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是一个早上,在一间破旧的招待所中。
那个年代的招待所,没有现在宾馆那样太多豪华的配置。
统一刷的白墙,离地三尺高刷满青漆,一张写字台上摆一个暖水壶。
淮叔就坐在我旁边的床上。
后来想想,淮叔还是比较奇怪的一个人,当时他的消费习惯和我国绝大部分人完全不同,出门都会打出租车,那个年代的出租车还是比较稀罕的,除非在一些有着特殊地位的大城市,一般人们的出行方式都是自行车,坐出租车是一笔极大的开销。
而且每次淮叔带我出去吃饭,都会点满满一桌子的炒菜,但从不吃主食。
每道菜他也只尝一两口,便都被我吃了,喝酒也都只喝瓶装酒,从不喝店里卖的散白。
另一方面,他睡觉从来不脱衣服鞋子,无论寒暑,整个人直接钻进被子里,仰着头平躺着睡觉。
无论白天多累,也从不会打呼噜,甚至连呼吸声都很微弱,除非你将耳朵贴在他鼻孔附近,才能勉强听见一丁点喘息声。
但他每个早晨,都会在钟表上时针与分针在表盘7的位置上准时醒过来,就算他早上5点钟睡着,也会在那个时间醒过来,不过一整天都会很虚弱。
前些年,因为一些事情,我再次接触到了和淮叔一样习惯的人,才明白淮叔根本就不能算是个人。
当淮叔见我醒过来时,他表现的很开心,嘴里嘿嘿的发笑,嘴角一拉扯,将脸上的褶皱挤压的更深,就像经过干旱后,干裂的庄稼地一样。
淮叔当时和我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当年的我还是懵懵懂懂,后来慢慢长大了,才明白淮叔话里的意思。
淮叔说没想到地下的东西居然那么凶,也没想到地底下埋着这么多好东西。
又说我昏迷了好多天了,起初以为我神魂被那东西吃的太多活不过来了,但没想到我福大命大,这么大的劫难都扛了过来。
最后带我来到招待所独营的饭店,又点了满满一大桌子的炒菜,在服务员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中,喝了不少的酒。
酒喝多了,人自然也开始胡言乱语起来,拎着酒瓶子就坐到我的身边,满嘴吐着酒气对我讲:“没想到去了一趟北方,居然给自己捡到宝贝了,这回咱们爷俩在江南算是闯出名头了,这么难啃的庄稼都被咱们爷们啃下来了,以后找咱们干活的人肯定越来越多。”
我当时对他说的话一知半解,在进了监狱之后,在老狱警的话中明白过来,淮叔所谓的庄稼,其实就是地下的古墓。
等到我接触到捕阴人这个职业以后,才知道当初淮叔让我做的事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甚至能活着进入监狱服刑,肯定是老天爷看我过得太苦,对我施舍的那一点点怜悯。
后来又被淮叔带着走了几处地方,下了几次坑洞,淮叔给我腰上系上挂着铃铛的红绳子,再拿着古钱和黄纸下洞,等到给那些鬼引出来之后,便拉绳子让人给我拉回地上,最后朝淮叔指的方向狂奔,听见鸡叫声便脸朝下的趴在地上。
听见鸡叫我马上就会睡着,醒来之后便是在各色各样的招待所的床上。
我不止一次的想看看那声鸡叫到底从哪里传出来的,为什么每次在荒山野岭中都会听见那声嘹亮的公鸡啼鸣。
直到现在,我家的院子里也都会养一只公鸡。
这期间遇到过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但大多是有惊无险,远没有第一次下洞遇到的情形惊险,而随着我下洞的次数越来越多,淮叔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灿烂,可想而知,那时候的我为他赚了不少的钞票。
但不知为什么,那段时间的我变的越来越困,越来越累,有时一次能睡好几天的觉,记性也明显不如之前,也导致我现在回忆起当年的情形有些费劲,写下来的这些,一部分靠的是回忆,一部分靠的是推测。
2004年的元旦,淮叔带我去了浙江的一个小山村准备开始干活,刚到准备下洞的地点,还没有用铲子开始挖土,四周就冲上来不下一百名警察,从孤儿院逃出来之后,一直浪荡在街上,所以幼小的我对警察有着天然的恐惧。
见围上来的警察太多,我害怕的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害怕的不敢抬头,零星能听见不少枪响,一部分枪响比较清脆,现在想来应该是警察配备的警,一部分枪声相对来说比较沉闷,但响声极大,应该是土制的喷子。
等到最后一声枪响终于不在空旷的山坡上回荡以后,我被两名警察带上了手铐,塞进了警车。
随之而来的是正义对我的审判,因为我当时的年纪比较小,警察对我的审讯比较省力气,再加上我根本没有意识到我为淮叔做的那些事,竟然是犯罪行为。
自然是警察问什么我就说什么,但我说的越多,审讯问我的人也就越来越多,慢慢的审讯室里只有我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周边要围上四五十个各色各样的人,有警察,有军人,有穿着中山装的年轻男女,甚至有两个一看就是老学究样子的老人。
他们不断的拿出各种各样的照片让我确认,问我有没有去过那里,我告诉警察,每次淮叔带我出去干活,都是晚上,除非让我再去一次,不然大部分照片里的内容我都认不出来。
但有一张照片我认出来了,就是淮叔第一次带我出去下洞的位置,我把我知道的事情都和警察讲了,两个学究一样的老头听过之后,一面惋惜,一面惊叹。
我把我知道的事情都交代出来之后,警察便开始带着我全国各地的找我曾经下过洞的地方,持续了大概一年。
我一直都很配合,希望宣判时能从轻发落。
将近一年的现场指认,警察可能觉得我年纪太小,便安排了一位漂亮的女警官全程看护着我,女警官叫什么我不太清楚,只听见其余的警察们叫她小玲,我便喊她玲姐。
玲姐人长得很美,不像现在大街上千篇一律的瓜子脸,一字眉,她长着一张鹅蛋脸,大大的眼睛总是水汪汪的,她喜欢笑,笑起来眼睛就会眯成一道月牙,很好看,说起话来轻轻柔柔的,让人听了甜到心底里,长长的黑马尾,穿着制服,有种别样的英姿。
我很喜欢她,她的模样深深刻在我的心里,以至于到现在我也对这样长相的女孩子莫名的喜欢。
她对我很好,经常给我买零食吃,她也很喜欢吃,但她吃的很少,说会长胖,她喜欢安安静静的坐在旁边看着我吃东西。
玲姐不止一次的跟我说,以前的我是不懂事,答应她要好好改正以前的错误,弥补对国家造成的损失。
我则不止一次懵懂无知的点头答应玲姐,听她的话,还不止一次的和玲姐拉了勾,这成了那段时间我们两个间的小游戏,虽然当时的我没有想到,因为我追求的一天三顿饱饭,居然让我国蒙受了那么大的损失。
出狱后我曾回到当初逮捕我的城市打听玲姐的下落,几经辗转,找到了玲姐工作的分局,听说玲姐在将我移送到首都机关后,打击犯罪的工作中因公殉职了,被罪犯打出的流弹击中脑袋,她明明有机会开枪击杀面前的罪犯,但她犹豫了,她想劝说那个人主动放下手里的枪。
我才明白玲姐一直都是奋战在抗击罪恶的第一线的警员,她不畏惧死亡,也不享受安逸,她只想要这个人间清清白白,她不想一个个善良的人走错路,她想拯救一个个堕落的灵魂,她爱自己的工作,她爱自己的同胞,她爱自己的世界,我庆幸这个国家里有着不止一名玲姐那样的警察。
玲姐的殉职让我一度嫉恨犯罪,以至于在我出狱后,有人出天价拉我重操旧业,我收集证据将他们送进了监狱。
长达一年的指证,我被带到首都等待宣判。
法庭上我看见了曾经和我下洞的那些人,都面如死灰的站在一起,唯独没有看见淮叔。
审判持续了大概三个月,不停地有狱警将我带到法庭,身边站着的人每一次都不同,但我印象中都是和我,和淮叔一起下过洞的人,最后一次的庭审,我甚至见到了当初摸我脖子的那个肥胖女人。
法官在法庭上不断询问我下洞的细节,并和其他受审的人员供词相互印证,最后进行宣判,无一例外的,他们都被裁决为死刑。
而我虽然是主犯之一,考虑到我的年纪太小与淮叔诱拐哄骗、未得利的情况下,最终法官宣判我获刑十二年,因为之前指认犯罪现场将近花了一年的时间,我实际在少管所呆了两年后,又转到某监狱继续服刑九年。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一批人,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一批人。
服刑期间,一位老狱警对我照顾有加,慢慢相处的久了,老狱警见我喜欢读书,便经常给我开小灶,偶尔教我写毛笔字,刘叔的毛笔字写的非常漂亮,听他讲他经常拿自己的字去参赛,有一次得了二等奖。他的大儿子是大学教授,小女儿在首都开了一间小餐馆。
熟络了之后,老狱警便让我叫他刘叔,并且多次邀请我出狱以后去他女儿的饭馆工作,我欣然答应了下来。
其实服刑的日子对我来说并不算枯燥,我在监狱中读了很多的书,并自学了从小学到高中的全部课程,刘叔的儿子听刘叔讲过我的事情,便让刘叔给我带进来了一套试卷,抽空让我做一下。
当刘叔再次值班来看我时,高兴的对我说,他儿子给我的试卷是当年高考题目,以为的成绩,考上北大不成问题。
我当时不太懂北大对于参加高考的莘莘学子的意义,只当是一所普通的大学,便没有在意,只是想着知识学到自己肚子里就好了,没必要拿出去炫耀。
后来刘叔的儿子又让刘叔给我带来了不少更晦涩难懂的书,我起初读起来很是困难,遇到不懂的便记下来,托刘叔捎给他儿子,请他帮我解答,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了我在监狱中服刑的第八年刘叔退休,因为刘叔的儿子女儿工作比较忙,刘叔便和老伴帮忙照看孙子和外孙女,来看我的次数便不是很频繁了。
我在服刑期间,经常有人来看我,就是当初审讯我时,站在边上穿中山装的那群人,他们来问我的一般都是当初和淮叔下洞的细节,比如黄纸上的图案是什么样的,叫我画给他们看,比如说古钱长什么样子,遇见的棺材是什么样的。
我每次都很认真的作答,每次他们都会详细的记录下来,随着我能说的越来越少,他们来看我的次数便也越来越少,以至于最后一次只问了我一句话,然后让我把淮叔的模样画下来。
他们的权利很大,每次见我的时候,都是单独安排一个静室,没人来打扰,也没有狱警看守。
十二年的时光稍纵即逝,十二个春秋,十二个寒暑,我不觉得这十二年我虚度了,我反而觉得虚度的是入狱前的那十五年。
出狱那天令我很感动也很意外。
刘叔和他的老伴、女儿、女婿、外孙女一家五口来到监狱门口迎接的我。
虽然一直只在刘叔的话语中听过他的老伴,但一见面我就被刘婶慈爱温暖的目光所吸引住了。
刘婶不断的摸着眼泪,一边用柚子水往我身上撒,一边唠叨着:“可怜的呀!心头肉呦!一表人才的小伙子,怎么就遭了这么大的罪呦!”
那时的我对于出狱来讲,有些恐惧,二十七年的生涯,最幸福的居然是在监狱中,现在想想,其实我从未体味过人间的烟火,也从未体会过人间的幸福,我一直游离在社会的边缘,刘叔一家第一次让我感受到了这个世界别样的温柔。
刘叔的女婿是个憨厚的山东大汉,热情的一个劲拉我上车说:“今天店里不营业了,给你备好了一桌酒宴,等回店里我再下厨炒几个拿手菜,就等你回去尝尝。”
我面带微笑的面对着刘叔一家的热情,虽然有些不适应,但还是很喜欢。
刘叔对我说:“我儿子一直都想见见你这位天才呢,不过他前些天出国参加什么什么的研讨会,听说你今天回家,昨天已经上飞机往回赶了,估计咱们到店里他也该到了。”
我第一次听见了回家这个词时,心突然一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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