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❹❼】过眼云烟(上)

黑,一片漆黑。

五花大绑,被人以任何姿势拖着、拽着,扔进地牢一样无情摔在地上,耻辱般用脸搓着粗糙的地面,感受来自大地邀请的自相侵蚀。

人从何而生?大地给予了地球生灵,捕食者与被捕食者互相组成食物链,就算是如今发达的人类也不能忘记大地的恩赐。那与地面有着心灵感应的人又是何方神圣?那是大地在他额上留下虔诚一吻,赐予了他控制土地的能力。

“妈妈!哥哥呢?”

“你哥在海边抓螃蟹呢,你要过去一起吗?”

“好啊!我的冲浪板放哪了?”

“你要冲浪啊?注意安全,我给收在柜子后面了。”

棕发的小女孩赤着脚,抱着小小的红色冲浪板,踩过豪华海景房的门头砖,去找那拿着矿泉水瓶和小铲子的黑发男孩。

“哥哥——”

小龙牙拿着小铲子,刚挖了两只小螃蟹,正要往瓶子里装,回头却听到了自己妹妹的声音。

“阿绫——啊!”

螃蟹用钳子狠狠地夹了一下他的手指,混着沙子的鲜血慢慢涌出,将手上的沙染得像红糖一样晶莹剔透。海水中的盐分钻进了手指的伤口,将疼痛放大了五倍,但他忍住了疼,依旧咧开嘴,对妹妹淘气地笑着。

“哥哥!造浪!我要玩冲浪……”

小绫兴奋地跳着脚,熟练地把冲浪板放在海面上,不大的年纪,动作却一点不含糊。小龙牙看着妹妹朝气蓬勃的样子也来了兴趣,搬起了旁边的冲浪板跟着一起放在了海面上:

“好!哥跟你一起玩!”

冲浪板随着岸边的海浪轻轻漂浮着,趴在上面吹着海风十分舒服。地上的沙被一粒粒地带走,又被一粒粒地冲回来,他们就像是两粒沙子,飘在海上,离岸边越来越远。

“准备好了吗阿绫?”

“准备好了!”

地上的沙开始涌动起来,带着海浪,翻起浪花,两个小冲浪板悠悠地荡着,像是两个启航的小帆船。忽然一个大浪涌过,翻成回旋的浪洞,将小绫罩在中间,浪洞缩小至消失的一刹那,海水盖透了她的头顶,弄得她一身湿。她空口吐了几下,将海水的咸味吐去,又赶忙睁开眼,看着哥哥的笑容,自己也咯咯地乐了起来。

两个孩子开心地笑着,躺在沙滩上,让阳光晒干身上的海水,尽管沾了一身的沙子,但也十分满足。

时光悄悄流出了那个充满阳光的下午。

“嘘,阿绫!你看我发现了什么!”

十三岁的小龙牙趴在柜子下面,伸手往柜子侧板的夹缝里掏去,没多一会,竟掏出一沓钞票。

“有了这个咱们就可以去买吃的了!”

小绫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并不明白什么意思,但听到“买吃的”三个字,立马喜笑颜开。

可她不知道看到这一幕的代价,也许现在想起以后会后悔吧。如果那时自己懂事,阻止他就好了。

“你这个禽兽!”

粉发的女人抄起一把笤帚,往灰发男人身上砸去。

“该花的钱你一点舍不得花!跟你说了咱妈切肿瘤要手术费,咱家再富也有手头紧的时候!眼看着老人家快不行了,你还搁这藏私房钱……”

“谁妈?你妈!”

“我妈?!”

乐正太太愤怒的神情定了几秒,冷笑一声,扔下那沓小龙牙给的钞票,双手一合,自作悲哀地鼓了鼓掌,口中发出叹气似的无奈笑声:

“好,真好……你辜负我们家多少年你自己数数!你有钱,你是有钱,那么高彩礼就为把我骗你手里去,真到要救命的时候你倒是自个俩手一揣抠起门来了!要儿子我给你生了,要闺女也给你养了,你要这要那我也都满足你了,我们家不欠你的!你的人情我都还你了,猪狗不如铁心肠的王八蛋!我告诉你姓乐正的,你要不出这钱,我从今天开始,跟你一刀两断!”

听见“一刀两断”四个字,小绫唰的一下掉下来两行泪。

“行啊!不就一沓破纸嘛,赶紧拿了带着你那俩小兔崽子滚蛋!”

乐正先生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吼出来的,把笤帚一摔,夺门而出,也顺便带走了属于一家人的幸福。地上那沓钞票被重新捡起,伴随着一声悠长的叹息,两双鞋渐渐地消失在了柜底的缝隙中。整个房间恢复了寂静,却仍然残留着悲凉的气息。

小绫只知道她躲在柜子里没出声。

“你这个禽兽,你、这、个、禽、兽……”

那年,乐正绫十一岁。

新家对于她来说十分陌生,墙皮散发出的刺鼻漆味使人倍感烦躁。母亲正匆忙地收拾着从娘家搬来的东西,她戴着黑框眼镜,坐在新房间的书桌前面,喃喃着六年前母亲的那句话,也不知道骂给谁听,或许是自己吧。她从抽屉里翻出刚收好的刻刀,检查上面的铅印,挽起了袖子,刀刃在空中停留了几秒,又缩了回去。

她下不去手。

母亲的控制欲压得她喘不过气,几乎每天都要把她身上的每一寸检查个遍,如果母亲看到了自己手上的刀痕,后果则不堪设想。但即使这样,她也不愿去跟从父亲和哥哥。

“那也是我的父母!那也是我的家人……”

直等母亲将她隔音的房门关上,她才咆哮起来,狠狠地将刀插进塑胶桌皮里,在上面留下一道长长的裂痕。

她没有哭,她只是恨。

恨她的父亲亲手将整个家庭抛弃。

恨她的哥哥让罪恶的源头在年幼无知的自己眼前一览无余。

真该死,要是当时再懂事一点就好了……

她跟母亲编了个借口,说去拿行李,然后悄悄地下了楼,脚步却沿着反方向,来到了海边。

站在海边,吹着夜晚的海风,绫的心中五味杂陈。她怀念以前跟哥哥嬉闹的时光,但那段美好的经历却被家庭破碎的阴影笼罩着,变得不堪回首,像是裹着糖衣的炮弹。

她抓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向海中扔去。

扑通——

她听见了海浪声,随带着两个孩子的嬉笑,以及海中沙子的涌动声,此起彼伏。带来甜蜜的同时,又在她心上留下无形的刀痕。

她没有说话。

……

“龙牙!”

“怎么了?”

“放学之后赶紧收拾东西回来。”

龙牙肆无忌惮地趴在课桌上,校服开着拉链,黑色的头发剪了齐耳款,枕着一只手臂打着电话。

“怎么着大少爷,又要转学啦?”

“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初中部来串班的言和趴在旁边椅子的靠背上,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弓着腰斥住一边男生的言论,想着等龙牙打完电话再吵。那时的言和完全就是一个咋咋呼呼的假小子,不怎么能跟女生聊得来,倒是跟高年级的男生打成了一片。

正当那男生和言和进行眼神对战时,龙牙开口了:

“我爸叫我回去继承家产。”

“这都要高考了,关键时刻您还整那霸道总裁文学?”男生阴阳怪气道,“唉哟!晚自习都翘喽!没妈的崽子开了挂喽!唉哟!”

龙牙白了那男生一眼,没有说话,言和则是一巴掌呼了上去。

“个腿的,嘴给你撕下来!”

等言和跟那男生打起来之后,龙牙才默默地背起书包,踩着无声的脚印,悄然离开了教室。

走在繁华城市的柏油路上,随着记忆中小时候脚下那沙滩与海水的触感逐渐消失,龙牙渐渐失去了以往的笑容。他父亲叫他继承家产,他说实话并不怎么高兴。

他又想起那天藏在柜子底下的恐惧。

“大牙子啊。”

乐正先生早已年过半百,眼角的鱼尾纹越发明显。他穿着工商制服衬衫,瘫在办公椅上,拍着龙牙的背语重心长地喃喃着,“再过几个月你就该成年了,到时候爹就给你办个手续,后边等你上了大学你就过来跟我一起管理咱的企业,到时候等我一退休你也有了那个经验,你就能独当一面了,你说成不成?”

龙牙把眼神瞥向一边,他腹中没有足够用来反驳的词底,也就没有勇气正视父亲。

乐正先生见儿子面色逐渐难看,抬起手往椅子扶手上一拍,语气更坚定了些:“答应我,咱家可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了。”

“不。”龙牙坚毅地把眼神正回来,斩钉截铁地拒绝了父亲,“我又不是独生子。”

“还惦记着你那妹妹呢?她都跟你妈走了,记住咱的企业不需要女人插手,浪费资源。”乐正先生听了,支楞着的眼皮忽地耷拉下来,一边晃着腿,一边点上了一支烟,慢悠悠地抽着,“这事就这么说定了啊,你不答应那我也没什么办法,反正我这把老骨头也指望不上谁了。”

龙牙欲言又止,想要拒绝,但望见父亲那因年事已高而变得混浊的眼眸,踌躇了半天最终还是一口答应了。

他突然感到一丝毫无理由的绝望,因为实际上他所做的事情从根本上来说就与他想的所相违背。他不想做什么总裁,也不想要什么资金,他只是害怕接受了父亲给予的身份后,相同的事情再次上演。

他悄悄叹了口气,转身走的时候还不忘轻轻地关上门。

世界就是这样残酷的,不可能满足所有公平的事情。公平有没有不知道,争执倒是必不可少的,必定会有人为了自己的正义而争夺,然而所有人都在以最累最不情愿的方式活着。

垂死挣扎的,身不由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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