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喂,你别走呀,我的话还没说完。

长途公共汽车在山脚停下了,宋玲第一个跳下车。

她拎着沉重的大提包,身子歪向一边,吃力地踏上了迤逦如细带般的山路。

太阳挣脱了山峰上那深灰色的条云,辐射出刺人眼目的光柱。路两边,松树和枫杨都显得无精打彩。空间升腾着颤动的水蒸汽。

宋玲将提包换了个手,掏出香喷喷的花手帕,一边擦汗,一边抬头望了一眼伸向林间的细路——那是人们用脚板踩出来的。整个山上,生满了蓬密的蒿草、忽密忽疏的树木。

她步履蹒跚,疲惫不堪地在陡坡上爬着。在车上,她已经问过路,爬过这山,就到测量队驻地——青石坡了。

走了一会儿。宋玲大汗淋漓,浑身燥热,内衣贴在身上,胸部感到压抑难受。她放下提包。四下一扫:没人,静悄悄的。她将长辫甩在后背,利索地脱下了谷黄色的春装。

她低下头,下意识地扫了一眼衬衣里突出的胸部。这两年,她发现自己变化很大。在大学培训时,她曾为此感到害羞,将胸部束得很紧。那天,同寝室的冯小玉看见了,告诉她,这样会得病的。她又不敢束紧了。冯小玉和她差不多大,可是,处处都象她姐姐。她也很听冯小玉的——

因为冯小玉很聪明,学习成绩也是出类拔萃的。

“嗯,线条不错……”近处传来一位男子的声音。

宋玲惊骇四顾。

一只云雀引颈长鸣,从一株松枝上呼地腾起。她朝林子里定睛一看,顿时,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从树丛的空隙里,她看见了一头蓬松的男人的乱发!

因袭的羞怯心理和原始的自卫本能,使她后退了一步,双手交叉着护卫在胸前。

那如野草般蓬乱的头发,一定是覆盖着一张狰狞贪婪的面孔!

奇怪,那头,一动也不动。她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凝然不动的头,悄悄地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蹑手蹑脚,屏息凝神地走了过去。

一步,二步·她终于看清了!那果然是一位男子。他背对着小路,坐在乱草中的一块青石上,全神贯注地在读一本杂志一全是日文,打开的那一页,是一幅高速公路的曲线图例。

一张黑而清瘤的长脸,颧骨很高,头发是蓬乱的,顶门心几给头发,象小孩玩的鸡毛键子,翘得高高的。棱角分明的唇角,朝一边扯动着,与面部肌肉组合成一个类似讽的笑纹,使人感到有点难以接近。此时,他那双不大的眼睛,正惊地望着面前这位从天而降的少女。

沉默与惊诧中,两人四目相对。她的眼睛里流动着清亮的小溪,澄澈见底,恍如婴儿的眼波,直直地望着人一漂亮而不娇媚。尤其是那一对漆黑的辫子,又粗又长,在腰间拂动着,更映衬出她丰韵绰约的身段。他觉得她有点面熟。不过,她是那样年轻一一从她显得有点单薄的体态和丰的胸脯,可以看出她是正处于豆蔻年华的妙龄少女。他们在哪里见过面的呢?

宋玲连忙扔掉了手中的石头。她看见对方工装上几个字:第五公路设计院。她对他抱歉地一笑:

“哦,…我以为您在树林子里”她不知该怎么说下面的话,不好意思地媽然一笑。

“你的“以为”不错,我是在树林子里…对了,我们不是都在树林子里吗?”那人说。他眼睛狡點地动着,一他在捉弄姑娘的困窘和笨拙。

宋玲抿着薄薄的嘴唇。都说嘴皮薄的会说话,宋玲就不大会说话。让对方一反击,她就更没词了。她只是感到这人说话挺好玩的,有点滑稽,这使她很想笑。

那人合上书。她看到书上用日文写的“张羽”二字。她离校前,学了一些日文,半猜半认,识得几个。书封面的标题,她认得其中有“高速公路”几个字。这使她增加了对张羽的几分尊敬。

“您是五设计院的吧?”她客气地用了“您”。

“你呢?”张羽反问她。

“我?反正,大学里混了半年,分到这儿的……”

“培训班的?哦……”

张羽笑了一下,他笑的时候,唇角朝一边扯动,脑袋轻轻地一摇。——哦,他在嘲弄人!笑我是培训班的!瞧不上眼!宋玲心里有点发酸。

“这姑娘,培训班的,哦……”

好像,正是这句话,驱赶着她,匆匆地给家里写了一封信,提前赶到测量队来的,连她的好友冯小玉,她都没有告诉,就不辞而别了。

那几天,大学忙着欢送培训班的学员和最后一批工农兵大学生。气氛明显地有点冷落。自从一九七七年以后,招考的大学生一批批进校,学院对工农兵大学生显然不如他们进校时那么热乎了。宋玲参加的这一期培训班,大都是待业青年——高考的落选者。值得庆幸的是,进校后这半年,总算学了一点东西。但由于培训班学生的水平参差不齐,既有高中生,又有小学生,所以,毕业生的实际水平,也是各不相同的。尽管如此,人们对他们的看法却基本一致。这当然不太公平。

毕业前几天,宋玲和冯小玉一起去订购国外公路新技术的书。离开学校,心里总有些依恋。她俩兴奋地以小跑步进了资料室。宋玲问那上了年纪的女资料员:

“同志,我们毕业了,订几本书,给我们寄到新单位,

好吗?”

“不行,不行,不能寄。”对方甩过三个冷冰冰的“不”,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

宋玲脸上的笑容,倏然凝结。欢乐的离别,竟遭如此冷遇。她使劲地用牙齿咬住下嘴唇,才算没让发酸的泪水流出来。

走出门,听见后面有人嘀咕:

走了央

“这两姑娘是哪里的?”

“刚毕业的。”

“培训班的,哦,没考上大学,跑来混文凭的……”

宋玲已经忘记自己是怎么回宿舍的。躺在床上,她不安宁了:我当时怎么不反驳?我可以问她:“你凭什么瞧不起人?!”看她说什么。唉,我当时怎么没想出这句话呢?我真笨!……她从床上一跃而起。她真恨不得现在就去找那女资料员辩驳。现在去,怎么好说呢?已经时过境迁。况

且,已经是深夜了。没办法。她常常是过后又想出许多有力的话,后悔当时没说,怨自己嘴笨,反应不灵敏,但又不好再去找人家。于是后悔,自己骂自己笨,折磨自己。这

夜,她辗转难眠……委屈和羞愧、自卑和自尊,几种感情交织在一起,使她思考了一夜——凡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她是要执着而充满信心地去完成的——翌晨,当夜雾还未消散的时候,她在寝室里留下了一张纸条,再给家里写了一封信,便直奔青年测量队驻地来了。

……谁知道,她又遇上了瞧不起自己的他,而且是在刚来的第一天。

宋玲刚才还闪过一个念头,准备拜张羽为师学日语,没想到……她凄然一笑,嘴巴瘪了几下,说:

“比不上你们,我在培训班混了半年,……反正,我很笨,笨鸟先飞,总可以吧……”

声音微微发颤,舌头也不听使唤,心口上有股止不住的又热又酸的东西直往上涌,仿佛要从眼眶里漫溢出来……她赶紧低着头,加快了步子……她的脚撞着一块凸出的大石头,身子一歪,险些跌倒。

“喂,你别走呀,我的话还没说完。”张羽在背后喊。

她没有回头。不然,泪水就会夺眶而出——让人家看见,多难为情,说不定今后会成为人们谈笑的话柄。她心里委屈:到处受人歧视,被人看不起……她走得太急,肩膀撞在一棵松树上,那被松枝筛落的碎金般的阳光,在地上乱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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