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三章

杀鱼湖畔

张北涵

第一章

中午,天气十分炎热,火辣辣的太阳挂在天空,没有一丝云,没有一丝风,知了不停地叫着,仿佛空气都要燃烧起来。

村边的柏油公路上,走来一位男子,身材瘦高,腰板笔直,头上戴着一顶用麦秸编成的遮阳草帽,双眼前的墨镜奇大无比,几乎把半个脸都遮住了,尖尖的下颏盖满了浓黑浓黑的胡子。一件白色衬衣,一条深蓝色裤子,一双白色旅游鞋,双肩上背着一个大大的旅行包,实在看不出他有多大年龄,不过从他挺拔的身材看,肯定没超过三十岁。

男子步履并不快,一边走一边四处观望,好像在寻找什么。他发现路边有一家饭馆,犹豫一下,走了进去。

饭馆不很大,摆放七八张长条桌,三四个客人在低头用餐。见男子进来,一个小伙子满脸堆笑迎上前,“先生,您好!里边请!”

男子在靠墙角的桌旁坐下,把旅行包放到椅子上。

“先生,想吃点儿什么?”

男子点了四个菜,两瓶啤酒。他满脸阴冷,吃得非常慢,喝一口啤酒,沉思好半天才夹一下菜。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用餐的其他客人全走光了,男子的四个菜只动了一点儿,两个酒瓶却空空如也了。

小伙子又走过来,“先生,还要点什么?”

“不要什么了。小伙子,我打听一个人?”

“什么人?只要是这个村子的,没有我不认识的。”小伙子很爱说话。

“林晓云。”

“谁?林晓云?”小伙子瞪大了眼睛,十分惊讶。

“对,林晓云。”男子又重复了一遍。

“她……她早死了!死了三年多了!”

“什么?她死了?……她是怎么死的?”男子站起来,语气非常急促。

“投湖死的。唉,可怜呀,她是走投无路了,心一横,才跳了杀鱼湖。”

“她、她怎么会走投无路?”男子愈加愕异。

“被那个郭宝达逼的!”

“她不是和郭宝达结婚了吗,怎么还逼她?”

“你是谁?你认识林晓云和郭宝达?”小伙子有些警觉了。

“林晓云埋在哪里?”

“埋在杀鱼湖边。”小伙子愈发感到不对头,愣愣怔怔地看着男子,“你问这些干什么?”

猛听到老板娘在厨房里叫起来:“小福子,你过来!”

男子什么都不问了,背起旅行包,匆匆朝门外走去。刚走出门,从身后传来怒吼声,“你这个小砍头的,真想拿泼粪把你的烂嘴堵上。你没看出他是谁吗?……他是郭总的仇人!”

第二章

他姓柯,叫柯图,乳名小秃子,郭村人。

往事不堪回首,充满了苦涩辛酸和斑斑血泪。

小秃子三岁那年,跟着爸爸妈妈从山东千里迢迢来到了郭村。郭村是一个大村,有五百多户人家,百分之九十以上都姓郭,只有很少一些杂姓。小秃子一家是来投奔小秃子爸爸的叔叔柯老汉的,柯老汉年轻时闯关东来到东北,流落郭村,不曾婚娶,于是几次三番给小秃子爸爸柯少成写信,要他们举家来东北,一来为他养老送终,二来继承他的两间草房和几百元钱。柯少成夫妇商量了两个晚上,便卖掉了老家的房子,来到郭村。第二年,柯家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柯老汉生病去世了;另一件是妈妈周兰卵巢里长出一个肿瘤,到医院做了手术,把整个卵巢全切掉了。医生告诉柯少成,“你媳妇再也不能生孩子了!”出院后,周兰的身体一落千丈,一点儿重活都不能干了,家里家外的担子都压在了柯少成身上。生产队长郭长发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中年汉子,他看到柯家的艰难,便安排柯少成赶马车,赶马车在生产队是很不错的活计,柯少成和周兰非常感激郭队长。又平静地过了三年,小秃子七岁那年,一场巨大的灾难突然降临到柯家。夏天,柯少成赶着马车和生产队会计一起到附近一个城市拉化肥,返回时通过一条大河的浮桥,正值七月,河水暴涨,涛声震天。浮桥很窄,柯少成和会计都不敢再坐在车上,到了桥中央,大浪更加滔滔,白花花的水沫飞溅到桥面上,马受到惊吓,狂躁起来,向左边猛地一靠,把正在车辕处赶车的柯少成推到河里,柯少成只露了一下头,再也没有踪影。消息传回来,周兰立刻昏倒了。生产队派人沿河打捞了七天,终没有找到柯少成的尸体。生产队举行了追悼会,人人都哭红了眼晴,郭长发队长更是泣涕如雨。然而周兰的身体却江河日下,每日痛哭不止,只是喝点儿水,几乎一口饭都不吃,面色惨白,形同枯槁。两个月后,在一个秋风萧瑟的日子里,周兰喊着柯少成和小秃子的名字,撒手西去了。骤然间,天塌地陷,七岁的小秃子成了茕茕孑立的孤儿。埋葬了周兰后,郭长发和会计来到小秃子家,郭长发摸着小秃子的头,“孩子呀,别怕!你爸爸是为公牺牲的,你的事生产队全包了。吃的,穿的,用的,一样都不会少你的。但是,你还太小,身边总得有个亲人哪!孩子呀,你好好想想,山东那边还有什么亲人没有?”

小秃子想了想,“那边还有一个姑姑,两个舅舅。”

“你知道他们的通讯地址吗?”

小秃子摇摇头,“不知道。”

“以前,你爸爸妈妈跟他们通过信吗?”

“通过。今年还通过信呢。”

于是,郭长发、会计和小秃子一起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几封皱皱巴巴的信。郭长发如获至宝,“这就好了,这就好了,马上给他们写信。”

当晚郭长发就让会计把三封信写好了,第二天,郭长发和会计又来了,郭长发先让会计把信念了一遍,信写得很清楚:如果愿意举家来郭村,生产队负责落户口,而且在农活的安排上尽量给予照顾;如不愿意来,但愿意接收孩子,生产队负责把柯家的房子变卖,并负责把孩子和卖房钱送回山东,以后每年生产队都会把孩子的口粮烧柴折换成钱,加上每年五十元的零用钱、亲属一百二十元的辛苦费,按时寄回去,一直到孩子十八岁。

郭长发说:“另两封信和这封一样,就不念了。孩子,就这么定了。反正我家就在你家邻院,以后你就到我家来吃,晚上我来陪你睡觉。”

一晃两个多月过去了,已是朔风袭人、雪花飘飘了,然而山东那边没有任何回音。

郭长发说:“再发信!”

又是两个多月过去了,已近年关,到处响起了噼噼叭叭鞭炮声,空气中充满了浓浓的年味,仍然没有任何回音。

郭长发垂头丧气,“孩子,不会有回信了,别指望他们了。以后,你就是生产队的孩子,生产队的小五保户。我们已经做了规定,只要生产队还在,就有你吃的,有你穿的,有你用的。不管谁来当队长,这个规定都不变。”

小秃子在郭长发家吃了几个月饭,第二年春天,郭长发媳妇腿摔断了,卧床不起。小秃子谢绝了郭长发的再三挽留,自己开始烧火做饭了。六月的一天下午,小秃子正在贴苞米饽饽,由于阴雨连绵,柴禾湿浸浸的,屋里浓烟滚滚,小秃子呛得大声咳嗽,从厨房里跑出来。一抬头,吃了一惊,两个陌生人已悄然走进院子。自从爸爸妈妈去世后,除了郭长发和会计外,几乎没有什么人进他家院子。小秃子痴痴地看着,来人是两个女的,一个二十多岁,苗条身材,黑黑长辫,眼波流溢,秀色可人。另一个四十多岁,个子略矮些,梳着短发,戴一付金丝眼睛,气若幽兰。

“小朋友,不要害怕,我们是学校的老师,我姓肖,她姓张,我们来统计下学期新生上学的情况。”年纪大一点儿的肖老师轻声细语,很怕吓着小秃子。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年轻的张老师露出甜美的微笑。

“我叫小秃子,八岁了。”小秃子怯生生地说。

“你的学名叫什么?”肖老师问。

“啥是学名?”小秃子不懂。

“就是你的大名,正式名。”张老师说。

小秃子摇摇头,“我没有大名,我就叫小秃子。”

“要么我给你起个学名,叫柯小秃,怎么样?”肖老师亲切地望着小秃子。

张老师想了一下,“柯小秃?……不是很好!要么就叫柯图吧,图画的图,刻画美丽的图画。怎么样?”

“柯图?……这个名字可以,有意境,不俗气。就叫柯图了。”肖老师点头称赞。

“对了,我们给你起名,要问问你爸爸妈妈同意不同意。你爸爸妈妈呢?他们在家吗?”张老师向四周看了看。

爸爸妈妈永远是柯图心灵上巨大的伤痛,他立刻哭起来,“爸爸妈妈都死了!”

张老师突然醒悟了,“噢,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小朋友,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用手摸了摸柯图的头。

“你自己在做饭?”肖老师看着从厨房里冒出的烟,急忙换个话题。

“是的,自己在做饭。这几天老下雨,柴禾都湿了,弄得屋里全是烟。”

“你这么小,会做饭吗?”张老师关切地问。

“跟西院的郭队长和郭大娘学的。贴苞米饽饽、煮秫米粥,都会了。”

“我们能到屋里看看吗?”肖老师试探着问。

“能!能!”柯图非常痛快地把张老师肖老师领进了屋。

这是两间草房,西屋是厨房,东屋是卧室。卧室里南北都砌了土炕,两个炕上各自摆着一个红里透黑的木柜,南炕上放着一个饭桌,木柜上放着两条叠好的被子。北炕上放着半袋米、半袋面,还有两个筐、三个盆。诺大的房间空空荡荡。

两个老师什么都没说,各自掏出了五元钱,放到炕上。

柯图说什么也不要,“我什么都不缺,我不要!”

“孩子,拿着,买个新书包,再买点儿笔、本子。”张老师说。

“郭队长说了,生产队会管的,全由他们包了。”

“那你就买点儿好吃的。看你瘦成什么样了!”肖老师把柯图递过来的钱又放回炕上。

走出柯图家,张老师悄悄对肖老师说:“这个孩子太可怜了,就把他放在我们班。”

盛夏很快过去了,金风乍起秋色渐浓的时候,学校开学了。

柯图穿上刚刚洗过的蓝色衣服,背着新书包,十分高兴而又小心翼翼地来到学校门口。他东张西望,想找一个认识的小伙伴一起进去,可全是陌生面孔。正在犹豫,忽见从操场走过来四五个歪眉邪眼、流里流气的男生,个个人高马大,一看就知道是高年级学生。

柯图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恶感,他非常不喜欢这几个人。正转身要走开,一个秃头男生朝一个两眼冒凶光男生耳语了两句,两眼冒凶光男生干笑一声,手指着柯图,“过来!过来!小兔崽子。”

柯图向四周看看,以为是在喊别人。

“看什么看?就是喊你!”

“我叫柯图,我不叫小兔崽子!”柯图没有过去,两眼恨恨地瞪着他们。

那几个人却走了过来。

“小兔崽子,听说你爹你妈都上西天了,你是个孤儿。怎么样?想不想有个爹?只要你管我叫声爹,给我磕个头,以后你就是我儿子了,谁他妈欺负你老子揍扁他!”两眼冒凶光男生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柯图。

“你骂谁小兔崽子?你才是小兔崽子呢!”柯图毫不示弱。

两眼冒凶光男生一下子跳起来,冲到柯图跟前,“啪”,就是一个耳光。

柯图天旋地转,“咚”,栽倒在地上。他感到脸火辣辣的,鼻孔喷出了殷红的鲜血。

柯图顽强地爬起来,怒火烧得他浑身发抖,“我操你八辈祖宗!我是你爹!你是我儿子!”

两眼冒凶光男生呲着板牙,“弟兄们,上啊,撕了他!”

几个小帮凶立刻扑上来,把柯图按倒在地,暴雨般的拳脚落在柯图身上。

学生越围越多,可谁也不敢上前拉架。

忽听一个细嫩的小女孩声音响起来,“不好啦!打死人啦!快来人哪!”

小女孩不停地大喊,人群一阵骚动。突然,人群外一声怒吼:“住手!你们凭什么打人?”一个女老师冲了进来。

打柯图的几个人一愣,互递一下眼色,撒腿就跑。

女老师扶起柯图,柯图的脸上全是血,掺杂着黄褐色的泥沙,眼睛嘴角红紫浮肿,上衣也撕烂了。

围观的学生七嘴八舌嚷起来。

“是郭宝达他们几个打的,他们太坏了!”

“他们一点儿理都不讲,围着这个小男孩就打,差点儿把他打死了。”

那个小女孩走过来,掏出一条干净的花手绢,递给柯图,“快擦擦脸。”

柯图摇摇头,“我的脸全是血和沙子,会把你的手绢弄脏的。谢谢你了!”

柯图看了一眼小女孩,心里骤然一震,“这是谁家的丫头?……这么好看!”

张老师拉着柯图的手,“走,先洗洗脸去。”

两人进到教师办公室,校长王纪田闻讯赶来,看到柯图衣服撕烂,满脸血污,怒不可遏,“这个郭宝达,越来越不象话了,领着一伙小混混,称王称霸,胡作非为,连一个刚入学的孤儿也不放过,真是无法无天了!”

柯图洗过脸,又用湿毛巾把脏衣服擦了擦,跟着张老师来到教室。

教室里已经来了十几个学生,刚才那个小女孩也在里边。柯图一阵兴奋,“你也在这个班?”

“对。我叫林晓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柯图。”

“你好些了吗?刚才领头打你的那个人,听说是个小流氓,以后离他远点儿。”

柯图又多看了林晓云两眼,不忍心把目光移开。眼晴又黑又大,白白的脸庞上,嘴、鼻子、眉毛……仿佛都是造物主雕刻的精美工艺品,“我要是有这样一个妹妹多好啊!”

上午十点,全校举行开学典礼,仪式过后,王校长站在操场领操台上,脸色铁青,额角上血管暴起,“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本来是一个值得高兴的日子,可是我高兴不起来。今天早上,我们学校发生了一件让人十分气愤的事,以六二班郭宝达为首的几个人,对一个刚刚入学、不到八岁的小男孩大打出手,打得小男孩衣服全部被撕烂,满脸是血。真是恶劣到了极点!郭宝达,出列!站到前边来!”

郭宝达乖乖地走到前边,面向全校师生,低着头,宛如霜打的茄子。

王校长又点了另外四个学生的名字,五个人一字排开,全都站到了前边。

王校长狠狠地教训了他们一顿后,激愤地说:“最让我愤怒的是,今天被打的,不是一般的孩子,而是没有父母、甚致没有一位亲人的小孤儿柯图。”王校长把目光转向柯图他们班,“张老师,把柯图领到前边来。”

张老师拉着柯图来到前边,虽然洗过脸,但柯图鼻青脸肿一身烂衣服的样子,让老师和学生十分惊骇。

王校长把柯图抱到领操台上,“大家看看,这么瘦弱的一个小男孩,没招谁没惹谁,被这么五个人,像驴一样高的五个人,劈头盖脸毒打了一顿。特别是郭宝达,顽劣成性,无法无天,几年来,坏事干尽,给我们学校丢了多少脸?惹了多少祸?一个六年级学生,给一个刚入学的新生当爹,人家不喊他,就把人打成这个样子。郭宝达,你还是个人吗?我看你猪狗不如!”王校长实在气坏了,怒骂起来。

“郭宝达,站到台上来!”

王校长吼声如雷,郭宝达很不情愿地站到了台上。

“你现在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向柯图鞠躬,认错,保证今后再也不欺负他。”

郭宝达不怕任何老师,却特别怕王校长,他不得不走到柯图面前,鞠了一个躬,“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

王校长转向全校师生,“今天我把话说清楚了,以后谁再欺负柯图,就是欺负我王纪田,我对他绝不客气,要给予严厉的处罚!”

从此以后,柯图过上了平静的生活,没人再敢欺负他了,即使郭宝达见到他,也只是恼恼地走过去,不敢碰一下。第二年,郭宝达小学毕业,没有考上初中,混迹于乡里,和一伙人偷鸡摸狗,拦路抢劫,被关进监狱。柯图听到这一消息,好几天飘飘然合不拢嘴。

王校长殷殷关照,张老师悉心呵护,加上柯图聪明的天资,学习一跃成为全班第一,一年级下学期还荣升为班长。尽管没有父母,柯图却感到这是他懂事以来最幸福的时光,唯一让他遗憾的是林晓云尽管出落得亭亭玉立明媚鲜艳,体育文艺出类拔萃,但学习成绩实在乏善可陈。然而即使林晓云学习再惨不忍睹,柯图内心深处仍对林晓云有一种走火入魔般的喜欢,他爱和林晓云说话,爱看林晓云那灿如夏花般的脸蛋,哪一天林晓云没来上学,柯图会坐立不安,终日郁郁寡欢。

第三章

前边就是杀鱼湖了。

严格说来,杀鱼湖并不是湖,是西苇河在这里一个巨大的回湾,足有两个足球场大。杀鱼湖坡陡、水深,人从岸边往里只要走上几步就没了踪影,平均四至五米深,最深处有八米。说来非常奇怪,这里水质清冽,却见不到一条鱼。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里的水特别冷,即使是盛夏,人跳进水里也会感到阵阵寒意。有人说,这里有个大水怪,牛头龙身,叫起来像娃娃哭,特别吓人;还有人说,这里通地河,不管天多旱,水都不会干。越传越玄,杀鱼湖笼罩上了一层恐怖,一层隐隐的杀气。没有人敢到这里来游泳,连放猪放牛的也轻易不到杀鱼湖来,所以杀鱼湖四周野草繁茂,树木葱茏。

柯图向四周望了望,断定没有人跟踪,才摘掉草帽,取下墨镜和假胡子,钻进茂密的树林里。

林晓云的坟茔在哪里呢?乔木灌木盘杂交错,野草葱蓊滋蔓,实在看不出哪里有坟茔。柯图像过筛子一样,细细地找,终于,在一片苍郁的野草中,发现了一冢土坟,坟茔不大,上面青草萋萋,看得出来,已很久没人培过土了,也很久没人祭祀过了。柯图知道,杀鱼湖杀气太重,风水不好,谁家也不会把亲人埋葬在这里,这座坟茔肯定就是林晓云的了。

柯图呆呆地伫立着,“这是真的吗?那么灿烂美丽的生命竟变成了煞煞枯骨,凄风苦雨相依,荒草冷月为伴……我的天哪!”柯图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咚”地双膝跪下,眼泪如雨如泻飞落而下,“晓云,我回来了,我来看你来了!你为什么这样狠心?抛下我,到那个遥不可知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我想你呀!日日夜夜,不,每时每刻都在想你!晓云,三年多了,我的心每天都是流血殷殷,每天都是泪水似海!我本以为,你已经和那个王八蛋结婚了,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复仇,就是为了雪耻,我要让他跪在脚下哀哀求饶。如果你愿意,我就带你远走高飞;如果你不愿意,我绝不强求,见你最后一面,从此天涯孤旅,四海浪迹,一生漂泊。晓云,我万万没有想到,你如此刚烈,如此不屈,把你的生命化作了我们爱情的祭礼。放心吧,晓云,我已不是三年半前的我了,现在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复仇!复仇!!复仇!!!我要用郭宝达滴着鲜血的狗头,来为你逝去的生命作最隆重的祭奠!”

柯图擦了擦眼泪,从包里拿出两个苹果,一个面包,供在了林晓云的坟前。他凄入肝脾,万箭穿心,一首诗篇在脑际喷泻而出:

“晓云,

三年没有见到你的面容,

三年没有闻到你到体香,

晨昏相望,

梦里徜徉,

故乡的小路原野,

故乡的柳下河旁,

看着彩蝶的飞舞,

聆听小鸟的歌唱。

蓦然醒来,

却是孤身客羁,

泪伴秋霜。

今日千里归来,

荒冢凄凄,

白骨没没,

音容杳杳,

魂魄茫茫。

六年苦恋,

三年泣血,

人鬼遥哭,

寸断肝肠!”

柯图大声吟诵了一遍,悲愤袭压着全身,哀伤透彻心骨,泪水倾泻而下。他浑身颤抖着,几欲不能自己,慢慢地向坟墓走近两步,一纵身,扑倒在坟丘上,号啕大哭。

夏日火辣辣的阳光倾洒在树林里,倾洒在坟茔上,一只知了拖着长长的声音,没完没了地鸣叫着。不知哭了多长时间,柯图睡着了,又好像没睡着,似幻似真,似梦似醒,他又回到了从前苦涩而美好的岁月。

九年前,柯图高中快毕业了,他的面前只有一条路:回生产队劳动。高考早就取消了,在他看来,儿时的梦想——上大学,将真真切切变成一枕黄粱了。虽然开始招收工农兵大学生,搞推荐与选拔相结合,但那是铺给当官子女的阳关大道,和他柯图没有任何关系。

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林晓云一直和他在同一个班。林晓云越长越漂亮,休长苗条的身材,白皙润嫩的皮肤,秋波闪动的双眼,出凡脱俗,眉目如画。虽然林晓云在学习上一无可取,但在唱歌、跳舞、田径、乒乓球、篮球诸方面皆卓尔不群,所以刚上初中就入了团,很快又当上了班长,成了全校鹤立鸡群的人物。柯图的命运和林晓云完全相反,自从升入初中,再也不是班干部了。学习好早就没有了任何意义,今天学工学农,明天“批林批孔”,柯图感到上学已变成一种痛苦的煎熬,于是便拼命看书,凡是能找到的书,尽皆阅览。《共产党宣言》 《反杜林论》 《国家与革命》 《青春之歌》 《林海雪原》 《水浒传》 《七侠五义》 《电影画报》……像大海迎接百川,吸纳着接触到的所有知识。在混乱迷茫和漫无头绪的期待中,柯图读完了初中,读完了高中。尽管茕茕孑立、衣衫褴褛,可有一天,柯图忽然发现自己已经长成一个身高一米八二、潇洒英俊的大男孩了。

对于爱情,早已在他心中悄然萌动了。半年前,柯图就发现,林晓云看他的眼神已由一湾清水变成了灿灿骄阳,匆忙一瞥,又急急闪开,美丽的双眸闪现出奇异的光熖。柯图读懂了林晓云向他展示的“生命之火”,他没有任何犹豫,热烈而狂乱地把林晓云“拥抱”进自己的生命里。不知哪一天,一个心惊肉跳而又如入仙境的画面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和林晓云脱得赤条条的,紧紧地搂在一起……他有一种深深的犯罪感,强令自己不要想这些,可是不行,任何强迫命令都是那么苍白无力。他像发疯一样,越想越漂漂渺渺,越想越若入仙境。林晓云身体的每个部位,都想到了。他感到热血在周身疯狂地“呼啸”,下身仿佛有无数条虫子在蠕动,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了,便找出一张白纸,写上大大的林晓云三个字,贴在枕头上,紧紧地把枕头搂在怀里。

林晓云的家庭是一个殷实富有的农家,父亲林成富精明练达,能掐会算,颇具经济头脑。母亲宋学英手脚利落,酷爱整洁,虽年近五十仍美丽端庄,风韵犹存。林晓云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哥哥已结婚,分家另过。弟弟还在读初中。林家所有亲戚均和“官宦”无缘,所以林晓云高中毕业后既不能到学校当民办老师,也不能到大队当团干部或播音员,只有回生产队劳动。

盛夏的一个黄昏,柯图吃过晚饭,沿着村边的土路慢慢散着步。

夏天的原野万类竞绿,到处是生命的勃动,玉米红绒初现,高粱穗苞微鼓,水稻含笑扬花,暖暖的微风弹奏着轻柔的旋律,蛙鸣虫啾幻化成优美的吟唱。

柯图边走边饱览万物的“如火如荼”,忽然,柯图发现,土路上远远地走来一个人,一身白色,速度非常慢。暮色越来越浓了,加上距离远,柯图看不清来人是谁,只觉得十分眼熟。

近了,柯图骤然一惊,“啊,是她!林晓云!”

柯图快速迎上去,离很远就大喊:“林晓云!林晓云!”林晓云也加快脚步,“柯图,是你啊!真巧!”

相距一米远的时候,两人都停下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愿把目光移开。

不知过了多久,柯图先说话了,“林晓云,你好吗?”

林晓云摇摇头,“不好!一点儿都不好!”

柯图向前跨了一小步,离林晓云更近了,“怎么不好?是身体不好还是农活太累?”

“咱们一边走一边说吧。”

林晓云转过身,两人肩靠着肩,沿着柯图散步的方向慢慢向前走。

“天天起早贪黑,没完没了地干活,干得稍微不好,就要受到生产组长和队长的训斥。我真的挺不住了,我快要崩溃了。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啊!”

柯图长长地叹口气,“有什么办法呢?高考早就取消了,高中毕业后,我们就没有任何选择,只能回生产队脸朝黄土背朝天。工农兵上大学,那是人家当官子女的事;到学校当民办老师,没有关系没有靠山不送厚礼想都不要想!……哦,对了……”柯图突然想起了什么,“林晓云,你别愁,你的苦日子会有头的。”

“我的苦日子怎么会有头?”林晓云怔怔地看着柯图。

“你可以到学校当民办老师啊……咱们班已经有好几个同学都当上了民办老师。咱们村小学也缺老师,赶快回去求你爸,让他出点儿钱,找大队领导,肯定能办成。”

“真的能办成?”林晓云不大相信。

“真的能办成。相信我绝对没错,赶快去办。”

很快中小学都放暑假了,柯图一直牵挂着林晓云的事情。他不敢贸然去找林晓云,怕被邻居们看见,更怕被她家人看见。一天,柯图实在熬不住了,让邻居一个小男孩给林晓云带张纸条,约好晚上在村南土路上见。

柯图早早就来到了村南土路上。暮夏的落日把苍茫辽远的天空涂染得一片火红,归巢的燕子和麻雀拖着愉快的鸣音没入了飘着袅袅炊烟的村落,原野的空气中浮游着庄稼和野花的淡淡芬芳。

柯图四处张望,土路上空荡荡的,林晓云还没有来。柯图站了几分钟,突发奇想,“我何不藏到玉米地里,吓她一吓!”

柯图立刻钻进路旁的玉米地里,蹲下去,遮得严严实实。没过几分钟,柯图就听到有人从远处走来,他悄悄探了一下头,正是林晓云,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

走到离柯图藏身处很近的地方林晓云停住了,柯图本想突然钻出来,大叫一声,可临时改变了主意,他决定学狗叫。

“ 汪汪!汪汪!”

林晓云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弯腰捡起一个土块,紧张地向玉米地里看。

“汪汪!汪汪!”柯图又叫了几声。

也许是柯图学狗叫学得太不像了,林晓云听出了破绽,“是人是狗,快滚出来!”

柯图嘻皮笑脸地从玉米地里钻出来,“你胆子太大了,听到野狗叫一点儿都不害怕!”

林晓云有些恼怒,“你这个人真无聊,装神弄鬼的,讨厌死了!”

柯图马上低声下气,“和你开个小玩笑,别生气啦……我是狗!我是王八蛋!”

林晓云瞪了他一眼,笑了,“一边走一边说吧。”

“还是坐到玉米地里说更好。在路上走,被别人看到,又惹出许多闲话。”

林晓云同意了,两人一前一后钻进玉米地。

刚刚坐好,柯图就焦急地问:“你爹去找大队领导了吗?”

“找了。”

“带厚礼没有?”

“带了,带了好多礼物。”

“他同意了吗?”

“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反正挺高兴的。”

“高兴就好,高兴就有希望!”

俩人挨得很近,几乎是肩并肩坐着。林晓云身上那种女人特有的香气阵阵袭过来,高高耸起的胸脯不停地在柯图眼前“起伏摇曳”。柯图心神飘荡,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林晓云。

林晓云等了好一会儿,听不见柯图的任何声音,“喂,你怎么不讲……”林晓云的话还没问完就停住了,她看到了一个两眼燃烧着欲火的“魔兽”。

“柯图,你怎么了?”

“林晓云,你太漂亮了!”

“竟说些没用的话。咱俩是来商量我当老师的事,不是来研究我漂亮不漂亮。”

“很多人说你是我们村第一美女,根本就不对,你是我们全公社,不,是全县第一美女。”

林晓云心里甜滋滋的,却故意瞪了柯图一眼,“不许你说这些废话……如果再说我就走了!”

“不不不,你不能走!”柯图神颠智乱,浑身搅动着急欲宣泄的疯狂。他猛地扑过去,把林晓云紧紧地搂在怀里,对着脸、鼻子,一阵狂啃。最后,对准林晓云的嘴,狠狠地压住不松口,嘴唇拼命蠕动着,把林晓云的口水全部吸到自己的嘴里,咽下去。他感到幸福极了。

林晓云并不反抗,两只手轻轻地抱住了柯图,任由他“蹂躏”。

柯图不想就此罢休,乱摸一阵后,伸手去脱林晓云的裤子。

林晓云一挺身,猛地坐起来,“柯图,你要干什么?”

“林晓云,求求你,我受不了了。我要你,现在就要!你是我的!”

柯图继续扒林晓云的裤子。

林晓云两眼喷出了从未见过的凶光,扬起手,“啪”,狠狠地扇了柯图一个耳光。

“畜牲!……这个绝对不行!”

林晓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轻蔑地哼了一声,钻出玉米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柯图蒙了。一切都是在瞬间发生的,他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林晓云已经不见了踪影。

柯图呆呆地坐着,头脑一片混乱,他万分沮丧和懊悔。也许是林晓云用力太猛了,柯图左边嘴角渗出了咸咸的血丝。“完了完了!彻底完了!林晓云会把我看成什么?猪狗?……色狼?……强奸犯?…….我真他妈混蛋,天下第一号伪君子!”

天,已完全黑了,浓密的玉米叶下洒进了斑驳的月光。柯图有气无力地离开了玉米地,回到他那黑洞洞的草屋时已是午夜了。

柯图第二天没有到生产队上工,在炕上蒙头躺了一天,粒米未进。

一连七八天,没有林晓云的任何消息,柯图愈发绝望。本来住在一个村子里,柯图完全可以去找林晓云,但柯图不敢。他断定,林晓云肯定已经把自己的“兽行”告诉她父母了。自己敢去触霉头,很可能是一顿暴打。

这天晚上,柯图下了工,有气无力地做着饭。他把玉米饽饽贴好,坐在灶前,低着头一把一把地往灶里送柴草。

他隐隐约约地感到有人走进来,还站到了他跟前,但柯图没有抬头,他知道这绝对是幻觉。

可确确实实有人站到了跟前,均称的呼吸传进了他的耳膜,幽幽的香气开始在房间里缭绕。柯图慢慢地抬起头,瞠目结舌。

“林、林、林晓云!是、是、是你!”柯图慌忙站起,从不结巴的他突然结巴起来。

“对,是我。怎么,不欢迎吗?”林晓云满脸微笑,一身白裙子,略施粉黛,美色逼人。

“欢迎欢迎,太欢迎了!关键是我不知道怎么欢迎了!我太高兴了!林晓云,我不是在做梦吧?……我的天哪,我要疯了!……林晓云,你不恨我了?”柯图语无伦次。

“我什么时候恨你了?”

“上次……玉米地……耳光……”柯图指了指自己的脸。

林晓云捂着嘴笑起来,“不说那个了,不说那个了。柯图,今天我来告诉你个天大的好消息,我就要到学校当老师了!”

“真的吗?太好了!谁通知你的?”

“大队领导今天早上告诉我爹的,大后天我就要到学校上班了。”

“谢天谢地,你终于脱离苦海了!”柯图一把抱住了林晓云,刚要狂啃,忽然停住了。

林晓云闭上眼睛,正等着,半天不见动静,“哎,你怎么停住了?”

“我怕你的耳光。你打耳光的水平太高了!”

林晓云“噗哧”笑了,“放心吧,只要你不乱来,我的耳光是不会轻易赏给你的,那是留着日后给你的奖品。”

“你这个坏丫头!”柯图抱着林晓云在炕上滚起来。

当晚,林晓云和柯图第一次一起吃了饭,玉米饽饽、菠菜汤、大葱醮大酱。

“这就算我们两个的订婚晚宴吧!”柯图开玩笑地说。

“我就这么不值钱?几毛钱的饭菜就把我弄到手了?”

“今天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两个人又说又笑,他俩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过。(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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