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王大胜又恢复了沉默是金的状态。闭门闺中,独卧床榻,辗转反侧,少言寡语。
肖彩云怕他憋出病来,向王小乐问计。王小乐心虚到了骨子里,但仍安慰她说,不会的,我爸可怕就可怕在有苦从来不往外诉,完全是自我消化型的。等再过几天,把这口气化开了就没事儿了。肖彩云一想也对,便心安了些。
王小萍却出奇的坦然,跟没事人似的,该拉活儿拉活儿,该吃饭吃饭。就是只字不提结婚的事,肖彩云问她,她也只回答“再说吧”一言以蔽之。
越是这样她越揪心,只好在饮食上多下心思,为了她,也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
这天晚上,肖彩云炖了一大锅羊蝎子,又切了手擀面,准备用肉汤浇着吃,这是王小萍最爱吃的。可是从六点等到八点半,她都没回来,打电话不接,喊卧室里躺着的王大胜先吃,他又说不饿,肖彩云不免失落。愤愤地跟王小乐说,爱吃不吃,他们不吃咱娘俩吃,你先啃羊蝎子,妈给你下面去。
王小乐早就等这句话了,拿起块羊蝎子中段刚要吃,王小萍回来了。一进门就宣布了两个消息,第一,以后不要问结婚的事儿了。她和张扬正式分手了。第二,孩子打掉了。肖彩云惊得说不出话来。与此同时,大卧室里咕咚一声大响,仿佛是重物坠地的声音,紧接着王大胜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指着她的鼻子厉声道:“你说什么?你再重复一遍。”他两眼冒火,像马上爆炸的炸药包。
“我说孩子没啦。”
“没了?就这么没了?王小萍,你的主意可真大……”王大胜一句话未说完,气力仿佛已耗尽,大口喘着粗气,一副要虚脱的样子。
王小乐怕他再犯病,赶忙扶稳他搀坐在沙发上,摸前心拍后背:“爸!爸!消消气,您消消气。姐,你这是为什么呀?”
王小萍喃喃道:“大人都不要了,还要孩子干什么?”
王大胜吼道:“你混账,那是小性命。那是小性命。你……真狠呐!”
肖彩云如梦初醒,哽咽道:“萍啊!你怎么那么傻呀?你手术得多疼啊!”
王小萍坚强的伪装瞬间崩塌,眼泪夺眶而出:“妈……”
光阴匆匆,又是三年。
黄叶飞舞,已是深秋。
王小乐的两限房也如这飘无定处的落叶,依然没有着落。
他曾动过买商品房的脑子,但只是动了动就放弃了。因为这三年,商品房均价由两万变成了四万,这对工薪家庭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
与此同时,他也陷入了当初和王小萍一样的窘境。结婚,家里就多口人,总收入超标,取消两限房资格。不结婚,房子更是遥遥无期。肖彩云劝他:“快三十了,不能老跟门玲耗着,我跟你爸商量了,房子咱不要了,你跟门玲就在咱家结婚,我跟你爸和你姐附近租个两居室,咱们住一起是一家,不住一起也是一家。”
王小乐脸上苦笑,心在滴血,嘴上打着哈哈:“想什么呢您?自己房住了大半辈子,老了老了被我挤兑的外面租房,这不是骂我吗?您别瞎操心了,我不急,门玲更不急,我们还想玩几年呢,不想过早地被家庭牢笼所累。”
肖彩云呸了一声:“还牢笼?没这牢笼你哪来的?你就玩吧,早晚煮熟的鸭子飞喽!”
王小乐心有感触,自己又何尝不担心?这些年两人感情发生了变化,没有了恋爱的激情,亲情也丧失了发展空间,两人被困在两限房这个幽闭空间里,无法挣脱。只剩下忍耐,愧疚与急躁。
两人开始不时地争吵,就算是去开房,也会因为体位问题争得不欢而散。
后来,门玲因涨房租又搬家了,搬到了燕郊,北京以东五十公里的地方,两人见面更难了,一个星期打不了两通电话,好容易见一次也是沉默大于交流。门玲也不是什么事都和他倾诉,他也拿不出更多的耐心安慰她了。渐渐地,两个人都习惯了这种状态,也都轻松了,也都释然了,但仿佛心却远了。
北京的房价依然毫无同情心地高歌猛进。两限房更是随行就市坐着火箭往上涨。新开的三环外的楼盘,创下了均价两万一的历史新高,而这个楼盘却忽忽悠悠不偏不倚地砸在了王小乐的头上。
他家终于摇上号了,终于被通知选房了,一家四口终于走进了人挨人人挤人像厂甸庙会现场一样的选房大厅,终于在一位年轻美貌的女服务员的引导下,精心选择了一套心仪的七十平方米两居室。
美女服务员一边看着申报资料,一边噼里啪啦地打着计算器,然后为他们家算了一笔账:七十平方米的房,两万一一平,总房价一百四十七万,首付百分之二十,加上其他费用,首付一共是三十万。剩下一百一十九万分三十年还清,月供六千八。
一家四口同时心头一凛,然后大眼瞪小眼地相互神交半晌,最后又全把目光锁定在了美女服务员身上。
王大胜问她首付能不能低点?美女服务员说不行。肖彩云问分期能不能减点?服务员说不行。王小乐质疑说,我们家月工资不能超九千五,付六千八月供,是不是多了点?服务员说那是你的事。王小萍急了,说两限房是穷人的福利,能付六千八,那还叫穷人吗?这是福利还是暴利?美女服务员根本没拿眼夹她,直截了当地说,给你们一周考虑。
又是半晌的静默,退堂鼓与冲锋号在一家人脑海中此起彼伏。王大胜有心说不要,但看了看跃跃欲试的王小乐,不言语了。肖彩云也有意拒绝,但想了想饱受摧残的王小萍也不说话了。选房会就这样在一家人的纠结中结束。
回家后,王大胜一晚上都在叹气,为难全挂在了脸上:“唉,我觉得这房子挺好。地段、格局、楼层都不错……”
王小乐积极补充:“交通也便利。”
王大胜点点头:“首付呢……咱家努一努倒是够。小乐,我跟你妈有张八万的死期上月刚到期,还有个十二万的明年到期,也能取出来,顶多少拿点儿利息,活期不大概有个七八万,还有去年我们单位老白给儿子买房,从咱家借了六万,前两天我给他打电话,他说这几天就送来,加起来有个三十二三万,你那天说,你存了多少?”
“八万,加起来……正好。”
王大胜嘬了嘬牙花子:“可要是全交了,咱家就见底了。万一有用钱的地方……小萍,你存了多少?”
王小萍刚跟美女服务员赌完气,脸拉老长:“我没钱”
王小乐安抚她:“消消气,消消气。我知道你憋屈。我也憋屈,而且不是一两天了。六年前申请两限房时,商品房才一万五。现在到好,两限房张嘴要你两万一,合着咱们多花了钱还落一占国家便宜,搁谁心里都不平衡。但站在当下的角度想,商品房四万,两万一已经是白菜价啦。再说了,没说用你钱,爸是怕有个万一。”
“万一我也没钱!”
“你真逗。”
“滚!”
“你别这么躁好不好?”
肖彩云说,行啦,都少说两句。
“你才燥呢?这房就不该买,月供六千八,你拿什么还?”
“咱家工资加一块九千呢。”
“亏你说得出口,让爸妈喝西北风啊。”
“我以后工资还涨呢”。
“你长虫儿还差不多”
肖彩云直嚷,别掐了行不行?
“怎么不长?噢,申请房时国家限制收入,拿了钥匙它还管呀。告诉你,明天我就换工作,一个月两千多的日子我过够了!性价比最高的员工我当腻了,谈薪水也轮到我开开牙了,我能要五千,你还别撇嘴,我准能要五千,拿四千还房贷,剩下的两千八怎么都能还上。”
“怎么还呀?”
“爸出一千,妈出一千,你再出……
“我不出,我没钱!”
“犯浑是吧?首付你不管,分期也不出,你还是不是这家人?这是咱家的大事!”
“你的大事吧?你自己挖的坑,让全家帮你一块儿填,凭什么?”
“废话,我得结婚。”
“有本事自己买房,没本事跟你媳妇外边租房去。”
“你以后结婚我还帮你呢?”
“我用不着。”
“别吵啦”,肖彩云直跺脚,“要吵出去吵去。都滚都滚!”转过头又吼王大胜,“给小乐买房,你挤兑小萍干什么?”
“我就是问问。”
“去问问你那姓白的狐朋狗友,什么时候把钱还回来?”
“他说这两天就送来?”
“他还说仨月准还呢,都半年了,你要不打电话催,估计他连你是谁都忘了。当初他来家我就冲你努嘴别借,可你呢,两句好话连借条都没打就把钱给了。他们家真缺房吗?三套房!俩儿子一人一套商品房。还买?熬着吃啊?房多的跟没房的借钱买房,他们也好意思。想到这事儿我就替小乐小萍委屈。我都觉得对不起俩孩子,我……”她还想往下说,酸楚却一股股往上反,嘴唇颤抖,鼻脚痉挛,抽泣越来越急促,哇的一下咧着嘴哭了。
讨论会顿时变成了追思会,王大胜更手足无措:“别哭了,明天一早就去把钱要回来成不成?今天我不对,以后小萍挣多少钱我不问还不行?”转过头又向王小萍和王小乐使眼色,“倒是劝劝你妈呀?”
“我怎么劝呀?”王小萍理直气壮,“妈,这家人您没有对不起的,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该哭得不哭,您不该哭得跟着凑什么热闹!”
王小乐听着扎心:“你说谁呢?你说谁呢?”
“说谁谁知道。”
“有完没完?”王小乐拍案而起。一卷手纸狠狠地砸在他额头上,是肖彩云扔的:“都给我闭嘴,蹬鼻子上脸是吧?不要买房吗?今天我也做回主,买!买!甭说家里见底儿,吃糠咽菜都买。买完房,王小乐,你给我卷铺盖卷滚,这家不要你了。还有你,张扬那兔崽子对不起你,你就看谁都仇人似的,瞧你那点出息,瞪我干什么?有本事找个主嫁了,没本事就把你那张臭嘴给我闭上!我养你们都多余。”哇!肖彩云的哭声更高亢。
王大胜叹气:“你们俩就不会好好说话吗?买!买!谁不买谁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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