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羽不是工程师吧?人家怎么叫他工程师?”
宋玲边走边问陈恭哲。她跟着他,沿着一条小溪,往小山坡上的驻地走去。
“那是人家取笑他,开他的玩笑。”
“这玩笑……有点伤人的。”
“有人说他想成名成家,起的绰号。”陈恭哲一笑,他摇摇头说:“你刚才看见了,我们这个队,都是没超过三十五岁的青年人,喜欢开玩笑,虽然有时候过火一点。”
“反正,我觉得,张羽,有点高傲,很冷……反正,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
“不,那是你不了解他。他可是个好人。我很同情他。水平很高,可惜这回晋升工程师考核,因为他没读过大学,没有文凭,不能参加考试。他现在,还是以工代干。这对他的情绪,当然会有点影响。人嘛,都想往高处走。”
“哦。是这样……”
宋玲跟着他,走进了一间不大的帐篷。霉腐的泥土味儿,扑人鼻息。宋玲本能地掏出手帕,突然又意识到什么,急忙将手帕塞进了口袋。
陈恭哲掀开做窗户的一块帆布。帐篷里亮了。一张行军床,依傍着一张用木条钉的桌子。一根铁丝钩,吊住一盏马灯。破碗、破布、碎纸,狼藉一地。
“收拾一下,就好了。”
“没关系。反正,……能行!”
陈恭哲帮她把提包放在床上,说:
“我们现在,就是需要读过大学的……你姓什么?”
“宋。我们算什么读大学。培训班,半年……”
“不!别小看那个大学,进和不进,大不一样。这一点,我有体会。”
人生难得一知己!宋玲很高兴。这个陈恭哲,和气、热情,他不但不歧视培训班的,而且还这么赏识。不象张羽那样,冷冰冰,不近人情。
暮色渐浓,正在涂染着帐篷内的空间。宋玲拉开提包拉链,有人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吓了她一大跳。
拍她肩膀的人,是冯小玉。她的旁边,站着容平一个比她高出一头的英俊潇洒的小伙子。
“你们也来了!”宋玲高兴得跳起来。
“你怎么捷足先登了?也不跟我们打个招呼?”容平用手掌拂弄着鬓角的头发，眼睛直直地盯着宋玲俏丽的脸。
宋玲只是瞥了他一眼，算是回答。她拉着冯小玉的手，看着她的晒得红红的脸——那褐色的雀斑更明显了。她不知男孩子们的审美趣味如何，她很喜欢看着冯小玉的脸。冯小玉被她看的不好意思了，说：
“看什么，没你漂亮......喂，你这家伙，怎么不辞而别了？”
“是的，我想了一夜，越想越气，恨不得马上找那资料员算帐…可恨我的嘴笨，当时没回击...反正，我这人，你知道，老是事后想得头头是道；只要一想定，反正，谁也拦不住的”
“反正，我就委屈了，反正，我又来了，是吧？”冯小玉学着宋玲的常用口头语“反正”，偏着头说。
“是的！那个管资料的该死的老太婆，凭什么瞧不起人！不行，我可以学！反正，你也不是天生的！”宋玲气咻咻地说，她已经进入了“角色”，町着冯小玉，仿佛她就是那“该死的老太婆”·…她定晴看了看冯小玉，又笑了。
“管那么多干嘛？！我们文凭到了手！其它的，无所谓。容平的脸上，是那种满不在乎、不屑一顾的神情，对任何事情，他都是这样——这是宋玲不大喜欢和他说话的原因，况且，容平对冯小玉并不象冯小玉对他那么痴情。
瞧,他和冯小玉坐在行军床上,他翘着腿,另一只脚踮着地,抖动着。冯小玉用手肘碰了他一下,他不在乎地瞥了冯小玉一眼,还是依然故我,照“抖”不误。
宋玲忍不住想说他。外面,传来一阵粗犷的变调的男声合唱:
心上的人儿,你可曾知道,
有一颗心儿在为你燃烧……
夕阳,象一面铜镜,搁在远处起伏绵延的丘陵上,四周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橙红的光彩。一群青年小伙子,敞着并不发达的胸脯,有几位,大约看见帐篷外站着的两位新来的姑娘,赶紧将两扇衣襟一合。有的,仍然“肆无忌惮”地唱着,扯着那破嗓门,眼睛看着姑娘的脸,又改了一支情歌:
她那粉红的笑脸,
就象那红太阳……
宋玲走到陈恭哲面前,她心里正关心分配的事,就问:
“陈工程师,把我们分到哪个组?”
,其陈恭哲看了他们三人一眼,笑笑说:
“看你们的兴趣如何。”
“我,无所谓,随便哪里都一样。”容平摊开双手一摆。
宋玲朝容平的手上打了一下,不大高兴地瞥了他一眼。
“你的话,不对,怎么会都一样呢?无所谓的人,是干不好工作的……小玉,你说对吧。”
“算了,你们就喜欢争。”冯小玉总是有点偏袒容平,也许,这就是他们的爱情基础。
容平世故地一笑——那是与他那俊逸的脸不大相称笑，他用开导人的口吻说：
“谈兴趣,别搞什么公路.搞得再好,也没人知道.有什么意思.”
宋玲那孩子气的圆眼睛,呈现出一种思考与焦躁混合的神情。她觉得容平的话不对，只是一时找不出话来反驳——她又在暗暗埋怨自己的笨了。
“那是你说没意思!公路设计人员的名字,写在大地上,和土地连在一起,这是一种豪迈的事业,可惜你还是不懂!”这是张羽的声音.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们旁边了。
这话说得太好！宋玲突然感到，张羽和自己很接近——当然比自己高明。她的目光与张羽的目光相遇了。
就在一瞬间，张宇感到自己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形象，与宋玲十分相象。…他记起来了。他见过这姑娘,而且,救过她的命。不过，那好象是一九七一年。
那一年，院里推荐一名工农兵大学生，候选名单中有张羽。
他因为是独子，加上身体也不大好，学校没让他下乡他被招进了第五公路设计院。一去，就被分到测量队。一天，青年队长姜龙告诉他，叫他有时间找管人事的党委富书记唐志成谈谈，或者找找熟人，向唐书记的夫人宋芳“申诉”一下，这样可不至于在人选竞争中被淘汰。
他摇了摇头，笑了一下一一嘴唇朝一边扯动着。他还是和往常一样，带上一本书，独自到宿舍区对面的后湖边去了。他每天都在那湖边的垂柳树下读书。
这里原来是一片荒郊。近几年,附近修了几个大型工厂,相应地又建了一些宿舍和一个包罗万象的综合商店,中还有一个菜场。独此一家,别无分店。因此,没有人愿意和这里的营业员吵嘴,不得不忍着性子。你要硬气,另走一家,就得乘三站路的公共汽车,才接近市区。淡蓝色的后湖,与这综合商店相隔一条很宽的柏油路。湖里有碧绿的荷叶,即便是赤日炎炎似火烧的盛夏,这地方也总有一丝清凉的风。武汉之夏素有火炉之称,蜚声全国,家里是坐不住人的,张羽每天到这里来读书。
这天,他刚坐下来不久,听到有女孩子呼叫的声音。张羽循声跑过去一看,湖边不远处的水面,飘浮着一对长辫和一双细长的手臂。
他忘记了自己在水里最多只能游十多米远,不顾一切地跳下去了。幸好湖边水不深,他拉住姑娘的手,然后抱起,把她救上了岸。
还好,姑娘只是呛了几口水,脸色发白,看样子只有十三、四岁。
“玲玲!——”这时,从综合商店走出一位气度不凡的中年妇女,匆匆地跑过了马路。她惊惶地看着安然无恙的女儿,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她用手抿了一下鬓角,望着张羽说:“谢谢你,同志……你是哪单位的?”
宋芳见张羽拾起地上的书,准备走。她想拉他,一看他沾着湿泥的手臂,又缩回了手;她掏出钱包,取出了一张拾元的票子,递了过来。
张羽当然没有接,他的唇角朝一边扯动了一下,扬起手:
“没关系,我是顺便……”
话没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第二天,他在办公大楼的走廊楼梯口碰见姜龙,探问上大学的名额定了没有。姜龙用手掌支着没有胡子的下巴, 说:
“我再帮你争取一下吧!”
“行或不行,你给我个实信,怎么样?”
“难哪,别的队推荐的人,政治条件都比较过硬……唉!”
完了!张羽咬着牙骨,心里明白了。姜龙的热情助人(至于能不能办到,那是另一回事了),在队一级的支部书记中,是颇负盛名的。他这样说,那就基本上是没指望了。
楼梯上走来了唐志成。他用询问的目光盯着姜龙说:
“小姜,打听到没有?”
“截至目前,还没有。我估计,您女儿大概不是院里人救的。我都问过了。”
姜龙搔了搔短而粗的头发,用肯定的语气说。忽然他象发现什么似的望着张羽:
“喂,你不是天天去后湖吗?你看见昨天有人救了唐书记的女儿吗?”
“没有。”
张羽摇摇头。他没想到自己救的是书记的女儿。假如他承认了,无疑有利于他录取上大学——而这,正是他不愿意做的,更准确地说,正是他平时讨厌和鄙弃的做法。一个人的进取,要靠自己的真才实学;拉关系,讨好求人,他可做不出来。
……这么说来,面前这位姑娘就是唐书记的女儿了。不过,她姓宋。他再看宋玲,又不太象他救的那个面色苍白的小姑娘。女大十八变。而且,眼前的宋玲,显得有一种难以言状的风韵——比一般的漂亮更具有一种天然的迷人的魅力。
张羽在心里摇摇头……蓦然,他发现宋玲正望着自己。他偏过头,往自己的帐篷走去了。
“这个人有点面熟,好象……”宋玲自言自语地说。
“真的?……”陈恭哲望着张羽的背影,说:“不过,这人就是有点清高。谈得来,可以把心给你;谈不来,天王老子他都不理。要说人,他真是个好人!”
容容平用食指甩着系在裤带上的钥匙串,漫不经心地说:
“好人?我看都是那么回事——不值一分钱。”
陈恭哲两道短眉毛抖了一下,他有点讨厌容平的玩世不恭。当然,他不会让自己这种表情外露。他的眼睛,从他们三个人脸上扫了一下,最后在宋玲脸上停住了:
“你们刚来,先熟悉一下情况。认识认识。我们的唐书记你们还没见过吧?你们刚来,见了领导客气一点。就这个张羽,原来唐书记对他挺好的,可他个性太强,跟人家书记讲话,也总是用平起平坐的口气。人家书记,看得来这个傲慢劲吗?……说起来,谁没有个自尊心呢?可人家是领导嘛。”
容平和冯小玉都向宋玲递了个眼色。宋玲低着头,双手绞着挂在胸前的长辫子。沉吟了片刻,她才抬起微微泛红的脸:
“您这些意见,应该跟唐书记提一下的。”
“当面提?你们不了解。唐书记这人,老革命,也很讲原则,可就有点喜欢戴高帽子,不喜欢人家跟他对着来。”陈恭哲说。能够向别人传授做人的经验和道理,是给人以一种施舍,这对他来说,是一种愉快的精神享受。所以,他才有兴趣对这几个小青年讲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
容平把钥匙串在空中甩了两圈,带着挑衅的神情望着陈恭哲一笑:
“我向你推荐一个人去讲,怎么样?”
“谁?”
宋玲靠近冯小玉,她的手从冯小玉的背后绕过,在容平的背后狠劲地捅了一下。
“哎哟!”容平使劲地一叫。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