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鱼非常不情愿地走了，关门的声音之后，屋子里重归寂静，当然，外面街道上的人声还是有的，只是穿过密闭的窗户后，变得小而遥远，就像飞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聂非凡和云梦犀隔帘而坐，聂非凡的手心里摸索着那个红色的小瓶子，静静地望着帘内坐在床边的女子。
此时云梦犀已经没有哭了，她披上了一件水碧色的外袍，手中拿着一把棕色的牛角梳，慢慢地梳理凌乱的头发，有些冷漠，又有些呆滞。
他一边看她梳头，一边打着腹稿。
烈宏虽然失忆，但自信却没失，自己既然从玄昇门上百弟子中选出来完成这样危险的任务，自然是有过人之处的，就算他如今还没有正儿八经的完成一次任务，这一点肯定是毋庸置疑的。而且，他不仅要让玄昇门的师父和众弟子知道，而在之后的岁月中，他更要让他们更笃定这一点，甚至，有一天，全天下都会知道！
所以，小小的一粒药，小小的失忆症，如此的小小的任务，只是一次试手，一个开端。
等了一会儿，他说话了。
“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来找你么？”
云梦犀自顾自梳着头。
“我先介绍一下自己吧。”略做停顿，聂非凡很有诚意地道：“我叫聂非凡，是污血教教主的儿子，不久前，我被玄昇门抓起来了，他们是污血教的敌人，他们用酷刑折磨我，也让我——失忆了。”
云梦犀梳头的手微微滞了一下。
“对，我也失忆了，和你一样。”聂非凡伤感地叹息一声：“所以，我知道失忆的感觉。从前的一切都忘记了”他声音放缓，放沉：“——就像有一把刀，把你的生命从那个地方生生腰斩，无论你多么想要拾起从前，你苦思冥想，在那一片黑暗中拼命的抓，寻找，可是，你还是没有想起那么一点点……有的时候，我真的想，如果我能记起该多好，如果能的话，我甚至愿意用我的寿命去交换——”
“其实，我也吃了很多药，很多，不光是药，还有乱七八糟的术法，咒术，我父亲能找到，想到的东西都给我用过了，可是我还是——”他摇头，苦笑。
“可是，”他的声音忽然变轻了，“不知在什么时候，也许是一个茫然的梦境，也许是一次毫无结果的苦思冥想之后，也许……也许我也忘了，反正，就在那么不知不觉的一瞬间，我却想起来了什么。”
云梦犀抬头看了他一眼，漠然的眼底掠过一丝好奇。
“你知道我想起什么吗？”他问她，然而她的视线已然从他身上滑下，滑到脚下那毛茸茸的绣花地毯上去了。
“我想起了一个人。”他凝望着她，慢慢说：“不过，我只是记得她的大致轮廓，她的隐约的声音，她偶尔散发出的香味，其他的，比如她的具体样貌，她的名字，她的身份……我怎么也记不起来。”
“……她就像一团雾，朦胧遥远的雾，你觉得你看得到它，可是你又看不到，你觉得你能触摸到它，可是你一靠近，它又远了……”
“但是那是呈现在我记忆中的唯一的东西啊，我既然从那里浮现出来，我就不能任凭它如此若即若离。就像溺水者手中的稻草，我死死抓住它，我反反复复回想，我想要更加清晰的刻烙出她的样子，不论花费多少精力和时间。”
他似乎有些倦意，低着头，沉默了。
“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一会儿，他继续说下去，“终于，我记得了。”
“我记得了她的名字，她的容貌，她的样子……”他凝望她，目光沉静而深情，仿佛深而凉的水，要将人溺毙其中，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害怕那种目光，又将头别了过去。
“她叫小乞，哦，不，她现在不叫这个名字，她叫——云梦犀。”
她猛地抬头，迎着他的目光，冰凉而灼热，可是这次她没有挪开目光，她就那样的望着他。
“梦犀，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了，就算不在我身边，也不在你的家浊水帮，我依然能穿越天涯找到你，因为我相信我能，就像我忘记了所有，但是独你的影子，我无法忘怀。”
“刚刚看到你的时候，你知道我多高兴吗？”迎着她的目光，他趁热打铁，“我仿佛回到了我们少年时光，那时候的世界多么简单啊，没有污血教，没有浊水帮，没有……整个世界只有你和我……”
云梦犀似乎被聂非凡蛊惑，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她望着他，似乎整个灵魂已经被他拎住，吸走，神志和思想完全陷入他口中的一字一句。
他忽然站了起来，朝她走去。
“梦犀，我多么想再回到从前，那样单纯美好的日子，虽然，我知道那不大可能。但是，我相信还是会的，对不对？”
云梦犀沉默良久，讷讷点了一下头。
“所以，其实，你也是希望想起我的对不对？”
云梦犀又点了一下头。
“想回到从前的日子，想我们两个最单纯的时光，想我们——还没有失忆的时候。”
他撩开珠帘，站在她面前。
“梦犀。”他蹲下来，仰头望着她，“以后，我还能叫小乞么？”
云梦犀顿了好一会儿，点头。
“那么，你就是答应我了？”
云梦犀呆住。
聂非凡笑了起来，“我知道这对你来说还是有些仓促，哎，只怪我太高兴了，算了，还是等你回忆起从前了，咱们再谈这些，好吗？”
云梦犀慢慢点了一下头。
聂非凡从怀里掏出一粒药丸，捧在掌心，呈在她面前。
“小乞，今日就算为了我，吃了它，好吗？”
然而云梦犀一见那药丸，脸色瞬间变了。
“不，我不——”她摇头。
“为什么不肯吃呢？”聂非凡柔声问。
云梦犀还是摇头，不吱声，似乎无比委屈。
“小乞，我知道，谁都不想吃药，记得我吃药的时候也觉得苦，难，可是，我们想要记起来，就必须要经历这些，如果不的话，只怕我们永远都不会——”
他的话忽然打住，因为他看到她哭了起来。
她抽抽噎噎，眼泪顺着眼角留下，沿着雪白的脸颊，最后被手中的雪青色手帕拭去。
幽咽的声音，颤抖的双肩，真是如带雨梨花，我见犹怜。
聂非凡看呆了一瞬。
“小乞……”
“我不想吃……”她一边哭，一边喃喃，“我不想吃……”
聂非凡呆住，他就这样看着她哭，一会儿，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你不想吃药，是不是因为——这是邱鱼给你的？”
她擦泪的手滞了一下，没作声。
“原来是这样。”他低声，笑起来，“我明白了。”
“你讨厌邱鱼是不是？当然，我知道，一个人的好恶本来没有对错可讲，有的时候你讨厌一个人，就像你喜欢一个人一样，是不需要理由的。何况——”他回头看了门一眼，门依然关得死死的，“何况邱鱼这个人，实在不讨人喜欢。”
“就像刚才，”他的口气开始轻慢起来：“他为了让你吃药，居然如此对你，简直疯了！可见我不在的时候，他还做了多少冒犯你的事。”
“当然，我明白他是对你好，可是做任何事也得有个度吧，他简直是脑子有问题。是的，他脑子的确有问题，虽然我跟他认识的时间不长，但也有所耳闻，其实啊，要不是他箭术好，哪里有资格当上什么护法？他做的那些荒唐事，咱们教中几乎人人皆知啊——哎，算了，我就不说了，要不一天都说不完。”
他见云梦犀没有哭得那么伤心了，又道：“不过，你既然讨厌他，那么，你就更应该吃这个药。”
“正因为你忘了从前，所以你和从前的联系都断了，你失去的不但是记忆，还有下属，朋友，一切和从前有关的东西。你变成了一个孤零零的人，没有任何依仗，除了你面前这个邱鱼。所以，你就算讨厌他，也不得不依靠他，因为没了他，你便没法在这世上活下去。”
“所以我说，你越是讨厌他，就更应该吃药了，因为只有这样，你才有能力离开他啊。不再吃他带来的药，不再受他的摆布，不再任由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无礼冒犯。”
云梦犀垂下眼帘，没说话。
“所以，”聂非凡继续说道，“就算为了我，也是为了你自己，你也要吃药啊。”他将手掌抬高，将药丸送她到她面前。
云梦犀凝望着那丸药，似乎有些挣扎，但最终，还是吐出一口气，痴痴道：“我如今也没有什么可信之人了，今日便信你一次。”
说完，她伸出手，慢慢拿起药丸。
聂非凡拿起一边茶盏，让她用茶水将药丸送了下去。
“你瞧，其实也很简单，对不对？”
服下药的云梦犀按着胸口，呆呆地没说话。
聂非凡却是非常开心得意的，因为，果然，这么一个小小的任务是难不倒他的。
“梦犀，以后你也继续吃，”他继续温柔的对她说：“若是实在不想吃，那，就想想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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