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2)

这六月,桃花乡的天气还是炎热的。蝉鸣是在整天都有的,晚上会有蟋蟀和各种不知名的叫声伴奏,也是不会叫人心烦的。

夜里的一盏孤灯是读书人唯一的光亮,只不过读的书却不是白天蹲在墙角的那本《玄天纪要》,而是书院教授的《大胤四史》,苏道已然是十三的年纪,依照惯例,再有三年他便会参加一年一度的大胤朝试,过,则会去新的书院就读,不过,便只能寻些其它的活计,事实上,苏道是不需要担心那三年后的朝试的,自白狐夫子担任新的书院教学以来,章台书院的教学成绩可以说是势如破竹,大有进入大胤五十强之列的势头,每年的朝试通过率皆为满率,而按照这般下去,到了苏道他们这一届,应也是满率。

“天下苦庆久矣,而寒起,自平台而立,举旗曰号大胤。”

这是《大胤四史》的开篇句,大致意思便是天下人忍耐大庆的统治已经许久了,百姓名不聊生,所以大胤的开国皇帝庄寒在平台揭竿而起,举旗号曰大胤。苏道打个哈哈,这《大胤四史》他几乎将前面的一半已经全然记住,而后一半是后面夫子要讲授的内容,他不需要看。

事实上,《大胤四史》分为四个部分,大胤开国至今已经过了四百余年,而这四史便是记录这四百余年的历史,分别记作《开元》《景稚》《续元》和《流苏》四部分,每过百年便会增加一史,怕是再过百年便会编为《大胤五史》,苏道不免为后世学子抹汗,那要是再又几百年,那不得每天看个几百页的历史?想来便是庆幸许多,自己也还只是四史而已,但细细想来,也鲜有王朝能过千年大关,绕是前朝大秦这般强盛,却也不过六百年光景,追溯更早,最久的王朝也不过九百年光景。

“你们认为,一个国家败亡的原因是什么?”

白狐夫子操着教鞭,在讲台上突然问道。

这节课是《儒学》,理应讲授礼义廉耻等内容,但白狐夫子有他的教法,问出来的问题即使和课堂无关,那也自然有他的道理,而书院里的人也习惯了他这样的教法,便也埋头思索起来。

李十七举手道,“学生认为,凡国,无不亡于内部,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国之坚,若非内部生变,不会亡。”

白狐夫子点头,笑道:“很好,但我得问你,那大夏末年却也国泰民安,一众生民祥和之景,内部无变,却也逃不过灭国之运,这是为何?”

李十七挠了挠头,却也答不上来,只好道,“学生思考片面了。”

白狐夫子摆摆手,“已经很好了!”

大夏,是历史上一个非常有名的朝代,其大夏开国时有玄鸟降世,天生异象,而历代君主也可称作中规中矩,虽无贤名,却也没落个恶名,进而使得大夏历经七百余年,而《大夏春秋》这本书的厚度也是十分喜人,但很奇怪的是,这样一个朝代,到了末年却也是一片祥和,君主更是治下有方,无贪,无腐,无恃强凌弱,也无强权豪夺,却被那南下的北狄破了国门,直至亡国,然北狄破后不久,又有一批人揭竿而起,建立了新的国度,号大梁。

底下的人思索着,而讲台上的白狐夫子则是微微皱眉,直到再次有人举手,他的眉头又舒展开来。

这次举手的是刘景轩:“《儒学·论国》中曰:国,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大夏之所以亡,非内因,而是内部过于美好,致使国家不思进取,从而被北狄攻破国门,是谓死于安乐。”

白狐夫子笑了笑,赞赏道,“《儒学·论国》是下一季我所要讲授的内容,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学完了,说起来,刘尚书我也是许久没见了。”

下面人一片哗然,纷纷叫好,《儒学·论国》是后面先生要讲的内容,却叫这小子提前学了,众人不禁感慨,不愧是尚书的孩子!

白狐夫子又道,“很好,你的答案我很满意,但并不是我想要和你们说的。”

他示意刘景轩坐下,手中拿起了教鞭,众人知道,他差不多该公布“答案”了。

“这节课是《儒学》课,在上儒学之前,我问的问题却也并非无用,我请诸位再思考这样一个问题,规矩教条和推陈出新谁更重要?”

“儒学,奉行教化,礼义廉耻,知礼,知义,知廉,知耻,便是做人的高尚,大夏便是这样一个奉行儒学的王朝,为官者需奉行礼,做事以礼为先,不合礼者废也,不合礼者不可为,夏因儒学而盛,但儒学过重,致使上下古板,思想固化,故而虽过了七百余年光景,但实质的进步确是没有,所以免不了亡国。”

白狐夫子叹道,“那只有变革呢?我再举个例子,大夏亡后,大梁始立,梁帝立乐卿为宰相,乐卿自为相以来,废古文,弃儒学,一昧只求变革而不思其可行性,致使朝野上下,民怒人怨,最终梁帝只得杀乐卿而平天下之怨,试问,乐卿错否?乐卿没错,实际上,他的一系列成果都使得大梁越发强盛,但猛药也需循序渐进,推陈出新也需在旧规矩上循序渐进,不知道我说明白没。”

下面的学生都微微榛首,道,“学生明白了。”

实际上,白狐夫子的教导一向很好,桃花乡虽然偏僻,但确是极其看重自家孩子的教育的,尤其是刚搬来的宰相门第的王家,还有扎根已久的侍郎门第李家和尚书门第刘家,但白狐夫子的教学都令三家折服,更有王林称赞:“夫子之教,在人,在德,在智,而非教条。”

苏道对于白狐夫子一向是敬重的,对于这个刚来就送给自己一本书打发时间的人也很难讨厌起来,他觉得白狐夫子身上总是有一股神秘的气息。

乡长开了门,吱呀作响,这门是木头做的,时间久了,便难免有些声响。

现在是辰时,乡长一般这个时候才从县里面走到家中,他见苏道在读书,倒也没打扰,自顾自的走到厨房翻出锅里的馒头,就着咸菜吃起了晚饭。

县里面一般不会供晚饭,苏道也会给乡长留一份晚饭。

苏道听见动静便知道老爷子回来了,便把书放下,去倒了杯茶,慢慢的递给乡长,他道,“馒头干,喝点茶。”

乡长手里面拿着两个馒头,夹着咸菜,急忙点头应道,“好好,我老头子也不怕噎着,哈哈。”

乡长早已年过花甲,身子骨却也还算硬朗,平日里却也喜欢和苏道吹鼻子瞪眼,聊些年轻时候的趣事,但从来没有关心过苏道的学业,每每提及,他只会叫苏道放宽心。

“书嘛,能读得进去就读,读不了咱就换个活计,道儿只要活得自在就好!”

乡长总是这般,但苏道也还算争气,学业却也没落下半分,几乎总是名列前茅,倒是惹得有心人眼红,乡里有人问道乡长是怎么教导的苏道,他的成绩才会如此之好,到这时,乡长总是嘿嘿一笑,漏出那几颗大黄牙,“我也没管过他呀。”

旁人只道是这小老儿保守了,怕别人学了去,超过了他家苏道,实际上,乡长确实没怎么管过苏道的学业。

或许便是这样,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侍郎李家李十七便是那个栽不出的花,而苏道还有王家的妮子便是那成荫的柳。李家家主任当朝侍郎,对于自家孩子却也是要求甚高,便也期望李十七超过自己的成就,李十七自小便被送入京中最好的书院就读,但这小子实在顽劣,不受那京中夫子的管教,无奈之下便送入桃花乡中,也让他走走自家父亲的老路。

“罢了,便送他回那桃花乡中,读一读这乡中之书。”

侍郎叹道,没准还能读出个宰相高官,但可惜,这小子回乡后少了父亲的管教便越发放肆,五岁时便偷看那所谓仙道之书,李侍郎当时差点没有气死,连夜赶回乡里,直打得这小子下不来床。

“混账,混账!”

他坐在马车上怒骂,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对不起自家祖宗,怎出了这样一个离经叛道的玩意儿!

直到那白狐先生名动京师,李侍郎知道这位先生的厉害,也碰巧遇到桃花乡夫子退休,便想皇帝举荐了这个夫子之席,也有一定的私心成分,但皇帝也是明白这点,只是却也看这白狐先生愿不愿意,没想到白狐先生却也没反驳,只是说:“可。”

这让得李侍郎很是高兴,便也希望这位新来的夫子可以救一救自家的孩子,他连夜驱马到了白狐先生的住所拜访,只是吃了闭门羹,门口的小厮将他挡在了门外,只是说道,“侍郎所托,我家先生明白了。”

不负白狐盛名,在他教导的三年间,每一年的朝试都是满率,而李家那位“不肖子孙”也终于有了起色,这让得李侍郎高兴不少,只是一直处于朝试及格的边缘,但总归是有希望的,只要过了朝试,凭他李侍郎的本事,给自家儿子安排个好的去处也不是什么难事。

而说到王家的妮子,则是另一个故事。若提起书院,那书院第一必然是不可不提的,而苏道他们这一届的书院第一是个女孩,宰相门第王家自是有他的底蕴,王依入学,书院第一便易主为她,白狐夫子曾在一节课上评价她为“才学无量,若为男子,当有宰相才学之资。”,这样的评价不可谓不高,众人感慨,不愧是王家,不愧是培养出一位宰相,一位大将军的王林!

王家,可称当世显贵!

这般下来,自是有人求教王府,只是王府一般闭门,而王林本人的行踪也是飘忽不定,难以捉摸。

只有挨着王府的一件小房子,那个桃花乡乡长的住宅,里面住着的苏道知道这妮子的学习窍门。

这丫头根本没学过!

据苏道所了解的,这丫头除了上课听讲,余下时间几乎就没怎么见她看过书籍,整个书院上下,怕是李十七的书都要看着比她显旧一些,实际上,这妮子每天放学后便是会拉着苏道去河边捞鱼,渭河的水不深,也没有什么大鱼,所捞的也不过一些小鱼小虾,其实捞鱼很是无趣,需得待上很久才可能捞上来一条鱼,大多数时候是累得腰酸背痛还没有任何收获,但就是这样的无趣事,硬是被这妮子拉着玩了十年,更令人吐血的是,就是这样一个摸鱼摸了十年的人,自苏道和她入学以来,她便一直是第一,从未变过。

怕是那些寒窗苦读十几年的书生听说了这样的事怕是得吐血三升并直呼,“天道不公!”

但往往天道就是这般不公,那妮子生下来便有着两个哥哥,一个哥哥位极宰相,一个哥哥位极大将军,王家,便是大胤最显贵的家族,怕是女儿身,便是她天赋所付出的代价,白狐夫子的那句“才学无量,若为男子,当有宰相才学之资。”又何尝没有惋惜的意味。

大胤立国四百载,未有过女子当官的先例,纵然王依一身才华,却也难免落入那相夫教子的惯例。

“道儿,明日不上课吧?”

乡长突然问道,他嚼着嘴里的馒头,浑浊的双眼看着苏道。

“明日不上课。”

“那好,明天陪我去趟郊外。”

郊外?苏道有些疑惑,平日里老爷子是不去郊外的。许是猜到了苏道的心思,乡长道,“去看几个老朋友。”

翌日,乡长早早便出去买了东西,大大的背篓背得满满的,都是一些苹果之类的果蔬,背篓下倒是看不见了,应该也是一些果蔬礼品之类的,怕是这个“老朋友”在乡长心里面的地位不低,平日里看望朋友或者走个亲戚,乡长一般拉着苏道,手中提壶老酒就可以出门了,哪见过带着满背篓果蔬礼品的场面。

乡长出了谷,轻车熟路的走上了一处山区,苏道记得,这个山区叫做鼓岭,一般来讲只有乡里面做白事的时候孩子们才会上山,总得来讲,这里又被称作埋骨地,上面是乡里人的坟冢!

苏道跟着乡长,唯恐跟掉了自己回不去,这样一处地方,绕是一个青年人也是觉得渗人的,更不用说苏道这样一个孩子,一路上路过不少坟冢,有刚填土的新坟,也有早已被人遗忘的古坟,苏道的手握得更紧。

“不要怕,马上到了。”

乡长对着苏道安慰道,拿着一根竹竿敲打着前路,这是防止草丛里面的蛇虫。

苏道“嗯”了一声,直到来到了一处新坟前。

这座坟一看就是最近新填的坟冢,上面的土还是新土,混着雨露的土腥味,只见坟前立着一处碑文,上面书写着,“柳公孙权之墓”。

这里埋葬的人名叫柳孙权,这个名字苏道并不是很熟悉。

“老朋友,我来看你了。”

乡长从背篓里掏出两个苹果和几个梨子摆放在碑前,又给上了三炷香。

“你也走了,现在当年的人就留我一个咯!”

乡长呼唤苏道又给周围的六座坟冢上了乡和摆放了水果,这时候乡长的背篓算是空了,想来也是按照数量买的。

这七座坟冢连成一排,从这里看刚好可以看见整个桃花乡。

“好走!”

乡长给每个坟冢都倒了杯酒,又叫苏道给每个坟冢磕了三个头,便踉跄着下了山去。

只是在下山时乡长又看了那七座坟冢一眼,苏道仿佛瞥见那七道坟冢的香烟汇作一道,直至化成七个人影,他们也看着乡长,齐齐地对着乡长鞠了一躬,他们说道,“好走!”

那是儿时的记忆,苏道仿佛记得那个时候乡长会时常带着自己去喝酒,那时的苏道还小,总是会围着那几个老头转,只是后面便没见乡长带过自己了,乡长去喝酒时总是一个人,回来时也是一个人,以前的他总是会喝得烂醉,现在的他却很少醉了。

“老爹,你有一天也会走吗?”

苏道问了一个他不愿意看口的问题,看着前面的背影,乡长似乎老了许多。

“没有谁不会走的。”乡长牵着苏道的手,另一只手拿着竹竿打着草丛,“道儿,你得成长,死亡是每个人最终的归宿,但即使老头子我死了,我也会在天上看着你的,老头子这一生活得也够了,有了你,是老头子这辈子最好的一件事了,所以,即使有一天我走了,离开你了,你也不要哭,更不要难过,老头子只是去另一个地方去了,懂了吗?”

乡长停了下来,蹲在地上,摸着苏道的头认真的道,“道儿,若是我死了,便将我葬在那七座坟冢的旁边,好吗?”

苏道一脸怅然,见什么老朋友,分明是来交代后事的!

“不!你是不能死的!”

乡长笑了笑,“傻孩子,我答应你,没抱到大孙子之前,你老爹我不会离开你。”

“老爹你又说笑了。”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