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人与妖共存,井水不犯河水。
晟阳山维护世界秩序。
每隔二十年,晟阳山壁琊池内都会浮现出人族与妖族中天赋极高的弟子名单,而成为晟阳山弟子几乎是天下所有修炼者的梦想。
禤康失望地拉着禤燃,指着在场所有的族人,质问道:“禤燃,你刚刚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要抛下这些为你谋划多年的族人吗?”
族人们纷纷附和,
嘈杂的声音几乎将她淹没。
四五个年幼的小童从人群中挤出来,一把抱住禤燃的腿。
小童们的力气不小,猛地按压到了她的伤口。
禤燃没有反抗,任由他们抱着。
他们眼眶通红,奶声奶气地问道:“燃燃姐姐要丢下我们吗?不要,呜呜……我们不要燃燃姐姐走。”
“燃燃姐姐,你留下好不好?以后桐桐一定听话,好好学医,好好修炼。”
禤燃半跪下身,温柔地搂住他们。
“乖,不哭了,燃燃姐姐之前犯了错,所以姐姐必须离开家去改正补救。”禤燃摸了摸几个小童的脑袋,“之前,姐姐教你们,做错了事情要怎样?”
“要和阿奶认错,还要改正。”
小女娃泪眼汪汪地抢答。
“桐桐说得对,要认错再改正,那你们支不支持姐姐去改正错误?”
“支持。”“呜呜……支持。”
“呜嗯……姐姐改完错误一定要回来看我们。”
禤燃轻柔地用指腹擦去他们脸上的泪珠。
她的手上有很多茧,擦过脸颊痒痒的。
“姐姐一定回来看你们。”
几个小童很快就破涕为笑了。
这个夜晚很短,也很长。
对于敕木族的人而言无比煎熬。
禤燃安置好老人和小童后,才去简单地包扎了伤口。
之后又是和年轻的族人们一同将亡故的族人安葬,忙忙碌碌地便过了大半夜。
安排好一切后,
几位长老将禤燃囚禁在暗阁中。
“主公,还有半个时辰便到卯时了。”
禤康从暗阁后的暗房中出来。
“父亲,你这是何故?”
禤燃看了看身上叮铃作响的粗大锁链。
“燃儿,你先忍一下,过了卯时我们自然会给你松绑。”禤康安抚地说道,“大长老已经故去,以后我们要团结一心,共同振兴敕木族。”
“如何振兴?继续用暗阁伤害无辜生命,再利用他们的血液制毒维系家族荣耀?就像当初伤害九笙那样。”禤燃失望地看着高位上端坐的禤康和几位敕木族长老,脸上扯出一抹苦笑,“还是要我继续为家族卖命,昧着良心去邪圭谷捕捉妖兽?”
“禤燃,闭嘴。”
禤康冲上去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禤燃头都被打偏了,脸瞬间红了一大片。
“父亲和各位长老不是一心想让我进晟阳山吗?现在隐尊给我机会了,你们不开心吗?”
禤燃没有生气,正过头看着他们。
禤康压低声音,怒气冲冲地说道:“那隐尊的意思便是要你舍了敕木,禤燃,你这般聪慧,莫告诉为父你听不出来!”
禤燃不言,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
暗阁深处传来了一阵痛苦的哀号。
哀怨幽长,让人汗毛倒立。
“主公,我这般聪慧又怎会听不出来。”
禤燃双手一挣,猛然扯断铁链。
“清鸢。”
一把断损的长刀便从暗阁外朝深处刺了进去,
禤燃紧随其后。
“不好!”
几位长老跟禤康一同跟了上去。
暗阁内部阴冷非常,
禤燃冲到了传出声音的地方。
这个地方是她从未踏足的禁地,却是九笙无数日夜经受折磨的地方。
一个庞大的炉架在中心的位置,它的后面是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
禤燃一刀砍开旁边的牢笼,
里面只有一个全身皮肤溃烂的女孩,她不能动弹瘫倒在地。
女孩看起来只有八九岁,瘦成皮包骨头,
禤燃轻松便能将她抱入怀中。
她温柔地安抚道:“别怕,我来救你了。”
女孩眯着眼,勉强能看见眼前有个清润如风的男子。
女孩艰难地咿呀道:“我好痛啊!恩公,嘉嘉好痛。”
禤燃刚抱起嘉嘉离开牢笼,禤康和几个长老便跟了上来。
“禤燃,住手,将她放回去,她身上的毒液是会传染的。”二长老连忙说道,以为这样禤燃便会将怀中的女孩放下。
禤燃抱得更紧了些。
身后的清鸾幻成千万只飞鸢,飞鸢齐发,面前整齐的瓶瓶罐罐瞬间碎了一地。
禤燃记得禤九笙说过,暗阁中最重要的物件便是炉中的一瓶屠影之毒,它是敕木族养制药人的根源。
禤康抽出佩剑挡在炉前,将飞鸢全部挡下。
“各位长老守住这儿,我去拖住她。”禤康对几位长老说道。
“燃儿,这次为父便要好好教教你什么才是真正的敕木毒术。”
禤燃自小在学习法术方面天赋秉异,因而虽然生在制毒的家族中,却从未真正学习过敕木族的毒术。
“嘉嘉抱住我,我带你走。”
禤燃将嘉嘉背在后背上,警惕地盯着面前的禤康。
她一只手扶住嘉嘉的腿,一只手重新接过清鸢,“今日我要走,你们便拦不住我。”
禤康坐在地上,嘴里小声地念着咒语。
紧接着,周围出现了暗金色的浊液。
禤燃用清鸾砍断一滴浊液,
暗金色的浊液四散开,又形成了数十滴一模一样的浊液。
清鸾刀也粘上了一滩污浊的黏液,黏液紧紧附着在清鸾上,包裹住刀刃。
浊液从四面八方地朝她袭去。
禤燃将清鸢抛向空中,包围着她们形成一个冰晶式的保护罩。
黏液落到冰罩上,遮挡住了禤燃的视线。
她突然感觉背部传来钻心的刺痛和瘙痒,像是千万只蛊破开她的衣衫钻入伤口,蚕食她的血肉。
敕木毒药不愧是江湖第一,
如此阴险的毒药便是用这般折磨人的手段炼制出来的。
禤燃攥紧拳头,不敢想象,九笙是如何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暗阁中活下来的。
冰罩上的毒液与嘉嘉皮肤上的毒血相互呼应。
她手臂上的伤口中钻出黑红色的血丝,自动渗入禤燃衣物中,迅速地灼伤禤燃的皮肤。
禤燃紧抿着唇,疼得直冒冷汗,视线逐渐模糊。
嘉嘉挣扎地撑起身子,“恩公,放下我吧,我太疼了,我活不下去了。”
禤康威胁地说道。
“禤燃,放她下来吧,你们出不去的。”
“我要走,便是谁也拦不住我!”
冰晶最外的一层脱离了保护罩,迅速裹成一个圆球将所有黏液锁在中心。
圆球朝炉鼎撞击过去,
几个长老合力造了一个结界,挡住圆球。
可圆球四周插出一圈带着毒液的尖刺,像一个暴怒的刺猬,将结界狠狠击穿。
最后圆球吞噬炉鼎,
“不要啊!”禤康着急地吼出声。
可已经来不及了,
炉鼎和圆球骤然膨胀,达到极点时,发出了剧烈的爆炸。
整个暗阁都被炸毁。
清鸢护住了几位长老和禤康。
有冰罩的保护,禤燃和嘉嘉安全地躲在角落。
一切都尘埃落定,
禤康和几位长老突然倒地不起,似乎置身于炎火之中,不停翻滚。
禤康拍打全身,痛苦地说道:“禤燃,你做了什么?”
禤燃将清鸢归置刀鞘,背起嘉嘉,往外走去。
“各位还未读懂隐尊话中的警告吗?心术不正者便是要自食恶果,这小小暗阁又岂能瞒得住晟阳山的隐尊大人,昨夜是大长老用自己的性命给敕木族留了条生路,你们却偏往死路上撞,是要将敕木族百余性命置于险境吗?”
禤康颓弱地看着暗阁的一片狼藉,
身上的灼痛始终无法停止。
“父亲,禤燃走了,今后敕木族的命运便系于你手,切记要光明磊落,才能护住族人们的性命。”
*
栩泽客栈离主宅很近。
禤燃骑着最快马,嘉嘉坐在后面。
“嘉嘉别怕,我妹妹的医术很厉害的,等见到她,你一定会没事的。”
嘉嘉慢慢靠近禤燃。
突然,
她用力勒紧禤燃的脖子,将皮肤上的血丝都擦到禤燃的脖颈处,
禤燃没有挣开,她温柔地询问:“嘉嘉,很疼吧?”
“他们叫你禤燃?”
“嗯。”
禤燃没有隐瞒。
“恩公,听说敕木族的大小姐也叫禤燃,你不是的,对不对?”
禤燃犹豫了一会儿,
“我是。”
嘉嘉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到禤燃的脖子的伤口上,
是温热的,略带有刺痛的感觉。
“恩公,嘉嘉现在好痛,耳朵也听不见,但嘉嘉知道你一定不是。”女孩松开了禤燃,用尽全身的力气拍了一掌马儿。
马儿受惊拼命往前冲去。
在高速飞驰的马上,嘉嘉一跃而下。
禤燃紧急收进马绳,也一同滚下了马。
她跌跌撞撞地朝嘉嘉爬去,嘉嘉奄奄一息地倒在路边,
她这时才发现,在流通的空气中,嘉嘉的皮肤溃烂的更加严重了,她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自责地说道:“嘉嘉,对不起。”
“恩公,我喜欢你,你也要一辈子记住嘉嘉。”
嘉嘉满身是血,
双眸失焦,还未等到答复,就已然没了鼻息。
“见到九笙就好了,见到九笙就好了。”
马已经跑了,
禤燃再次背抱起嘉嘉,不顾腿上的伤口,贴了两张疾走符往栩泽客栈跑去。
清冷的月朦胧地悬在半空,
更夫提着灯笼哑着嗓子打更。
几人准时从客栈出来。
禤燃发带散乱,瘸着腿,着急地扑到他们面前。
她满眼的红血丝,小心翼翼地将女孩捧起,卑微地说道。“九笙,九笙,你看看她。”
禤九笙看着满身是血的女孩和禤燃,心里不自觉地抽了一下。
宿卜鋆没有开口,她也不好私自行动。
“九笙,去吧。”
听见宿卜鋆开口,禤九笙才连忙上前查看女孩的情况。
可女孩早就没了鼻息和脉象,就连身体也在逐渐变冷。
“怎么样?”
禤燃迫切地问道。
“死了。”禤九笙越过女孩,检查禤燃的身体。
“死了?”禤燃推开禤九笙的手,突然笑出声来,却又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不是万事皆有因果吗?明明是我们的错,上天为什么要将苦果压在她们身上?”
清鸢在刀鞘中嗡嗡作响。
她绝望地看着禤九笙,嘴唇微张,无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清鸢越发大声,蠢蠢欲动。
禤九笙抢先一步,双手用力握住清鸢,竟一下抽了出来。
“砰东”一声
她将清鸢丢在地上,用鞋底捻了好几下。
“禤燃,你醒醒,别忘了你追到栩泽客栈的目的是什么,怎么,她死了,你准备当着我们的面给她陪葬?”
禤九笙一把扯住禤燃的衣领,“你个懦夫,算哪门子的天才?从小让人夸了两句,便要将全天下的事情都揽下。禤燃,你看看自己现在像什么样,让族里那几个崇拜你的小鬼看见,也是要失望得大哭。”
禤燃麻木地看着自己沾满血的手。
禤九笙钳制住禤燃的下巴,强迫她抬头,恶狠狠地吼道:“禤燃,你欠我的还没还清,我不准,你连死的念头都不许有,听见没有?”
禤燃身体晃了一下,
两眼一黑,
直接脱力地晕了过去。
“姐姐,姐姐……”
禤燃醒来时,是在一个船舱内,
禤九笙守在她的床头瞌睡。
禤燃刚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全身裹满了绷带。
“咳咳”
她没忍住清咳了两声,
禤九笙立马就被惊醒,“嗯?醒啦,别动,我去给你拿水。”
“九笙,我这是怎么了?”
“那个女孩身上带有血蛊丝虫,这是敕木族独有的蛊毒,血蛊丝虫会在你的伤口处蚕食你的皮肤,中毒者不能接触光照,不然会加快蛊虫蚕食的速度,最终皮肤溃烂流血而亡。”禤九笙用手帕湿了她的嘴唇,犹豫地说道:“我将你身上溃烂的皮肤都剜掉了,只是脖子感染严重,可能会留疤。”
禤燃释然地说道,
“留疤便留疤,我这条命本就是向老天爷借的,哪里还有资格挑剔躯壳。”
她和禤九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禤九笙眉眼细长,眼波流转间媚人而不自知。
而禤燃身材高挑,容貌清秀俊朗,
不说话时像极了一位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
世间哪有女子不在乎自己的容貌,但于禤燃而言,肉体的折磨却是目前唯一让她接受自己的方式。
“嘉嘉呢?”
“血蛊丝虫有传染性,所以我将她火化了。”
禤燃沉默了一会儿,
又突然开口道:“我将灵儿和族人合葬到一起了。”
“哦。”
“我都知道了,灵儿是大长老的人,有些时候是迫不得已,可她……”
禤九笙背过身去,打断了她的话。
“过去的人和事儿都不必再提,我们都要向前看,会困在过去的从来都是那些胆小懦弱的人,可我不是。”
禤燃没有拆穿她,直接转移话题道:
“我们现在要去哪儿?其他人呢?”
“印左大哥走了,公子在隔壁船舱休息。我们要南下,去端江。”
“为什么是端江?”
“你不是也看出来了吗,公子下山并非简单地游山玩水,他要追查半妖案,而人间最大的情报交易点在端江虏巷。”禤九笙将残缺的玉牌放在床头,“公子说,到了端江,便不能再用法术,等你寻到内心缺失真正的东西,玉牌自会补全,到时候,你便是真正的晟阳山弟子。”
禤燃闭上眼,
听着禤九笙的声音进入梦乡。
浮华半生,有人竭尽全力企图改变时代的洪流,有人穷极一生都无法摆脱命运的轨迹,有人抑制情欲肩负与生俱来的责任,可到归根结底,我们真正拥有的不过一具能感应世界躯壳。
遇见各种人,欣赏各种风景,经历各种习以为常或神秘未知的旅程……
我们许是身不由己,许是享受其中,
但无论如何,请不要轻易放弃自己的人生,因为没有任何外物比生命更重要,没有任何人比你自己更该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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