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嘟嘟着破空而去，仿佛一条极速爬行的龙，游刃有余的驶过轨道。
十八岁的海郁用手支撑着下巴紧紧盯着那些飞驰而过的呼呼啦啦的风景发愣。
情不自禁，用手摸了摸车窗玻璃，看着外面的景物在掌心下烟一样飘散到远方，大大的眼睛盛满了迷茫和恍惚。
另一只手心里紧紧攥着的纸片快要被手汗打湿。
“丙申路左拐201号”
那是姐姐在城市的住址，也是自己即将到达的地方。
和家人闹矛盾后，他一个人骑马走了一个多小时山路，再坐摩托车由盘山公路由其他行政村落下到当地镇点的汽车站。又坐了三个小时的大巴到省城，最后如愿坐上了火车。
他是来自中国南方某贫地区山窝窝深处的一名少年。
那里很穷，穷到什么地步呢，周围都是山，甚至多到连可以成为路的地方都没有，山路七拐八绕，稍不注意前头就可能是悬崖峭壁和万丈深渊。
但海郁可是家里的“传家宝”，山里的穷困并没有对他产生太大影响。
然而，这位“传家宝”正独自一人偷偷摸摸的越跑越远，转来覆去，坐车下车，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家里不定要掀起多大的风浪，可能屋顶都要被掀翻。
收回神，海郁紧紧抱着那个褪了色还打着补丁的幼稚又丑陋的书包。周围的陌生人像一种无形的压力，层层叠叠的给从没有出过远门的他带来不安。
放眼望去，一个个宽大的行李箱和手提背包，海郁有些自残形愧，咽了咽口水，坐姿不由得更加端正。
在家里，他是宝贝。
按奶奶的话来说，他可是他们老海家五代单传唯一的男丁，万一出了什么事，全家都不用活了。
在车窗外繁华城市灯光的照射下，海郁低下了高傲的头，城市很大，他就像个井底之蛙般突然的跳跃出来，获得了新生也越发觉得自己孤陋寡闻。
海郁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一个从来没有踏足过的世界，一个与之前所有生活经历和记忆隔绝的地方。
欣喜激动的感觉后是巨大的落差和新奇。
到了饭点，邻座的人掏出桶泡面泡，闻着香味，海郁扭头看向窗外。
肚子咕咕的叫了起来。
海郁打开书包，准备掏出干饼子啃。
突然一双手冷不丁的搭在了他的肩膀，抬头一张画着精致妆容的面孔猛的映入眼帘，惊得海郁呼吸一滞，直接吓得当场愣住。
身材高挑，穿着制服打着丝巾的乘务小姐姐甜美微笑着鞠了一躬，身后还跟着几个穿着类似的推着餐车的漂亮女乘务，浩浩荡荡。
海郁有点懵，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巨大餐盘忙不迭递了过来，女乘务还很贴心的打开了上面的盒子，露出里面丰盛的五花八门的饭食。
香气扑鼻，声势浩大，周围人都往这里看，海郁慌乱不已，像被探照灯发现而无可遁形的小老鼠那样，没了思绪。手中的饭盒好像个炸弹。
“您好，林先生，实在不好意思，刚才给你造成了不便，您的豪华减脂午餐已经准备好了，您要的进口脱脂牛奶正在加热至合适的温度，也会马上送达，请您先慢用。”
领头的女乘务甜美温柔的讲完，又郑重其事的鞠了个躬。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礼貌和不卑不亢的专业。
海郁脸色苍白嘴巴开合几次，最终嗫嚅道：“不…不是…你们，你们搞错了吧…”
可是说话间手里已经被塞进了筷子和勺子。
“林先生，请慢用。”
领头的女乘务核对了手机中的信息后更加坚定的朝海郁微笑一下，带着人踩着高跟鞋走远了。
海郁端着东西呆滞几秒，根本搞不清楚状况。他根本不是林先生…
邻座的人满含怨气的用鼻子长长的哼了一声，挪了挪屁股，端起手中的泡面侧过身去愤恨的吸溜着手中的面。
手足无措，这份饭的份量不轻，上面的肉和蔬菜海郁从来没见过，还淋满了颜色鲜亮的各色酱汁。
肚子咕咕作响，香气不断的勾引着他，环视一圈，并没有人在看他了，在饭快凉透的时候海郁不再忍耐，小口小口又急促的将东西吃了个精光。
不过，那个漂亮姐姐说的牛奶并没有被送来，倒是有人收走了他吃完的餐具。
车窗外视线里的风景逐渐变化，他从自己的农村，进入到别的地区的农村。
就算是村子和村子之间的差距也好像隔着太阳和月亮。
火车慢慢的停了下来，要等停靠五次才能下车。
海郁也就老老实实的在座位上看着周围的人，或者上车，或者下车。
旁边吃泡面的那个家伙收拾好东西准备下车。
车窗外的站台上等候着一群一群的人，海郁透过车窗贪婪的不肯放过任何风景。
视线一闪中突然看到几个高大黑色西装的男人正簇拥着一个神仙似的女人在站台上行走。
架势很大，海郁贴近窗户，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
慢悠悠行驶的窗外，女人眉头紧拧气势汹汹，一头浅红色大波浪卷发随着步伐摆动，红艳的嘴唇飞快的一开一合，边走边训斥着身旁一众点头哈腰的高大男人，看起来火气十足。
女人不时推着鼻梁上架着墨镜，高跟鞋又高又稳，走起路来宽大的大衣不时被风吹起，可以看到婀娜的曲线和浑身上下散发着的凌人魅惑的气场。
虽然听不见声音，不过看表情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在他们村，女人就是男人的私有物品，只有挨打受气的份，表现不好生不出儿子的甚至还会被卖掉几经转手或者关进猪圈，哪可能还会指着男人鼻子指点江山。
海郁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心里莫名的痛快。“这就是城里的有钱人吗？”
忽然一股浓重的香水味儿扑面而来，海郁皱了皱眉，一个穿着时尚略显土俗的青年使劲儿坐了下来。
紧身裤，黑夹克，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大耳机。一头黄毛，眉毛处还弄了个断眉。
一副精神小伙的派头。
刘伟调整了一下座椅，坐下就从背包里掏出一大堆瓜子槟榔，翘起二郎腿，故意把红牛在桌子上引人注目的啪的一放，先点根烟，解解乏。
烟呛得海郁一阵咳嗽，刘伟叼着烟斜瞥了一眼身边的这个土包子， 反应过来时，夹着烟的手指差点被烟屁股烫到。
冷不丁一扫还真以为上个世纪穿越来的。
脚上蹬着一双脏兮兮的布鞋，身上是土了吧唧的衣服，顶着一头傻了吧唧的发型，只有一双大眼睛懵懂又清澈，小鹿一样。
虽然穿的乡巴佬，但是瑟缩紧张的神态下却是一张不输任何明星的脸。
一路上刘伟屁股都像上长了痔疮一样，左蹭右蹭的坐立不安，眼神不住的往窗边瞟，鸡爪子也不啃了，被发现了就假装是在看风景。
海郁实在讨厌身边的男人，吃槟榔乱吐，瓜子皮乱扔，鸡爪子骨头磕的桌子上到处都是。
只能尽量躲得远远的。
“知道那是啥不？”刘伟眼神示意窗外的发电站主动搭话。
海郁摇摇头。
“那个是国家挖金子用的，金子你知道是啥吧？”刘伟一本正经的胡诌，海郁点点头。
天南地北的一通胡扯之后顺理成章的问到海郁从哪里来，去城里干嘛。
海郁同时也在偷偷的打量这个无事献殷勤的男人。
“我…我去城里打工。”
“城里？城里可大了，你要去哪里打工啊？”
海郁斜瞥了一眼刘伟，浑身上下散发着冷漠的气息。
“去我该去的地方打工。”
刘伟不动声色的扯了扯嘴角。
“啊，城里啊。城里我有好多认识的，有问题了，你到时候可以找我。”
“不用了我有我姐。”
海郁拒绝了，扭头看向窗外，不再和旁边的人闲聊。
出门在外，安全还是最重要的。
刘伟又反复打量这个男孩儿几眼，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皮夹克。
还好干他这一行的都带着纸和笔。
“喏，这个给你，我的手机号码，要是有什么事的话可以随时找我，多个朋友多条路。你说对不对小弟弟？”
海郁犹豫一下接过了，他有手机，不过是几年前的小灵通，也不好意思掏出来。
海郁姐姐叫海二嫚，跟海郁同父异母。
海郁的父亲是个放羊的，早年间娶了村里对门种菜的女儿，生了四个女儿，一直生不出儿子，最后一胎连人带娃娃一起没了，还是女儿。
而海郁的妈是城里的高材生，又漂亮又聪明，被人贩子拐到他们村子，做了他爸爸的二老婆。
但海郁妈生了海郁月子没坐就跑掉了。
是的，对于那些鸟不拉屎的偏远山村村民来说。
他们没上过多少学，也没有什么心机和欲望，不要钱，不要权，也不要奢侈品和珠宝。
挺好的吧，但是他们要的是吃人。
在那里，是法外之地，是人情大过法律的世外桃源。
而人贩子就是掌握生殖大权的神明，海郁是男孩，也是神明们逆天改命创造出来的“传家宝”。
海郁奶奶常说，“城里的女娃就是不一样，好看屁股大，看吧，一生就是儿子，我孙孙还长这么俊！！”
又说：“城里的女娃都些精刁精刁的小妖精，层层山包子也跑得掉，看吧，我就说她会跑吧！！”
每次奶奶说到这些海郁都对自己的一切产生一股深深的厌恶和无力。
身体，脸，皮肤，全身上下，一种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的恶心感。
而在城市这边，海二嫚正脸色铁青的拿着手机挨骂。
“海郁这次拼死拼活都要进城，也不知道城里有啥好东西，我说二嫚，这可是你唯一的弟弟，你可别出息了就忘了家里人，你不疼他谁疼他？”
“他要是出了什么事，你看我们全家老小不过去要你的命！！”
海郁还没去，家里老祖宗首先把海二嫚教训了一顿。
海二嫚表面上点头哈腰的，挂了电话背地里快气冒烟。
如果说能有重来的机会，她宁愿掐死自己也不会因着炫耀将自己在城市里的地址告诉老家的人，一直被拿捏。
且不说家里从小就重男轻女，现在好不容易自己逃出来了，还像吸血鬼一样揪着她不放。
她对这个弟弟早就咬牙切齿的，干啥不好，非要来城里，现在自己还怀着孕，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就算老公能干，养得活这么多人吗？
海二嫚下定决心，便宜弟弟一来，就让他去找工作，反正不养闲人。
火车快到站了，海郁的心也随之越跳越快。
车窗外的风景最终移动的越来越缓慢，驶过人群稳稳当当的停在站台。
海郁有些焦急，额头上出了汗，无助的抱着包站起来，突然袭来的迷茫占据了他整个头脑。
这里的车站好大，人头攒动，一眼望不到边。
一旁刘伟熟稔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试图用手臂环抱着他。
“有人来接你吗？”
刘伟比海郁高了一个头，搂着肩膀把海郁带出了车站。
“干嘛呢？”
车站门口，海二嫚一眼就认出来海郁手里抱着的书包，那还是她几年前过年带回家去的。
海郁抬头就看到了快速冲上来有些剑拔弩张的海二嫚。
“姐。”
海二嫚犀利的上下打量着刘伟：“这人你认识？”
刘伟扭头就走了。
“别和不三不四的人打招呼，听见没有？”
海郁点点头，海二嫚叫了个三轮车，一番讨价还价后坐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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