第四章:难过?

敕木部族内零星燃着几簇火光,无声的空气暗藏着难以抑制的呜咽声,寒冷的风中夹杂着浓郁的火星味。

印左盘旋在敕木族的上空,

宿卜鋆没有多言,隔着厚厚的衣裳握住禤九笙的手臂从高空一跃而下。

禤九笙紧紧闭上眼,

“啊……”

刺耳的尖叫声划破黑夜,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宿卜鋆刚放下她的手,禤九笙就紧张地一把揪住他的衣袖。

宿卜鋆无奈地说道:“阿笙,没事了。”

禤九笙觉得莫名心安。

可她刚睁开眼就看见不少熟悉的面孔,心里直呼不好。

他们二人已经被敕木族人团团围住。

大长老、禤康、禤燃站在人群的最前面。

大长老最先开口,火光跳跃在满面突起的青筋之上,显得更加枯瘦恐怖。

“禤九笙,你还敢回来?吾族遭此劫难,二十三名族人皆因你而亡,今夜便是要放干你的血为亡魂偿命。”

“我当真是有天大的罪过啊!”

禤九笙感叹道,脸上的笑容越发明艳。

这是第一次,

第一次所有的族人将目光聚集在她的身上。

只不过他们眼中是赤裸裸的厌恶、失望和憎恨,像饥饿的野狼,恨不得立刻将她抽筋剥皮,吞入腹中。

宿卜鋆能感受到衣袖上的手在隐隐颤抖,可很快就松开了。

“族人是被妖兽所杀,妖兽是因你等发狂,因果报应罢了,我一个废物如何担得起这么重的罪。”禤九笙扫视了一圈,最后将视线落在禤燃身上,自嘲道:“如何?姐姐这次也准备要了我的命?”

“九笙,对不起。”

禤燃墨发束起,用一抹白缎固定,俨然一副丰神俊朗的少年模样。

她敛起眸中的悲悯,说得模棱两可,却在话音落下时利落地抽出手中的佩剑。

禤燃一柄清鸢刀斗百兽,即使是大病初愈,也绝对可以秒杀了禤九笙。

清鸢刀细长而锐利,通体雪白,挥刀时宛若一只轻盈飞舞的鸢,收时内敛,放时凶猛。

禤九笙看了一眼身旁淡定的宿卜鋆,

他甚至退了半步,背着手,一脸看戏,没有丝毫要帮忙的意思。

禤九笙再次掏出那半截做工粗糙的白玉簪子,

直直握住,抵在胸前。

人群中的年轻族人发出鄙夷的笑声,甚至大声喊出口,“她连武器都没有,一根破簪都握不好,当真是废物一个。”

当真是废物一个啊!

禤燃要杀她,可她手中握着最后的利器竟是禤燃亲手雕刻,赠与她的新婚贺礼。

“来吧。”

禤燃微微俯身,反手握住清鸢,将刀背对向她。

脚下的尘雪微扬,她便似一道满弓的箭一般朝禤九笙飞射出去。

力量悬殊,

禤九笙用尽全力刺了下去。

明暗交替间,一阵强力将人群震开。

禤燃捂着肩头发出一声闷哼。

鲜红的血液顺着簪柄滴在清鸢破损的刀尖上。

“清鸢!”

禤燃不可思议地盯着禤九笙。

禤九笙原想再次自残以求自保,可在簪子接触皮肤之际,玉牌发出一道强大的力量将簪子震飞了出去。

禤燃朝断簪一刀砍去,却是两败俱伤,

清鸢刀断,余下的断簪朝人群飞去,人们躲闪不及,禤燃一个飞扑过去,断簪便生生刺入了她的肩头。

“姐姐。”

禤九笙刚想冲过去,

大长老身上的白布迅速伸长,四面八方朝禤九笙袭来。

一圈一圈地将她裹在人群中心。

众人围了上去。

突然,触到白布的人倒地翻身打滚,像是被置身于炎炎烈火中一般,不断用力拍打自己的衣服。

“禤九笙,你罪孽深重,便是找来一些江湖术士也救不了你。”

大长老恶狠狠地扯断白布,背过手,手心传来一阵灼热的感觉,他将视线挪向一旁年轻的男人。

直觉告诉他,这个年轻人绝对不简单。

“阁下是何人?为何要插手吾敕木族内务?”

宿卜鋆抬眸,眉宇间带着一股慵懒淡漠的气息,性感的薄唇微张,言语中带有一丝狠厉。

“晟阳山宿卜鋆。”

话音未落,禤九笙脖颈上的玉牌应声扬起,灼开了束缚在她身上的白布,盈盈蓝光从灼灼火光中飞脱出来。

禤九笙被玉牌往前带了两步。

目光所及之处,人群众人皆行扶阳礼。

他们半跪在地,视线追随着禤九笙脖颈间飞起的玉牌,右手手心朝她的方向伸去。

晟阳山有三位尊主,隐尊宿卜鋆从不管山中事务,却是实力最强的一位,扶阳礼是人们对晟阳山尊主表示敬重的礼仪。

半跪在地表示臣服,举起的右手表示永远追随。

大长老哑着声音开口,“敕木族禤雷见过隐尊。”

其余的人也纷纷开口,

可行礼过后整个主宅便陷入了死寂的沉默。

宿卜鋆向前走了几步,站到禤九笙的身旁。

禤九笙皱着眉,狐疑地盯着身边的人。

小声地重复道:“隐尊?”

他低头瞟了一眼玉牌,淡淡地说道:“它是。”

“不必多礼。”宿卜鋆眼神一变,“晟阳山壁琊池内出现了敕木族禤燃的名字,本尊闭关数十年,原只是准备下山瞧瞧顺便送玉牌,现下看来,我当真是错过了许多。”

断截的清鸢突然从地上飞起,直直朝禤雷刺去。

禤雷一动不动,额上的汗珠在冷冽的风中滴落下来。

尖锐的刀刃在最后时刻,停在他的眼前。

仅是眉睫之隔。

禤康迅速挡在禤燃的面前,抽出佩剑,捧到手心,举在半空之中。

“见过隐尊,今日的一切皆因小女九笙与长辈的误会而起,但却造成了如此惨烈的后果,我作为敕木族主公难辞其咎,今日愿自断一臂了却此事。”

“误会?后果?何事?”

宿卜鋆一字一顿,眼神中的冷漠几乎湮灭了禤康。

“私自囚禁杀害妖兽的误会?几十名族人亡故的后果?还是……以无数生灵做药载的事情?”

冷漠的声音被寒冷的北风刮入人群。

众人哑口无言,

一时间无人辩驳,说不清是因为心虚还是害怕。

宿卜鋆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块纯白的玉牌,他随手将玉牌抛了出去。

禤康最先扑了上去,还没来得及接住,清鸢便自动转弯,精准地砍断了玉牌的一角。

玉牌和清鸢一同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音。

禤康也狼狈地扑倒在地,不甘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玉牌。

他捡起残破的玉牌拼命压在一起。

可破镜不能重圆,

玉牌也不能。

禤九笙看着地上衣衫凌乱的禤康,哪里还有一点敕木族主公的高傲。

她嘴角勾起一抹苦笑,心中还是忍不住泛起一阵刺痛。

“父亲,算了,没用的。”

禤燃捂着伤口,扶起禤康往后退了几步。

她神色坚定,立直腰杆,撩开衣袍跪在宿卜鋆和所有族人面前,双手上下重合,嘴里念着咒语,眼神坚定,大声道:“清鸢,百羽,散!”

禤燃双手用力张开,

清鸢从地上飞起,随即变成了上百片薄如蝉翼的羽毛。

在众目睽睽之下,三十片薄羽从空中飞速射到禤燃的身上。

她跪得笔直,不躲不闪。

薄羽划破了她的衣衫,割裂肌肤,

衣衫凌乱却不难堪。

她像只受伤的老鹰,高傲绝不低头。

鲜红的血液从脖颈、手臂、腹部大腿处缓缓流出。

禤燃声音洪亮,铿锵有力,目光所有皆为族人,

“各位族人,禤燃未能取得晟阳山玉牌,辜负各位厚爱,此乃第一大错,禤燃谢罪。”

话音落下,又是三十片薄羽化作回旋羽刀,狠狠地剜入禤燃的肉中。

几个年纪尚小的热血族人刚想冲上去,却被一旁的老族人拦住。

她吐出一口血,朝邪圭谷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禤燃自作主张伤害生灵,导致妖兽发狂祸乱百姓,此乃第二大错,禤燃谢罪。”

禤燃压住胸膛,喷出一大口血后半伏倒在地。

禤九笙攥紧拳头,强迫自己不去看她。

可禤燃曾经温柔的安慰却似蔓草般牢困着她的心。

她偷偷瞧了一眼身旁的宿卜鋆。

发现他始终神色淡然,像戏台下不专心的观众。

余下的薄羽化作六角雪羽剑悬在禤燃的头顶,她强撑地直起身板,视线落在禤九笙的身上,眼神交织歉意,逐渐软化温柔。

她近似解脱地说道:“禤燃泯灭人性,以生灵之命培育药性、滋养法力,此乃第三大错,求隐尊对敕木族网开一面,禤燃谢罪。”

禤九笙上前揪住宿卜鋆的衣角,小声地问道:“公子,禤燃会死吗?”

宿卜鋆低下头,正好撞上禤九笙的眼神。

“也许会,也许不会。”

禤燃闭上眼,

头顶的利剑划破空气,发出“簌簌”的声音。

可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出现。

“大长老。”

“大长老!”“大长老……”

族人们痛心疾首,齐齐喊出声。

几个年迈的老族人经受不住刺激,直接晕了过去。

禤燃猛然睁开眼,头顶悬挂着无数层白布。

四十柄六角雪羽剑穿破白布,吊挂半空,猩红的血液沿着利刃流下来,滴在了她的脸上。

禤燃瘫软在地,倒在了禤康的怀里。

“咳……对不起生灵和族人的是吾,执迷不悟的是吾,从今日起,吾不再是敕木族大长老,自此一刀两断,恩怨两清,祸不相及。”

禤雷如一枝枯木倒在白布之上,

恍惚间似感觉烈火焚身,又似冷若冰霜。

最后他的身上燃起青白色的火光,连同半空的白布一同焚烧殆尽。

禤九笙神色复杂地望着空中燃尽的青白色火苗。

身上愈合的伤口似乎再次发作,

隐隐作痛。

她幻想过大长老的无数种死状,甚至在梦境中将他狠狠折磨,可现实亲眼看见他被青白色的火光一点一点吞噬,内心却没有丝毫愉悦。

原本热闹的主宅遍地萧条,欢颜变呜咽。

她神色复杂地扫视着跪了一地的族人。

其中一个曾经热烈嚣张的少年抱着晕倒的老族人隐隐发抖,低垂的眼中不再是挑衅和张扬。

曾经明亮的眼眸充满畏惧,变得畏缩无措。

“清鸾”

宿卜鋆轻声唤了句。

清鸾刀和断截的刀尖便百里合一飞到他面前。

宿卜鋆两指夹住断截刀尖,朝邪圭谷的方向飞掷出去,不远处邪圭谷方向便散发出耀眼的蓝光。

他幽幽开口,言语中透露出冷漠的警告。

“从此以后,邪圭谷脱离东泽,清鸾刀尖断人心,任何心术不正者,便都将自食恶果。”

烈风肆虐,白布萧条。

敕木族人老少依偎,额上冷清的素带在风中相互触碰,彼此安慰。

独有禤九笙一人赤服华衫,显得格格不入,

明媚的双眸掩藏落寞。

印左幻化的小青铜神鸟缓缓降落,红喙利爪却也足以引起了人们的恐慌。

禤九笙往印左走了两步,

挡在族人面前。

娇小的身躯甚至没有飞鸟的羽毛长,

却像一道屏障,

替他们隔离了危险。

宿卜鋆高冷,印左豪迈,

禤九笙干脆认了印左当大哥,一口一个“左哥”叫的响亮。

恰好印左最吃这套,很快就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个新来的小弟。

“左哥,你的样子实在太威武了,普通人招架不住,变回来吧。”

禤九笙毫不吝啬地输出一波彩虹屁。

印左心里暗自高兴,麻利地变回人形。

禤九笙一改往常。

她眉眼低垂,姿态恭敬,言语疏离地对宿卜鋆问道:“请问隐尊,还需要九笙做些什么吗?”

开始便她想方设法地留在宿卜鋆身边,隐尊没有主动表明身份的义务,而她也只管做好自己的本分。

便是被利用了,也全是自己活该。

宿卜鋆皱了皱眉,

“怎么,反悔了?”

“什么?”

禤九笙不解。

“不愿意照顾我了?”

宿卜鋆逐步逼近她。

“九笙不敢。”

禤九笙低着头往后退,不再有直视宿卜鋆的行为。

宿卜鋆一把握住禤九笙的手臂,郑重其事地说道:“阿笙,记住,你选择照顾的人是我宿卜鋆,不是什么隐尊。”

禤九笙还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想挣开手上的钳制。

可宿卜鋆的力气很大,

“公子,九笙明白了。”

宿卜鋆忽略她的挣扎,轻轻将她往旁边推了一把,“你差点踩到它了。”

“啊?”

他错开禤九笙,俯身在她脚后捡起那块纯白的玉牌。

禤九笙尴尬地看着他手中的玉牌,

讲话不行吗?

非得等我差点踩上去才阻止说,

闷葫芦!

“公子,那还有什么需要九笙的吗?”

宿卜鋆不知道少女心中的埋怨,

只是转过身,对着禤燃说道:“禤燃,你是壁琊池选出来的人,这是上山的玉牌,本就该是给你的。”

说罢,便用法术将玉牌送到了禤燃的跟前。

禤燃摩挲着玉牌残缺的一角,挣扎地站起身。

虚弱地问道:“敢问隐尊,玉佩破损,禤燃是否还有机会进入晟阳山?”

“玉佩陨损的一角是你心中的辨别是非的标准,你资质不错,却没有承担起你真正的责任,缺少独立思考而盲目顺从的人没有资格成为晟阳山弟子。”

此刻所有族人殷切的目光都聚集到她的身上。

禤燃背对着禤康,酿锵地上前捡起被清鸢砍断的一角。

她看着宿卜鋆,语气决绝。

“从今往后,禤燃只会是禤燃,是非便只是是非,禤燃的一言一行不再受外界纷扰,只有内心决断。”

宿卜鋆又是潇洒地独自走在前头,将修长的背影留下。

印左和禤九笙默契地跟了上去。

“明日卯时,栩泽客栈,过时不候。”

“是,禤燃多谢隐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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