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足 迹
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杨月英睁开眼睛,才发现天色已经大亮了,她抬头望了望对面床上的老伴白雪舟,他也已经醒了,半躺在床上,打开手机看着。
“又是一天开始了”,杨月英对老伴大声说,白雪舟的耳朵有点背,她不得不大声地对他说。
“马克思很忙,没有顾得上叫我们去”,白雪舟笑着回答。
“我们的领袖也很忙,还没有给我们发出请柬”,杨月英也回答了一句。
接着老俩口调皮地学着越剧白口的嵊州腔调,齐声说道:“又是一天了,我们不知道在这世上活过多少天了,长啊——。”
老俩口嘻笑着起床,开始穿衣穿裤,穿袜穿鞋。
这是一对长寿夫妻,都一百多岁了。白雪舟属马,杨月英小他一岁,属羊。因为住了七十多年的老房动迁,新房还在装修,他们被安置到颐养院临时过度。
这家颐养院座落在市中心的斜桥附近,不但设施完备,还破例为老俩口安排了个单间,但明确规定晚上不准锁门,以便护理人员时时观察,老俩口对此有点不悦,但这是人家的规矩,也只得遵守,反正再过几个月,新房就可以住了,到那时就可以按自己的愿望过日子了。
尽管年纪到了三位数,但手脚还算灵活,漱洗完毕后,白雪舟剃了胡须,杨月英还化了个淡妆,然后慢慢地步入了餐厅。按例对于高龄老人,是可以送餐到床边的,但他们不愿意接受这种特殊服务,他们总觉得自己还没有老到不能到餐厅用餐的程度,动迁前,他们一直是自己煮早饭的。
他们各要了一杯咖啡,可惜颐养院里的咖啡不是现磨的,只有速溶的,也只能将就了,与咖啡相伴的,是大饼,可惜是电烤箱里烤的,不那么香,远没有弄堂口大饼摊上的好吃,也只能将就了,上海滩上老克勒的生活还是挺讲究品位的。
小张把咖啡和点心端上来,“爷爷,奶奶,再要什么就叫我一声。”
小张是护理员,负责照料几个房间的老人,白雪舟杨月英夫妇归她管。
小张老家在苏北,自幼随父母在上海卖菜,在菜场租了个摊位,也算是半个上海人了,她在上海考了个高职校,毕业后进了这家颐养院也有几个年头了。她算不上漂亮,但十分可爱,她肯吃苦,又是科班出身,业务水平过硬,很得老头老太们喜欢。她会说上海话,但老上海听得出她的上海话中个别字眼咬字不准,会夹杂着苏北口音,说她的上海话是盗版的,她听了也不生气,冲着你笑笑也就过去了。小张的笔头很勤,有时间喜欢做个美篇什么的,也积聚了不少人气。
“丫头”杨月英用苏北话喊她,“今朝天气不错,向你请个假,我们出去到附近走走。”
“出去走走可以,但必须要由我陪你们一道去。”
“两人世界不可以吗?”白雪舟说了句时髦的话。
“不可以,必须有第三者参与。”三个人笑成一团。
小张推来了一张轮椅,两个老人连连摆手,说附近走走还是可以的,于是小张一手挽着一位老人,缓缓地走出了大门。
三人沿肇周路慢慢向北,走到那条已经被大砌块封住的弄堂口,两位老人站住了,杨月英掏出手机,让小张替他们俩人照张相。
“这就是我们住了七十八年的地方。别忘了把弄堂牌子拍进去哦。”
“这里以前属斜桥街道,从前十八路电车就是在这里调头的,再往前就是唐家湾街道了。”杨月英边走边说,白雪舟微微点头,表示赞许,小张则听得十分新鲜,她虽然在这家颐养院工作好几年了,对这些早已不用的地名,还是感到陌生的。
三人继续往北走,过了建国新路,还有一小段被称为唐家湾路的小路仍没有被封掉。
“迪浪向以前叫唐家湾路,有个小菜场蛮有名的。”杨月英如数家珍。“迪浪向最早是一条小河浜,后来把浜填了,筑成了唐家湾路。”白雪舟算是纠正还是补充,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唐家湾路上,还有一条没有被封的弄堂,杨月英站在弄堂口的过街楼下,让小张给她照张相,“这是我伲生产组最初的工作场地,连围墙都没有,对啦,对面还有个公共厕所,迪个辰光上厕所要收费的,每次一分,我们不舍得,连茶都不敢吃。有辰光实在屏不牢了,就趁老太太打瞌充的辰光,轻手轻脚溜进去,后来想想,管厕所的老太太也是苦脑子,占伊的便宜总归不大好,我们好坏还有七角钱一天。”
对于小张来说,这近乎是天方夜谭,但对杨月英和白雪舟来说,这却是历历在目的往事,把他们的思绪带回到八十五年前。
杨月英和白雪舟是在方斜路南市公共体育场的抗敌歌咏会上相识的,那年他们都临近毕业,杨月英在教会学校上初中三年级,白雪舟则在高等职业学校学机器制造。他们两人的家境也差不多,既非大富大贵,也没有穷困潦倒,有饭吃,有书读,也算得上是殷实人家了。那年,日本已经占了东北,战火烧到了华北,抗敌歌咏成了学生政治生活中的重要内容,在南市公共体育场开抗敌歌泳会,是三天两头的事。虽然根据淞沪停战协定,不得出现抗日的字眼,但人们唱着“满耳是大众的嗟伤”,“一年年国土的沦丧”时,依然能激起同仇敌忾激情。这对男女学生就在这样的氛围中对上了眼,从相互欣赏发展到私下交往。
在那个年代,男女间的自由恋爱还是不多见的。大多数的家庭还是在父母支配下建立起来的,稍微新派一点的,在成婚之前让男女双方见一次面,假商量地听一下意见,也算是一种民主和进步吧。
男女之间的自主交往,被当时的上海人称为“轧朋友”,这个“轧”字是多少带有点贬义的,通常用在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中,称之为“轧姘头”,把男女相恋用“轧”来表述,实在也有点不敬。
好在白、杨两家的大人都比较开明,对小孩子的事不加干预,既不坚决支持,也不强烈反对,一切顺其自然,所以两人的关系日益升温,很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那年夏天,“八一三”抗战爆发,上海成了硝烟弥漫的战场,人们的正常生活被彻底打乱了。上海眼看是守不住了,白雪舟工作的工厂开始西迁,他学的是机器制造,正当是为国效力的当口,他决心随工厂西迁,发挥自己的一技之长。
在一个酷热的夜晚,他破例到杨家,拜见了杨月英的父母,算是确定了两人的关系,在杨月英送他出门的时候,两人在弄堂角落里第一次相拥相泣,依依不舍地吻别。当天深夜,白雪舟在隆隆的炮声中,乘上装满机器设备的木船溯长江西行,去了重庆。
杨月英是初中毕业,这在当年的妇女中也算是有文化的人了,她在相对安宁的法租界小学中谋得了个老师的职位,送走了一届又一届学生。几年来,她总能打探到白雪舟的消息,或是收到几经周转,信封已经磨破的来信,或是通过熟人带来的口信,知道白雪舟还一切平安,她也几次设法给白雪舟写了信,信是寄出了,不知道他收到了没有。有一次,白雪舟托人带了一张字条给她,上书“鞑虏不灭,何以为家”,她明白,在遥远的地方,有一颗心在等着她。
熬过了漫长的八年之后,白雪舟终于回来了。他没伤没病,完整地回来了,他也没有在内地娶了抗战夫人,纯洁地回来了,这些都是令杨月英感到特别欣慰的。
当年随工厂西迁,抗战胜利后衣锦还乡的人,被上海人称为“重庆分子”,“重庆分子”是一种尊称,是对当年经历千辛万苦,千里迢迢去内地参加抗战的人们的褒奖,是属不愿做奴隶的人们中的一员。白雪舟尽管才二十多岁,但他是高等职业学校科班出身,又经过八年的历练,很快就在上海的工厂里当上了工程师,生活也步入了中等以上水平。
白雪舟和杨月英的八年恋爱长跑也结束了。他们用金条在唐家湾的弄堂里顶下了个二楼前厢房,建立起小家来。虽然还得天天生煤球炉,天天倒马桶,但毕竟有了个属于自己的家,而且还是厢房间,比起亭子间、三层阁要宽敞得多,也体面得多,也算得上是中等收入的小康人家了。
婚后不久,杨月英就怀上了,她辞去了小学教师的工作,一心在家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好在白雪舟的收入不低,足以维持一家四口的体面生活。按照上海人的习俗,起先邻居们称杨月英为前厢房的新嫂嫂,而后就渐渐称她为前厢房的白师母了,至于杨老师这个称呼,连她自己都忘记了。
这种平静的生活延续了十年。虽然在这十年中,上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国民党政权的倒台,人民政权的建立,而后的民主改革,公私合营高潮及各项政治运动,对这个家庭都没有带来太大的影响。白雪舟还是在工厂里当工程师,有一份不低的薪水,杨月英依然在当她的全职太太,用当时的话,叫做家庭妇女。除了参加过两次人民代表选举和每月一次的读报,也没有太多的社会活动,所发生变化的是,穿旗袍和高跟鞋的日子少了,也与亭子间阿姨,三层阁阿婆一样,穿起了平跟鞋和短衫裤。邻居们还是叫她白师母,她的另一个称呼是杨大姐,那是里弄干部和户籍警叫的。
一九五八年是热火朝天的,这种热量很快涉及到里弄的每个角落,杨月英的平静生活终于被打破了。
在一个夏日的早晨,居委主任刘新民找上门来了。刘新民是山东人,是随丈夫南下进入上海的,她的丈夫转业到一家大商店当公方经理,她作为随军家属就地安排当了里弄干部。刘新民有点文化,办事也认真,当年的老百姓对老解放区来的公家人还有点敬畏感,虽然居委主任算不了大官,甚至还不是正式干部编制,但在居民眼里她们就是父母官。
杨月英和刘新民有过几次交往,那是选民登记时,杨月英去居委帮过忙,因为她有文化,那时家庭妇女中有文化的还不太多,还有每月一次的读报会,杨月英会去帮忙读报,因为当年有读报能力的也就是那么几个人。
“杨大姐在家吗?”这样称呼杨月英的人真的还不多,杨月英家的门是虚掩着的,听到喊声,她应了一声,打开门把刘新民迎进了屋。
“杨大姐,跟你商量个事。”杨月英以为又是什么抄抄写写的事,也没有太在意。
“现在形势你也是知道的,党号召解放妇女劳动力,我们里弄要组织家庭妇女出来工作,办几个生产组,我们商量了一下,想请你来牵头组织,好吗?”尽管刘新民讲得很婉转,但杨月英心里还是一怔。
“我已经十多年没有工作了,再说我从来没有做过生活,组织大家搞生产,恐怕不行。”
“困难是会有一点的,但我们商量来商量去,觉得你还是最合适的,一是你有文化,这在我们里弄里是不多的,二是你家里还跑得开,只有两个小孩,都已经十多岁了,还有一点么,你家白先生是工程师,或许还能帮上一点忙。我们看得出来,你做事认真,肯为大家服务,组织里弄生产组,是帮助政府,也是帮助里弄中的姐妹们,我们弄堂里还有不少困难户,让她们参加生产劳动,有点收入,也可以补贴家用,改善生活。”
刘新民不愧是老解放区来的,说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杨月英想想也在理,推让了一阵子,最后还是松了口,说是等先生下班后再商量商量。
其实,杨月英也不愿意当一辈子家庭妇女,如果要她出来当个民办小学老师,她或许会一口答应下来,因为她干过,有把握做得象个样子,但让她去带一帮人去做生活,她实在心里没底。
白雪舟毕竟是个在大工厂工作的人,听杨月英那么一说,他立即觉得,这已经是势在必行的事了,解放妇女劳动力已经成为政治运动,到处都在办里弄食堂,里弄托儿所,里弄生产组,虽然家里不缺每天几角的工钱,但这是大势,跟着走是不会错的,于是,他表了个态:支持。
第二天一早,杨月英就去找刘新民了,居委会没有办公室,刘新民成天在弄堂里转悠,时时能看到她的身影,但又无法估计她此时在哪儿。比较能找到她的地方就是弄堂口的电话间,她常会到电话间坐坐,她的一个小包,就挂在电话间的墙上。电话间是个消息灵通的地方,弄堂里的各种新闻,都是从那里传播出去的。
刘新民果然在电话间里,“刘大姐”,杨月英也学着老解放区的习惯,称呼刘新民为刘大姐,尽管她大小是个主任,但居民中还没有叫她主任的。
“商量好了?”
“是的,他支持我干。”
“我就料到,他当年背井离乡,抗战八年,是有觉悟的。”
“你怎么知道他去过内地?”
“我家那口子也打过鬼子,他是造地雷的。”
杨月英和刘新民都是爽快人,既然答应了,就开始策划如何筹建了。刘新民的家也在这条弄堂里,是老式石库门底层的后厢房,是她丈夫单位提供的,比起那些住在亭子间,三层阁的,居住条件要好一点。因为居委会没有办公室,在电话间里谈又不太方便,刘新民索性把杨月英带到家里来谈了。
刘新民掏出一个小本子,“这几个是急于要找工作的困难居民,我们得帮她们一把。”
“这是林凤英,她命苦啊,原先结过婚,可不会生育,丈夫又讨了个小老婆,生了五个孩子,新婚姻法公布后,她离婚了,现在一个人住在亭子间里,起先丈夫还给些生活费,几个孩子还会来看看她,后来丈夫的经济条件也不好,给得越来越少,她只得接点零碎活来补贴家用,拆纱头,缝袜头,剥虾仁都做过,但常常没有活干,生活没有保证。她怨自己八字不好,每天晚上念经,想修修来世。听说我们要办生产组,她第一个报了名。”
“这个任小妹,是住在2号客堂楼上的,她原先的丈夫是在停云里纸盒作坊工作的,那时他们刚结婚不久,还怀着孩子,一九四五年六月,一架日本飞机掉下来,落在停云里,她丈夫被炸死了,一起被炸死的还有她丈夫的姐姐,那样子惨啊,她抱着丈夫残缺的尸体,哭得昏了过去,肚子里的小孩也流产了。以后她帮姐夫照看三个没娘的孩子,再后来,两家并成了一家,她把三个孩子当成亲生的,三个孩子也把她当成了亲娘,只是叫舅妈习惯了,改不了口,一直叫她舅妈,她倒也不在意,后来一幢楼的邻居都叫她舅妈,连她的丈夫也被人叫作老娘舅了。老娘舅做点小生意,舅妈没有工作过,现在三个小孩都长大了,老大还参了军。任小妹也找我报名,要参加生产组,她勤快,心眼好,是个能干活的人,就是文化低了点,字倒还是识几个的。”
“还有5号三层阁的阿香,也来找过我了。”刘新民这个居委主任,对每家每户的情况了如指掌,“阿香原来是前楼王家的小保姆,是王太太从自己乡下湖州找来的,你们上海人叫小大姐,来的时候才十二岁,不过王太太对她倒还不错,活是要她干的,但连重一点的话都没有说过一句。后来阿香长大了,嫁了个在邮局送信的,也算是职工家属了,王太太腾出了三层阁让阿香一家住,还让她把户口落在家里。阿香倒是肚子争气,头一年就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现在儿子会走路了,阿香说总不能一直当家庭妇女吧,她听说里弄要办托儿所了,她想把儿子送托儿所,自己进生产组,也好赚点钱。阿香年轻,粗手大脚,人高马大,有力气,灵活,吃得起苦,王太太还教她识了几个字,是个干活的好料。”
“还有那个5号前楼的王太太,其实她叫陈淑珍,不过大家都叫她王太太,她家王先生是沪剧团里拉胡琴的,她也喜欢看戏,还会唱两句,家境不错,两个小孩都上中学了,家里也没有多大的事,她对我说,闲着没事还不如出来做点事,贴补家用倒无所谓,能够同大家一道说说笑笑,解解厌气也蛮好。王太太,也就是那个陈淑珍,人是蛮活络的,心眼也好,就是要她定定心心坐下来,整天做生活怕是不来事,不过她要出来参加社会主义建设总是好的,也是应当鼓励的。”
“还有那个梁芬,才十八岁,她本来有个还过得去的家庭,她五岁那年,父母都被炸死在停云里了,她是阿奶带着长大的,她阿奶作孽啊,连个名字都没有,户口本上写的是“梁曹氏”,她阿奶是公共厕所里卖草纸的,梁芬从小就是在公共厕所里长大的,人家说阿奶卖张草纸要一分,领个孙女叫两分。这个小姑娘懂事,会帮阿奶干活,就是家境太差,没有进过正规学校,晚上跟大人的识字班识了几个字。前几天她来找我,说是想工作,我想想也对,总不能让她一辈子跟阿奶卖草纸吧。”
“杨大姐,其实办里弄生产组,是响应党的号召,也是为居民群众办点好事。你读过书,能写会算的,我和办事处商量过,你在牵头最合适了。”
“刘大姐,勿要搭我戴高帽子了,我是管不来人的,也没有啥技术,不过响应党的号召是应该的,既然居委会相信我,我就来试试看,做得不好,要大家帮帮我噢。”
三天以后,一个里弄生产组诞生了,当家的是杨月英,陈淑珍兼记账,林凤英、任小妹、阿香和梁芬是强劳动力,两个被称为大姐,还有两个不够格当大姐,被大家叫作小妹。
这是她们里弄的第一个生产组,开张没有任何仪式,只是在弄堂口的过街楼底下,借用商店的排门板搁了两张临时桌子,凳子是大家从家里带来的,六个人坐在一起,开始干活了。因为是第一个成立的生产组,于是就自称是第一生产组,她们的第一批活,是刘新民通过街道办事处拉来的,是为附近的一家小五金厂包装三角锉刀,先是为锉刀刷上防锈油,然后再用油纸一支一支包好,十二支为一打,装进马粪纸盒子里。
好在这家厂不远,她们连小车都没有一部,早上杨月英带上两个小妹去提货,她拎着防锈油桶,梁芬背着空纸盒和油纸,鼓鼓的一大麻袋,但并不重,阿香提着成品锉刀,虽然只有一小包,却有好几十斤。另三个大姐则在弄堂口支起了桌子等着她们的到来。
六个人的手脚都很麻利,干得也都很卖力,第一天就引来了不少看热闹的居民,把弄堂口挤得满满的。
刘新民也来了,居民们倒围着她,请刘大姐把她们也组织起来,有的说她会绣花,有的说她会纳鞋底,还有的说她会打毛线,办里弄生产组成了一种时尚,成了人们对社会生活的一种向往。
半天很快过去了。
“姐妹们,大家歇歇了,回去烧饭,吃饭,这里我看着,等你们吃好饭来调我。大约一个钟头回来,注意掌握辰光。”
干活的人们都走了,看热闹的人也散了。杨月英手里的活还没有停下,刘新民坐到她边上,手里也跟着她摆弄起来。
“第一天还好吧?”
“比想象的要好一点,大家都蛮起劲的,也很珍惜这个参加生产劳动的机会。”
“现在是新鲜,过几天会出现各种问题的,要有个思想准备。”
阿香第一个回来,双胞胎送托儿所了,丈夫不回家吃饭,她胡乱扒了几口冷饭就来了。
“白师母,噢,现在要叫杨大姐了,”阿香吐了吐舌头纠正道,“这里我看着,你百坦回去吃饭好了”,百坦是湖州话,意思是不用着急。
杨月英回家洗了手,上了次马桶,她也不烧中饭了,扒了几口冷饭也回来了。
下午的活还是包装锉刀,有了上半天的操练,大家手脚更快了,太阳没有落山,已经把一天的活干完了。杨月英带着两个小妹去送货,陈淑英带着两个大姐收摊。
“看来还能多拿几十打,现在天暗得晚,可以多做一点。”
杨月英把自己的想法同工厂里讲了,工厂里同意明天再加几十打。
星期天照例是休息,一是上了一星期班,家里总要整理一下,再说老公休息,子女不读书,总要弄点好吃的。阿香带着双胞胎儿子去白相城隍庙了,梁芬帮阿奶打扫了一天公共厕所。
一个月很快过去了。五金厂通知杨月英去结账,杨月英带上陈淑珍到了工厂财务股,拿到了一大叠人民币,那时票面小,五元的很少,大多数是一元两元的,还有不少是一角二角的,甚至还有硬币。陈淑珍把这包钱放在包里,又把包抓得紧紧的,生怕丢了,虽然总共只有一百多元,但这是她们用汗水换来的,显得格外珍贵。
刘新民带来了街道的意见,里弄生产组按日计工资,标准是每天七角,组长杨月英每天补贴五分,为七角五分,陈淑珍记账,每天补贴二分,为七角二分,对于这样的分配,大家都没有意见。陈淑珍把每人个的工资结算好,一人一个小包,还做了个签收单。
“发工钱了。”干了一个月,就盼着这一天。这是用自己的劳动赚的辛苦铜佃,是一份收获,更是一种希望。
梁芬是平生第一次拿工钱,她有点兴奋,十几张一元票面的人民币点了又点,小心里放进口袋里,又拿出来贴在脸上,捂捂热,再放入口袋。想着今天下班后可以把工钱交给阿奶,然后说声,这是我自己赚的,阿奶一定会抽出几张来,让我买点喜欢的东西,发夹,头绳,雪花膏,想到这里,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阿香也在盘算着,要给双胞胎儿子买点什么,儿子看到人家小孩吃巧克力,嘴馋着呢,今天拿到工钱了,应该给儿子解解馋了。自从添了两张嘴以后,单凭丈夫那一份工钱过日子有点紧,现在可以松一点了。
十几元工钱,对杨月英和陈淑珍来说,只是对家庭收入的一个补充,并不太重要。但对于多年没有参加工作的她们来说,则是对自己价值的体现。另外对于每天比其他人多拿几分钱工钱,总有点不安,虽然是街道的意见,自己也确实比别人多做了一点工作,但总想着能为别人再做点什么。
“阿芬,慢点走,帮我办点事。”杨月英喊住了梁芬,梁芬以为杨月英还要叫她做什么事。杨月抽出一张一元纸币,“阿芬,帮我去买两斤肉,烧锅红烧肉,让阿奶补补身子,你参加工作,赚钞票了,也让阿奶开心开心。”
“杨大姐,我赚钞票了,我自己有钞票买了。”
“钞票省着点用,我比你多赚一元,请阿奶吃顿肉,也是应该的。”说着硬把这一元纸币塞到梁芬的手中,梁芬眼中闪着泪光,“下个月我一定好好干。”
陈淑珍和阿香一同回家,走到上三层阁的楼梯口时,陈淑珍拉住了阿香,从工资中抽出一张五角纸币,“阿香,今天我赚钞票了,你去买几块巧克力,请请两个小宝贝。”
阿得倒也不推辞,接过钞票说:“谢谢少奶奶。”这是她从小就这样叫的。
“新社会了,不好叫少奶奶了。”陈淑芬纠正她,“再说我们现在是同事了,叫我陈大姐就可以了。”
“我是小辈,应当叫您陈伯伯。”按照湖州的习俗,长辈不分男女,都称为伯伯。
“阿大,阿二,快来谢谢阿婆。”
“谢谢阿婆。”两个儿子象受过训练的,齐声说道。
“阿官嘴巴甜来,下趁还有糖吃。”
杨月英同陈淑珍一合计,拿到的加工费除发工资外,还有点结余,于是就买了几个饭单,几副袖套,给每人发了一套,还留了几套放着,等新组员的加入。
系上饭单,戴上袖套在弄堂口干活更象样一点了,几个人说说笑笑,又一个月过去了,天气渐渐凉了,弄堂口的穿堂风又特别大,再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
很快就有了好消息,刘新民从房管所搞来了一间底楼的灶披间,虽然只有八九个平方,居民还要通过这间灶披间进进出出,晚上也不好锁门,但好坏也是有围墙有门窗的。每月要多花一元多房租和电灯费,但生产条件有了明显的改善,再也不怕刮风下雨了,只是和居民混杂在一起,说话要小声一点,不能象在过街楼下那么大声说笑了。
灶披间楼上住着个男孩,叫邬大伟,他母亲原先是大新游乐场茶室的里卖茶的,其实也就是陪聊陪喝的,长得倒是蛮漂亮的,上海人叫她们“玻璃杯”。他父亲是有家室的人,因常去游乐场玩,两人就好上了,租了个小房间,算是偏房。解放前夕,他父亲一家去了香港,他和母亲留在了上海,起先还寄点钱回来,后来就没有消息了,他母亲靠变卖点首饰过日子,前几年死了。
邬大伟读书不错,还考上了大专,享受了人民助学金,眼看就要毕业,可以成为国家干部了。可是他说了些不当的言论,又加上出身不好,社会关系又说不清楚,结果被学校勒令退学,成了社会青年。他整天窝在家里闷闷不乐,也不去找工作,偶尔通过灶披间出门,也总是低着头,匆匆走过,从不和人打招呼。
虽然在作为工场的灶披间里,可以清楚里听到楼上的脚步声,甚至连撒尿的声音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但邬大伟很少有声音发出,大概他是个读书人,天天在看什么书。
星期六上班后不久,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在工作,也没有人说话,突然楼上传来“砰”的一声,把人们吓了一跳,接着又是一声沉闷的响声。
“楼上会出啥事体伐?”杨月英感到在点不对头,放下手中的活走了出去,其他人也都跟了出去。
二楼的小房间门锁着,透过门上的钥匙孔,可以看到邬大伟躺在地上,杨月英拼命喊着“弟弟,开门”,可邬大伟一点反应也没有。
“勿好,出事体了,阿香,侬力气大,把门踢开。”阿香后退一步,飞起一脚,老房子的门本来就不牢,一下子就被踢开了。
几个组员涌了进去,只见邬大伟躺在地板上,戴着口罩,眼神呆滞,脖子上还套着根断了的绳子,边上还有张被踢倒的凳子,人们立即就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
“快,快,帮他摘下口罩,让他呼吸通畅点。”林凤英还有点常识,临阵不那么慌乱。
“小阿弟,有啥想不通的,活着不是蛮好吗?”杨月英开导说。
“我不想活了,可死也死不了。”
“为啥还要戴口罩呢?”
“我听人家讲,上吊的人舌头会伸出来,会吓着人家。”
“侬是个好人,阿弥陀佛,绳子断了是天意,老天爷不让你去,侬要好好活下去。”林凤英是信佛的,她不忍这个小青年就此结束自己的生命。
在大家的劝慰下,邬大伟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他慢慢坐起身来,声音有点虚弱。
“谢谢阿姨,谢谢大姐,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整天在弄堂里兜的刘新民也听到风声,赶到楼上来了,看到这个场景,她立即明白了这里的一切。
“小青年要看得远,好日子在后头呢,不要有一点挫折就想不开。阿香,你帮我到派出所去跑一趟,叫户籍警王同志过来。”
阿香站起身来,右脚掌一阵疼痛,几乎站立不稳,这才意识到,刚才踢门的时候,把脚弄伤了。
“阿姐,我去。”梁芬一路小跑下了楼。
户籍警老王是胶东人,当年随军南下,转业到公安系统,在唐家湾派出所当户籍警,管的就是这一片。老王其实并不老,才三十出头,他与刘新民是老乡,又是工作上的搭档,听梁芬说邬大伟出了事,一路小跑过来了。
他看了现场,检查了邬大伟的身体,确认没有大碍后,同刘新民一起把邬大伟带到派出所去做笔录。
杨凤英带大家下楼去干活了,她发现阿香走路一瘸一拐的。
“要不要去联合诊所看看。”
“不要紧的,我又不是纸糊的,没事。”
人们又开始干活了,不过边干边议论刚才发生的事,林凤英有过被遗弃的经历,感触最深,一边议着,一边抹眼泪,梁芬也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议着议着居然哭出了声。
“阿弥陀佛,今天我们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这个生产组做了好事,一定会有好报的。”这是林凤英的信念,这种信念支撑了她几十年。
当人们吃过中午饭开始干活时,刘新民来了。
她先问阿香,受伤的脚还要紧吗,阿香还是那句话“我又不是纸糊的”又加上一句,“反正明天好休息”。阿香是吃硬的人,其实这种痛只有自己知道。
“跟各位大姐商量一件事,上午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大伟的经历大家也都清楚,现在书不能再读了,天天闷在家里会出事的,我想是不是能吸收他到生产组来,他年轻,有文化,体力么,总比我们妇女同志强一点,再说也能让他有点收入,有一口饭吃,各位大姐看看,能不能帮帮他。”
“救人救到底,我们就好事做到底了。”林凤英首先表示同意。
“我们都是阿姨妈妈,来个男宝贝也蛮好,再讲伊有点文化,应该不会吃闲饭的。”任小妹也表示同意。
“我倒是蛮欢迎伊来的,就是生产组待遇低,我们阿姨妈妈做做,贴补家用倒还可以,男小囝在生产组以后怎么办?”陈淑珍说的是实话,她怕耽误了邬大伟的前程。
“以后的事情,现在也讲不清,但一定会比现在好的。还是先考虑眼前的事吧。”刘新民不想扯得太远。
“蛮好,蛮好,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阿芬,是吧?”阿香有意逗梁芬,梁芬的脸一下子红了。她站起来要打阿香,却踩到了阿香受伤的脚。
“哎哟,痛死我了。”阿香叫了起来。
“阿香姐,对不起,我不是成心的噢。”梁芬马上打招呼。
“侬敢成心?当心我敲扁脱侬。”
邬大伟到生产组的事,就这样搞定了。
星期一一早,阿香知道自己走不快,早点出门,早早就到工场了,随后组员们也都陆续到来了。
“阿香,脚好一点了吗?”杨月英关心地问。
“前天回去,老公帮我用热毛巾捂,结果闯祸了,脚背肿得象馒头一样。”
“勿好用热毛巾捂的,热毛巾捂要肿的。”还是林凤英经验丰富。
“伊吓煞了,连忙到中药店配了伤药给我敷上,一天下来,痛倒好多了,就是整个脚背都发青了,老吓人的。”阿香脱下鞋,给大家看,只见整个脚背都是青色的。
“勿要紧的,伤吊出来就好了,青颜色过几天就会褪脱的。”林凤英接着说“阿香,侬伤了一只脚,救了一条命,会有好报的。”
人们正说着话,刘新民带着邬大伟进来了。
“各位大姐,今天给你们带来一个新组员,大家都认得的,就是住在楼上的邬大伟,他年轻,有文化,相信他能够和大家很好相处的。当然,他年轻,也有短处,容易冲动,不够成熟,大家要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兄弟,多多关照。现在大家欢迎。”
所有组员都拍起手来,邬大伟感到久违了的温暖。
“各位阿姨,各位姐姐,谢谢你们前天救了我,今天又接纳了我这个有错误的人,我一定会卖力工作的,你们就当我儿子,当我弟弟,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骂我、打我都可以,就是不要赶我走,给我有个吃饭的地方。”邬大伟鼻子一酸,差点掉下眼泪来。
陈淑珍拿出一只饭单,一副袖套,送到邬大伟手中,邬大伟接过来戴好饭单和袖套。
“现在象个样子了,今后就是一家人了。”杨月英招呼大家干活。
邬大伟低头看到阿香又青又肿的脚,忙凑上去问“阿香姐,脚还痛吗?”
“哪能会勿痛,阿姐又不是铁打的。”阿香笑着半真半假地说。
邬大伟突然走出门去,咚咚咚跑到楼上,拿了一张小板凳下来,他把小板凳放到阿香的脚边。
“阿香姐,把脚搁在凳子上,活活血,好得快点。”
“你这个小鬼还是蛮活络的嘛。”刘新民拍拍邬大伟的肩膀,“你就跟着阿姨大姐,好好干出个人样来吧。”
刘新民又去兜弄堂了,生产组又开始一天的工作了。
“大伟,同你商量一件事情,舅妈想借你家马桶用一用,今天早上吃了豆腐浆。”被人叫舅妈叫惯了,任小妹也自称舅妈了。
“侬自己上去用好了,门锁前天被阿香姐踢坏了,门开着呢。”
“我倒提个建议,下趟我们就到大伟家用马桶,省得跑两条弄堂回家去,影响工作,我们也可以放开胆子吃茶了。”林凤英出了个新点子。
“不过也不能让大伟吃亏,作为交易,倒马桶的事,就我们几个阿姨包了。”还是杨月英想得周到。
邬大伟倒也乐意,本来一个大男人天天在弄堂里和阿姨妈妈们一起刷马桶也有点别扭。“好啊,就这么定了,我的门锁也不修了。”
“我看这件事我和阿芬包了吧,一人一个礼拜,不过这个礼拜阿芬先倒,我的脚还有一点痛。”阿香自告奋勇承担了这件事。“蛮好,蛮好,来了个男宝贝,还搭了间马桶间。”
阿姨大姐们笑作了一团。
邬大伟来了以后,小组的气氛活跃多了,阿姨大姐们又多了说笑的许多话题。这里的楼板薄,楼下可以听到楼上任何细小的声音,谁上去用了几次马桶,一泡尿多大,都可以成为互相调侃的话题。大伟也在这里的阿姨大姐中找到了有妈妈在的感觉。
包装好最后一盒锉刀,人们开始收摊了。
“大伟,这几天阿香脚痛,就由你和梁芬去工厂送货吧。”杨月英把送货的任务派给了大伟。
两人扛着产品出门时,阿香还不忘调皮地说一声“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梁芬伸出拳头朝阿香晃了晃,“等你脚好了再找你算账。”
又引来了一阵笑声。
邬大伟是个有心人,他同梁芬去工厂送了几天货,倒看出些门道来了,里弄生产组不仅可以包装锉刀,还有好几道工序都有条件做,他回来把自己的想法同杨月英说了。
正巧刘新民也来找杨月英,说居民踊跃报名要参加生产组,天天有人来找她,能不能再把这个组扩大一点。杨月英这几个月也确实尝到了甜头,信心满满的,便一口答应了。
于是刘新民拉上杨月英、陈淑珍,还捎上邬大伟,开始策划扩大生产组的事,先是把客堂间的居民置换到楼上,把客堂间扩大成工场,又把厢房的居民安置了,这幢二上二下石库门住宅的底楼全部成了工场间,除了上油包装以外,还有几道工序也接了过来。除了三角锉以外,平板锉,半圆锉,圆锉都可以做一点,甚至油光锉也能加工了,组员也发展到四十八人了。
邬大伟动手能力还不错,从旧货摊里淘来了一辆坏的黄鱼车,经他拆开来弄了几天,阿香还让她老公来帮了点忙,这辆车还可以凑合着用了,平常停放在天井里,傍晚就用来送货,这就成了组里最值钱的东西。
邬大伟负责技术指导,陈淑珍管收发记账,林凤英带一个小组管加工,任小妹带一个小组管包装,阿香兼踏黄鱼车送货。扩大后的生产组有了一定的规模了。
那天刘新民来找杨月英,说生产组要取个正式的名字报上去登记,以前习惯叫锉刀包装组,现在不行了,有了加工工序,应当有个与实际相符的名字。杨月英同大家一商量,还是邬大伟出的主意好,就叫唐家湾第一锉刀生产工场,他说我们是第一家,就叫第一,以后有可能发展到二家三家,我们还是第一,叫生产工场为今后的发展留下了余地,现在是为工厂做加工,以后可以有自己的产品进市场,现在这个规模,叫工厂有点虚张声势,叫工场正好合适。大家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名字就这样定下来了。
写牌子的事就交给邬大伟了,这几十个人中间,算他文化最高,字也拿得出手。邬大伟找了块旧搓衣板,舅妈拿回去请娘舅刨刨光,又买了二角钱油漆,写了块白底黑字的牌子,邬大伟的宋体字也很标准,挂在石库门上也蛮登样,阿香在在旧被面上裁了条红绸带往上一挂,平添了不少喜气。
林凤英提议要在客堂间当中挂一张领袖像,她讲:“以前我天天念经,生活还是没有着落,听党的话,组织起来参加生产,生活有保障了,一年辰光不到,心情好了,身体也好了,应当感谢党,感谢领袖”
经过一番布置,工场间象样子多了,再加上人人都戴上饭单袖套的劳动保护,有点象工厂的样子了。
转眼三年过去了,加工任务还算饱满,收入也还算稳定,每月还有一点结余,人们的情绪也没有什么波动,本以为小日子还可以过下去,但是一个坏消息传来了。
随着困难时期的到来,锉刀的需求量减少了,连锉刀厂自身的任务也不足了,外发给生产工场的任务锐减,结余只能补贴几个月,几个月后就要开不出伙仓了。象杨月英、陈淑珍这样家境较好的问题不大,还有一批人是靠这每七角钱养家糊口的,困难就大了。
杨月英去找刘新民,刘新民说,她请示了街道办事处,说是允许她们找米下锅,自找门路发展生产。
杨月英回到家里,白雪舟给她带来一条好消息,目前木工锉刀需求量很大,生产的厂家很少,有很大的市场空间。杨月英想,木工锉是锉木头的,材料要求应该不高,我们有了加工锉刀的经验,还是有希望的。
第二天一早,杨月英把陈淑珍、邬大伟和林凤英、任小妹两个组长找来,五个骨干一核计,觉得找米下锅是必须马上做的事情,有了自己的产品,就不会受制于人了。
这天正好白雪舟厂休,杨月英把邬大伟带到家中,与白雪舟讨论技术问题,白雪舟对邬大伟很欣赏,两人就木锉的毛坯、开齿、淬火一一研究,形成了一条比较完整的工艺路线。
任小妹通过老娘舅,买到了一批工厂积压的木锉刀毛坯,阿香踏了黄鱼车从郊区拉了回来,邬大伟带了几个青年人用鎯头和旧钢锉改成的冲头开齿,至于淬火的问题,就由白雪舟带到厂里帮忙解决。
第一批试制了十打,一百二十支,连包装盒都没有,用油纸包一包就算是成品了。
老娘舅是有卖小商品设摊执照的,他带了一打木锉到南京西路翼风飞机模型店旁边的小弄堂口设摊,他事先了解到翼风木锉刀断货,不到一小时,一打木锉刀就卖光了。第二天他带了两打去,许多人已经在弄堂口等他了。
翼风的私方经理是个飞机模型爱好者,也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他把老娘舅请到店堂里,看了他的木锉质量,问他还有多少,老娘舅老实说还有七打,经理来了个九五折价全部统吃。
试制的十打木锉刀不但收回了成本,还有不错的盈利,好在毛坯还有不少,于是杨月英带领大家建立起了木锉刀生产流水线,梁芬带了几个女青年组成了青年突击队,在邬大伟的指导下,搞起了技术革新,自制了几台土设备,做到了开齿半自动化。
就是淬火的问题没有办法解决,老是到白雪舟厂里去求助揩油也不是长久之计。
杨月英学过一点化学,知道一点淬火的基本原理,她把邬大伟找来,讲了她的设想,又让邬大伟跟她回家,把白雪舟也一起拉来商量。木锉刀淬火要用黄血盐钾,可这种化工原料如何粘在金属表面,是个大问题。白雪舟想起了抗战时在内地用过的办法,把黄血钾盐拌在豆瓣酱里,糊在锉刀表面,在煤球炉中烤热,两放入水中冷却。三个人在灶披间里忙了大半夜,淬过火木锉刀硬度还不错。
第二天,她们腾出一间房间,砌了一排炉子,还买下了隔壁酱园里的一缸豆瓣酱,抽了几个年轻人,成立了淬火组,由邬大伟手把手教她们,梁芬也在这个组里,阿香还当上了组长。“阿姐不是铁打的,阿姐是打铁的,厉害吧。”
木锉刀成了这个工场的主打产品,市百货采购供应站同他们签订了一年的供货合同,还有不少客户找上门来,有上海的,还有外地的,那家翼风的私方经理是常客,还带了不少朋友来订货。
杨月英是个有心人,她觉得产品要拿到市场上去,得有个好的包装,还要有自己的品牌。她让邬大伟设计了个纸盒,委托隔壁纸盒组加工,倒也解决了纸盒组的困难,至于用什么品牌,她想来想去没有找到合适的。
她把陈淑珍、邬大伟和林凤英、任小妹找来,请他们一起来出出主意。
“我看叫三角牌,我们是从包装三角锉白手起家的,叫三角牌,可以让我们时时想起在过街楼下的日脚,不要忘本。”任小妹讲得有点道理。
“我倒主张叫宝塔牌,木锉刀头尖尖的,象一座宝塔,还有么——关起门来讲讲,你们不要讲我迷信哦,我们啥辰光发起来的啊,就是救了大伟一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浮屠就是宝塔。叫宝塔牌,可以让我们牢记,要多做好事,现在我们发展了,又帮纸盒组过了难关,不是在做好事,救人命吗。”林凤英善于联想,也很有道理。
他们正说着,刘新民进来了,她们请刘新民评评理,刘新民来了个折中,说钢锉用三角牌,木锉用宝塔牌,今后有两个商标更好一点,她让陈淑珍同她一起去街道办事处去办申请注册手续。
她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街道把锉刀工场推荐为区先进,区里又把他们推荐到市里,现在市先进集体已经批下来了,并指定要杨月英作大会发言。
杨月英虽然只是初中毕业,但在校时是优等生,文字功底还是不错的。吃过晚饭,坐在灯下,开始起草发言稿。
这几年来,她天天忙忙碌碌,跑原料,寻销路,学技术,组织生产,很少静下心来写东西。
“各位领导,同志们:站在这台上,我感到很光荣,也很惭愧,我们做得很少,组织上给予我们的帮助和鼓励很多。
这些年来,我总感到有一种责任,就是要把姐妹们组织起来,先是生产自救,再是让大家有饭吃,再进一步就是用我们的两只手,为社会创造更多的财富,为自己创造更幸福的生活。”
她回顾了从过街楼底下弄堂口,六个女人两块排门板起步,发展到目前小有规模的生产工场,有了自己的产品,打开了市场,注册了商标,她的眼圈也渐渐红了。
“三年来我们锉刀生产工场发展的实践证明,跟共产党走,带领群众走社会主义道路,是一条康庄大道。”
她把发言稿看了一遍,认真地折好,放进上衣口袋里,看看钟,已经十一点了。
第二天一早,刘新民就来找她了,把她带到街道办事处,对着街道书记和主任试讲一遍,一起听试讲的还有几个被称为秀才的秘书。杨月英在工场里对组员讲话已经习惯了,但面对领导,还是有点拘谨,当她读完稿子时,人们发现这个里弄生产组的阿姨,居然也是个秀才。
一星期以后,在福州路上的市人委大礼堂里,杨月英在几千人的注目下,缓缓走上台,在讲台前立定,掏出这份发言稿,先是一字一句地念,而后几乎可以不看稿,如数家珍般讲她们所经历的一切,讲产品,讲质量,讲革新,讲销售,讲利润,也讲她们的苦恼和欣喜。
在热烈的掌声中,她结束了发言,然后转过身去,对台上的领袖像,深深地鞠了一躬。
坐在台前排的市长,特地站起来,走到讲台前,同杨月英握了手,说了声:“杨大姐,辛苦了。”
“锉刀生产工场的姐妹们,快来看,你们上《解放日报》了!”刘新民拿了一叠报纸,兴奋得象个孩子,她用山东腔的上海话喊道。
“还是头版,还有杨大姐的照片,这下子我们出名了。”林凤英还是那样热闹。
“锉刀工场陈大姐电话——”弄堂口电话间的阿姨来喊,“这几天电话多来,生意好的不得了。”
陈淑珍接好电话回来,“又是订木锉刀的,还接不接?”她问杨月英。
“生产能力还有吗?”
“能力还有一点,交货期要晚一点。”
“那就先接下来吧,我们再挖挖潜。”
“大伟,还有旧锉刀回修业务,你考虑一下,现在原材料紧缺,旧锉刀回修再加工,不要用原材料,只要用点人工就可以了,既为客户省了钱,对我们也是件不要占流动资金的好事。”
“陈大姐,还有那个街道新安排来的残疾人小李,是个驼背,干体力活不来事,脑子倒还不错,也有点文化,让他去管旧锉刀收发这一块吧。”
“这样安排倒也好,我们把旧锉刀回修的广告快点做出去,我想是会有生意的。”
“肯定有生意,生意还会不错的。”
“还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经区人民委员会同意,唐家湾锉刀生产工场升格为街道工厂,名字就叫唐家湾锉刀厂,由杨月英担任厂长。”客堂里,厢房里,灶披间里,响起了掌声。
“还有更好的消息,关系到我们每一个人,从下个月起,我们的身份是街道工厂的正式职工,发给工作证,工资由日工资改为月工资。街道正在为我们寻找场地,进一步扩大生产规模,生产出更多的锉刀来。”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欢呼声。
“小张,我们的新房装修好了,明天就要搬过去了。今天是在颐养院的最后一天了,你再陪我们出去走走好吗?”
“爷爷奶奶明天要住新房了,你们要走还真有点舍不得呢。我去安排一下,就同你们一起出去。”
“我们也舍不得你呀,你什么都好,就是管得我们太紧。”
小张陪着杨月英白雪舟夫妇走出大门,发现对面的旧房子已经拆平了,吊车和打桩机已经树起来了。唐家湾路已经没有踪影了。
三人找了个路边的口袋花园坐下,晒着太阳聊天。
“奶奶,你们工厂后来怎么样了?”小张抓紧时间打听。
“后来么,街道工厂同国营工厂一样实行了退休制度,林大姐,陈大姐和舅妈先退休,我又做了两年到1980年我60岁了,也退了。接我厂长担子的是啥人,我想你是猜得出来的。”
“是大伟吧。”
“聪明。大伟年轻,文化又高,他接过厂长的担子后,工厂发展得更快了,在浦东造了新厂房,买了新设备,现在产品销到全世界了。”
“我还要告诉你一桩稀奇事体,当初办生产组的几个人,寿命长得来,到现在还一个勿缺。”
“林大姐一百多了,就是一个人住了养老院里,有点冷静,她老头的几个小人也八十多了,逢年过节还会去看看伊,勿是伊养的,也不是伊领大的,能做到这点也不错了。”
“舅妈后福不错,老俩口也一百出头了,生活还能自理,三个外甥都要叫他们住过去,结果是每家住一个月,天天当老寿星,三个外甥对她比亲娘还亲,就是没有改口,还是叫她舅妈。老房子老早不住了,这次动迁还拿了一大笔钱,今后日脚还要好过了。”
“陈大姐也过得不错,两个人都一百出头了,还是天天一个拉胡琴,一个唱戏。伊拉在城隍庙附近买了房子,三天两头到城隍庙去,在九曲桥旁边,南翔馒头店门口有个戏剧沙龙,两个人还时不时去唱上一段,人家称他们是寿星搭档,在城隍庙里老有名气的,大家都晓得。”
“阿香也八十多了,夫妻两个天天踏脚踏车去逛公园,据说全上海大大小小的公园都去过了。前两天来看我,也是踏脚踏车来的,我叫伊好勿要踏了,年纪大了。阿香讲儿子已经搭伊买了部三只轮盘的,踏到九十岁呒没问题。”
“梁芬同大伟最终成了一对,大伟大难不死,后福无穷,梁芬也先苦后甜。现在也退休了,今年孙子也要考大学了,前两天还发个视频给我。”杨月英把手机递给小张。
“我们这代人,苦也吃过了,福也算享着了。特别是阿拉几个人,寿命长,身体好,日脚都过得蛮好。凤英是信佛的,伊讲当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现在想想也有点道理。”
第二天,白雪舟和杨月英搬新房了,小张拉着行李箱一起上了车,帮老俩口安顿好才回来。
轮到小张休假了,因为疫情的原因,这次休假没有回老家,她找了个公园,带上笔记本电脑,把老俩口告诉她的一切都整理出来,记录下了连上海人都不一定清楚的往事,于是就有了这篇题为《足迹》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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