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枯寺,登天

“徒儿,来,替为师再往这水缸里添桶水。”

昏暗的佛堂内,身披陈旧袈裟的枯瘦老僧定定地看着角落一个半人高的漆黑水缸,他嘶哑的嗓音在除了尘灰外再无他物的佛堂内飘荡,像将死的寒蝉鸣泣。

世道乱了,早就乱了,原本象征着祥和安宁的佛寺,现在只有残屋断壁,连供奉的金佛都被败军抢走敲成了金粒“普渡众生”去了,哪还有当年香火鼎盛的样子。

“欸,来啦,师父!”

门外传来一个还略有些童稚的清爽男声,一个身着朴素白色僧衣的光头少年应声而来,他手里提着两桶水,向老和尚行礼之后,他来到那个高度快到他脖子的大缸旁,拎起一桶水,朝里面倒去。

“只要倒一桶就够了。”老僧出言提醒。

“好嘞。”

少年僧人干脆地回答,倒完水后,他把剩下那桶水拎了出去,倒到院中盛装师徒二人平时饮用水的水缸里。

忙完这一切,他长呼了一口气,忽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又急吼吼地跑回到佛堂之中,像模像样地给老僧行了一礼。

“师父!”

听到自己小徒儿略有些兴奋的声音,老僧抬起眼皮觑了小和尚一眼,昏黄的眼眸中隐现笑意。

“为师记得,今天要给你讲那个大水缸的故事,不要心急。”

老僧笑着指了指身边落满灰尘的蒲团,示意小和尚坐下听。

小和尚哦了一声,也不在意身上的素白僧衣会不会脏,盘膝坐到师父身边的蒲团之上,一双干净的大眼中溢满了期待。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看到小和尚眼神的老僧,没来由的重重一叹。

“师父,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老僧笑着摆手:“空见,你还记得,去年暮秋之时,蜀国败军逃至此地,将金佛损毁……”

“弟子记得。”空见微微点头。

“你可知,为师为何不拦?”

空见低头仔细思考,片刻之后,他懵懵懂懂地抬头,眼中满是疑惑和不解。

“佛家以慈悲为怀?”他猜测着说。

总不能说师父你一个人也拦不住吧?

老僧哈哈一笑,抬手轻轻拂过空见光光的头顶。

小和尚微微眯起眼睛,很是享受的样子。他喜欢被师父摸摸头的感觉,很温暖,很亲切。

“非是慈悲。”老僧喃喃低语:“非不能,而不为也。”

这一句话,回答了小和尚表面的回答和心中的腹诽,早已知道自家师父能耐的空见偷偷吐了吐舌头,面露羞赧。

但对老和尚的话,只勉强算诵过几载经文的少年仍是一知半解,只觉得师父的话飘飘荡荡,如天中云烟,难以捕捉揣摩。

“恕弟子愚钝,弟子……不明白。”

他只好红着脸承认,反正即使自己不说,师父也会知晓。

那门名为“他心通”的神通真是厉害!

“呵呵,你年纪还小,不必明白的。”老僧淡然笑道,他收回抚着小和尚头顶的手,轻轻咳嗽了两声,接着说道:“也不必因此羞愧,你不必为着世间一切事羞愧歉疚。”

“记住,离开为师之后,你所行一切,所做万端皆为正确,不必犹疑,随心而动便是。”

“这…师父,”小和尚苦着脸:“这我就更听不懂了,而且佛经上说……”

“不必理会!”猝不及防间,老僧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这一瞬间,仿佛有雷鸣在废庙中炸响,干枯如老树的枯僧,此刻却是宝相庄严,如怒目罗汉。

空见一时间呆住了,他只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又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在他的意识里永远的破碎了。

那种感觉……不痛,只是觉得,有些空虚,有些迷惘,还有些……舒服?

“师父,您……刚才…?”他抬头,目光炯炯。

怒喝一声,金刚怒目后的老僧气势再度委顿了下来,他咳嗽了几声,仿佛大晋北境万壑谷般沟壑纵横的苍老面庞上流露出浓浓的困倦,他苦笑了一声,柔声对呆滞的空见道:

“孩子,记得师父之前说的吗?大自在者大极乐。”

“大自在者大极乐……”空见重复着师父的话,似有所悟,又似乎满心迷惘。

“对,大自在者大极乐。”老僧又自顾自的重复了一遍,他抬手指向墙边的水缸。

“空见,去,看看那缸水,告诉我,和昨天比,有什么区别。”

空见依言起身,走至不比他矮小几分的黑色水缸边,他踮起脚,向缸内看去。

佛堂昏暗的天光下,缸里的水显得黑黢黢的,就像以前他见过的,读书人用过的墨水,可即使如此,空见依旧可以看到,在如墨色的水中,有一团团细小的污渍灰尘在水中飞旋。

“和昨天比……好像更脏了,佛堂的灰还是太大了。”他边想边说,想到自己辛辛苦苦挑的水就这么糟蹋了,语气有些难过。

但旋即,小和尚又开心起来:“师父,但照比今天早晨可干净多了!”

空见开心的回头,看见老和尚对自己笑着点头。

“是啊是啊,为师让你往其中注入了一桶新水,自然可以压下一些杂质。”老和尚慢条斯理地说着。

“不过,这就像是往煮有沸水的大锅中,再倒入冷水,终是表面功夫。”

“那,怎么才能让这缸水干净起来呢?”小和尚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老僧没来由地大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把空见叫回自己身边。

“若是,只想让这缸水暂时清净,那只需要将缸清理干净,换缸新水就好。”

“可若是想让这水常净常新,那就要……”说到这,老僧的语调似乎有些恍惚:“换间屋子了。”

小和尚空见坐在师父身边,目光懵懂地看着师父,他有些疑惑,又有些不安,他明明只是想让师父给自己讲一讲这个大缸的故事,讲讲为什么即使把金佛让给残兵,也不愿让他们碰一下这个普通的水缸。

可现在,他从师父这里听来的,却都是些让人一知半解的机封,这些话师父不常对自己说,也几乎不让自己猜谜,这种有什么东西潜藏于表面之下的感觉,空见很不喜欢。

想到这,小和尚心中微怒,他赌气似的不去理师父的前言,急急问道:“师父,这大缸到底是什么东西啊?为什么你那么宝贵它,却又不清理里面的灰尘,任由它在墙角吃灰啊?”

清理灰尘?

老僧无声地笑了笑。

“空见,明日,你就离开寺庙吧。”老僧的声音平静如常,他又伸手摸了摸小和尚的光头:“去看看这大争之世,去见见在庙里看不到的人和事。”

“等看的多了,这缸中的故事,你自然就懂了。”

“……哦。”

小和尚愣愣,随即回应,声音里没有一丝不安和不满。

他们师徒向来如此,师父要他做什么从来都不会特别解释,他也不会一定要知道个所以然再去做,师父吩咐下去,徒弟去做,仅此而已。

师父说,让自己去看看这大争之世,去见见世间人事,那自己就去。

在空见这里,事情就这么简单。

陪着师父又坐了片刻,自觉无趣的小和尚就行礼离开了,他还要去为明天出远门做准备呢。

佛堂内,只留老树般的枯僧,面无喜乐,对半缸水,对一堵墙。

空见从未想到,再见到这缸水,已经是二十年之后了。

他从遥远的虞国,走了千里路,才回到了这个位于大晋境内的佛寺。

佛寺门口,一只饿得红了眼的野狗对着已经不再年轻的僧人狂吠,嘴角涎水四溢。

一身白色僧衣不知为何殷红如水的僧人面露悲悯,单掌立于胸前,口中念念有词:

“嗜血如命,可杀。”

一道腥红的掌印,夹杂着野狗的惨嚎声一闪而逝,血光之中,佛意凛然。

走入这个熟悉的院落,空见没有停留,他直奔师父常待的佛堂,虽然早已知悉师父坐化,但他还是希望师父知道,他完成了师父给自己的任务。

二十年过去,这佛堂陈旧如昨,连地上的蒲团都没有移动,还保持着当年小和尚跑出去时所摆的位置,僧衣如血的空见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也许一会儿还会有一个僧衣洁白,眉清目秀的小沙弥从外面跑进来呢。

师父依旧端坐在蒲团之上,早已没了气息,可不知是这干枯的身体早已无甚可腐朽还是如何,他的身体依旧保持着当年的模样,慈眉善目如昨,宝相庄严如昨,干枯瘦小如昨。

只是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温暖释然的微笑,空见几乎可以看到当时,师父是如何欣然而喜乐,在坐化之前,笑容灿烂。

大自在者大极乐。

“师父,弟子懂了,全都懂了……”

空见喃喃自语。

他缓步走到墙角的大缸边,此时的他,已经可以很轻易地看到那缸中的水面了。

此刻,缸中水平如镜,纵然空气中仍是尘埃漫天,可水面却不染纤尘,清澈得仿佛佛堂外清朗的天空。

水,终于清了。

空见咧嘴一笑。

现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在修真求道一途上走得更远,他比谁都要更接近天道,也比谁都更懂得,自己那个看似油尽灯枯的师父,用自己的修为和那大缸做了些什么。

大晋天启3年春,蜀对大晋用兵,两国民不聊生,仲春某日,师父向缸中注清水半桶,大晋礼部尚书屈无拘挟浩浩国威,走入蜀军绵延军帐,刀剑加身而不退,唇枪舌剑,退敌千里。

大晋元都二年,诸侯乱战,天下动荡,师父向缸中注清水一桶,蛮夷之秦国,一商姓客卿上表进谏,于御前作《定国十策》,秦国锐意改革,力压当世十六国,天下震撼,三年无人再敢用兵。

大晋元都三年,怀国侯刘祁率军“清君侧”,师父注清水半桶,怀国侯事败被擒……

“师父,何必如此……”空见声音中隐有悲意。

这哪里是一缸水,这分明就是老僧豢养在缸中的一整个天下!他用自己的一生,在给这个本该在大争之世中支离破碎,饿殍遍野的天下注入清水,压下尘埃,续上残命!

现在,自己入世,平了天下乱局,他才终于可以彻底休息了。

那最后的一桶水,终究洗去了这个世界的纷争,虽然方法,血腥异常。

空见用了十年时间攀登到了世间绝顶,又用了十年时间,杀尽了十六国宗室和武道高手,修士术士,让天下武人散仙再无一人敢妄言杀伐。

半面血佛,半面妙僧,祸乱天下者,皆可杀!

天意想要天下乱,他不同意,天道想要万物争,他不乐意!

杀戮天下,便是为了解脱天下。

所以他就杀得天下生灵无人敢乱,无人敢争!

累累杀业,层层因果,他空见背了。不如此,如何与天争!

看着清澈见底的一缸水,空见最终只是释然的一笑,接着,他便把目光投到了依旧尘埃遍布的佛堂内。

清理了水缸,也该换屋子了。

可这释然的笑容还没有绽放半刻便僵在了血僧空见的脸上。

一股威严而冰冷的气机从九重天外降临,直直地注入了他的身体,无法挣脱,无法逃避。空见只觉得自己二十年积累的杀业因果都在这股气机下飞速消融崩溃,而他血意上的猩红也随之寸寸崩解,逐渐变回原来的素白模样。

空见周身,一尊尊血色大佛出现,它们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面目威严,仿佛真佛降临。

可下一秒,几乎可与天地争辉的万佛便化作了漫天的血气齑粉,只一瞬间,空见就丧失了与自己神通的沟通操纵能力,他积攒的累世血气,累世佛法,在此刻全部离他而去。

伴随着令人心旷神怡的神鸟啼叫,恢宏而飘渺的声音在残破寺庙中响起,它古奥深远,带着不容置疑的孤高:

“应许平大争之世,契合天道,九重天启,册封应许为此世天帝,万物同喜。”

应许是空见的俗家名字。

伴随那声音响起,空见四周,佛寺突然消失了,一条纯白色的阶梯出现在他的面前,其上神力沸腾,仙意盎然。

“请新天帝登阶,驾临九重天。”

原来如此吗,册封我为天帝,我也就成了先天神灵,自然也就不能使用佛门或是兵家的神通近道,甚至扭转天意了,而天帝,对天道只有使用和守护之权责,不可改动……

我早该想到的,不涉及大道之争,能靠杀人解决的大争之世,算什么大争之世。

是这样吗?天道?这就是你的打算?用我和师父一世的努力,为你抹平这乱世,杀尽天下近道之人,再将我立为天帝,让天下再无人可窥测天意,再无人可阻大争?

空见无言回头,看了看那不知为何还立在那里的朴素大缸,那是他师父和他的天下。

师父……抱歉。

空见一步迈出,踩在了阶梯之上。

从此,世间再无血僧空见,只有九重天上,天帝应许!

大自在者大极乐。

可终究是,天意难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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