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了。
白雪皑皑，红梅娇艳，恍若多年前荆轲与荆伶初见莘汌的时候。
“姑娘，这是夫人托人送来的东西。”归纪派给荆伶的婢女滦（luán）儿手中托着一块叠好的方巾。
荆伶接过方巾，展开，方巾角落绣着一株红梅和荆伶的名字。
荆伶还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她一个人在雪地里，用枯枝写下“荆轲”二字。那日曼苡来寻她，荆伶便告诉了她，那日是她的生辰。未曾想，曼苡倒是记住了，连她无意中提及最喜红梅，她也记住了。这般用心，却只为当时素不相识之人。
“曼姐姐当真有心了，”荆伶收起方巾，“滦儿，曼姐姐的身子好些了吗？”
“听说……是不大好了。”滦儿一脸惋惜。
“宫里就一点动静都没？”荆伶皱眉道。
“令尹大人自从搬入宫中，恐怕，连这李府别苑都早忘了。怎么还会记得夫人呢？归大人请的大夫对夫人的病也是束手无策。”
荆伶听着滦儿的话顿觉胸口发闷，铃兰花又震动起来，她要去看曼苡，却不料归纪进门与她撞了个正着。归纪一把抓过荆伶的手腕，示意滦儿退下，然后问：“心浮气躁，这可不像你。是要去哪里啊？”
荆伶抽回手腕，冷冷道：“大人不是早就允许我任意进出，我要去哪，应该无须禀报吧？”
“你也知道，你的任意进出是我允许的，那么我问你，你答便是了。要去哪？”归纪有些生气。
荆伶憋着一股气，又立马转变了态度，柔声道：“大人，伶儿只是想去看看曼姐姐，这也不行吗？”
“今日不行，”归纪拉过荆伶的手就要带她出去，“马上跟我进宫。”
一路上，归纪告诉她，李园不知从何处得知，昔日归纪带回一女子在别苑中培养成刺客，妄图对他不轨。当初姜愔以归纪喜爱为由带回并未向李园禀报，知情的人都已被他灭口，就连苑中，除了荆伶和曼苡甚至无人知道最西边的院子里住着一个人。
原以为此事天衣无缝，没想到李园爪牙众多，还是被他怀疑了。归纪猜想，李园并不知道姜愔的真实面目，否则早就派兵入府搜查了。这一次，也许是李园对他的一场考验。至于能不能安然无恙，就看荆伶的了。
荆伶当初是以曼苡妹妹的身份进入别苑的，一个孩童，自然不会引人猜忌，由她出面打破“刺客”谣言再合适不过。彼时，他再故作恍然道出自己私藏卫国美人之事，李园也不会强夺他人所好，继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毫无武功却能飞檐走壁，这也就解释了他们口中的‘刺客’一说。”荆伶听完归纪所言明白了自己的用途。
“你那么聪明，自然不会让我失望。”
荆伶反而轻松地笑了起来，“我凭什么帮你？要知道，这可是摆脱你的好机会。”
“曼苡，”归纪答道，“你若是讨得令尹欢心，自然可提出，请国医前往别苑救治你的曼姐姐。”
“荆伶，你当真无情吗？”归纪邪邪一笑，他料定，这个女孩开始有了变化。
荆伶没有说话。到了棘门，两人下车后由一名侍卫领着到了李园寝宫的议事堂。归纪同荆伶进门后，侍卫便关门离去。李园跪坐在席上，并没有赐席的意思。
归纪先行跪拜之礼：“拜见令尹大人。”
一旁的荆伶不仅没有跪下，还东张西望观察四周，归纪一把将她拉下，她才不情不愿地跪下，但她不懂礼节，也不会行礼，就向李园做了个揖。
“她是何人啊？”李园向归纪发问。
“她就是您说的‘刺客’……”未等归纪说完，荆伶打断道：“令尹大人，我是伶儿，您不记得了？曼苡是伶儿的姐姐。”
李园思索片刻，想起自己别苑的卫国美人是有这么一位妹妹，只是听说叫什么“灵”，但每次他去别苑都不曾见到过这个孩子。这次终于看清楚这孩子的面容，虽比不上美人绝色，倒也伶俐可爱。
“你怎么会是刺客呢，如今几岁了？”李园露出笑眯眯的表情，归纪担心的事还是要发生了，这两年他一直防着李园与荆伶见面，就是深知李园本性。
荆伶微笑着起身一跃，轻飘飘地到了李园身边。这一跃，蹲在暗处的侍卫都没有看清，待反应过来荆伶已蹲在李园身边。
“听归大人说，有人以为伶儿是刺客，可太冤枉了。伶儿在苑中看了不少杂书，看着看着就学会这‘飞来飞去’的功夫了。归大人说伶儿有天赋，所以跑得快，跑着跑着我就会飞了。伶儿真的不是刺客，”荆伶孩童般稚气的笑容中看不出一丝杂质，“伶儿今天刚好满十岁。”
李园示意暗处侍卫不要出现，脸上堆着笑，“项燕真是过于警觉了，一个孩子也能当作刺客。”转头又对归纪说：“这孩子是个好苗子，怎么不纳进‘地魍’内。”
“大人有所不知，这孩子虽然心法驾驭得不错，但身体孱弱，在功法上有些愚钝，一个武功都学不会，”归纪开始编谎话，“大人若不信，可捏捏这孩子的手臂，可谓柔弱无骨，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进‘地魍’呢。”
李园一摸，果然如归纪所言，肌寒软弱，无半点功法傍身，顿时放下心来。
“兴许是伶儿调皮，总是在院中窜来窜去，吓着别人了吧？”荆伶依旧一副单纯不知世事的模样。
“堂堂项将军怎么会被你吓着呢？他定是在苑外看不真切，误会了，倒是让你受委屈了，”李园哈哈大笑，“归纪啊，怎么还跪着？去席上坐吧。”
归纪跪坐一旁，一边望着荆伶，一边借机说出自己私藏一卫国美人之事，还说若令尹怪罪，他便将美人遣送回卫国，或献给大人。李园自是不会把美人当一回事，果然放过了他，梁上蓄势待发的侍卫也纷纷收起警觉。
归纪没想到是项燕上谏此事，心中暗暗盘算起来。但是，仔细一想，项燕一向只懂带兵打仗，哪里会有工夫派人监视别苑，还跑到李园这里来嚼舌根。当即料定，这是李园设下的又一陷阱，自己倘若去同项燕对质，项燕万一将此事禀告大王，入府搜查是不可避免的了。就算让姜愔暂时离开别苑，也难保有其他变数。归纪想着，若不去项府，李园这招离间计没使成，定会再寻机会，不若主动出击，化干戈为玉帛，还能与项家交好。
“令尹大人，今日可还欢喜？”荆伶装作战战兢兢的模样。
“自是欢喜，伶儿为何如此问？”
“归大人说，若是讨得令尹大人欢喜，令尹大人就能派国医去看姐姐。”荆伶一副委屈的样子，叫人看了真是心疼。
“原来是这样，”李园向归纪道，“以后这些事不必忌讳，宫中的国医、绣娘、宫女……苑里缺的只管来拿就是了。”
“归纪遵命。”
接着，李园似是还有事要与归纪相谈，随手将一枚玉坠赐给她作生辰礼，允其在宫中稍作玩耍，派了两名宫女随行。于是，荆伶一蹦一跳地开门离开了议事堂。
远离了李园的寝宫以后，荆伶这才放松下来，脸上的笑意也瞬间全无。荆伶心中想着，项燕是何许人也？一个将军与归纪有何恩怨？想着想着，荆伶丝毫没意识到她走到了客院花园之中，还撞上了一位公子。因其步伐较快，两位宫女没来得及追上阻拦。
“你是何人？”公子清冷通透的声音传入荆伶耳畔。
“你是何人？”荆伶反问，抬头看到一位立姿挺拔、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内里露出黛紫绮绣丝帛衣襟，外着印花敷彩赤边黄面直裾丝棉袍，腰间束镶嵌绿松石玉带。在花园积雪和红梅映衬下，君子世无双。
两位宫女这才赶到，纷纷向公子行礼：“见过齐使。”
公子温润如玉，示意宫女起身，浅笑答之：“在下即墨玉，来自齐国。”
“我是令尹大人妾室曼夫人的妹妹，我叫……曼伶。我跟姐姐都是从卫国来的。”
“那么，你怎会在此呢？”即墨玉问。
“你先说，你为什么在这里呢？”
“我是齐国使者，就住在这花园尽头的庭院中。闲来无事，便来这花园逛逛。那么你呢？”即墨玉淡然一笑，煞是好看。
“我是来见令尹大人的，令尹大人与归纪有事商议，便准我在宫中玩耍，待他们商议完自会有人来带我出宫。我不认得路，胡乱走就到了这里。”荆伶睁着一双大眼睛仰看着即墨玉。
“原来是这样，”即墨玉蹲下身子，依旧浅笑着，“既然你我在这花园偶遇，何不结伴而行？也省得孤身寂寞。”
“好啊。”荆伶爽快答应，同这么一位美少年踏雪寻梅自然求之不得。平日里除了滦儿和曼苡，荆伶也未能同其他人有所交集。毕竟从归纪毁树之后，也没有下人敢与荆伶多言了。
即墨玉带着荆伶在花园中闲逛，兴许是荆伶这两年过得太过压抑了，即墨玉的温和笑靥让她对这个初识的大哥哥卸下了防备之心。荆伶说今日是她生辰，即墨玉并未随身带什么贵重物品，便把从家乡带来的一块未经雕琢的晶石赠予荆伶。这晶石在光下透着浅浅的金色，她甚是喜欢，将晶石牢牢揣在胸口。
荆伶不知道的是，即墨玉的注意力却在她手腕上那只铃兰玉镯上，他对金玉之物向来观察入微，此镯不似民间之物，又不像宫中式样，玉质通透，超凡脱俗，而且奇怪的是明明铃兰花腔内是有铃舌的，一路上任其摇晃起伏却都不曾发出丁点声响。
一路上荆伶像打开了话匣子，说个不停，即墨玉与她也相谈甚欢，直到一个冷淡的声音打破了这片祥和氛围：“还不快跟我回去。”
荆伶转身看到的，果然是她最不想见到的人，“归纪大人，找伶儿有事吗？”荆伶柔糯的声音并没有打动归纪。
“玩够了吗？我们该离宫了。”
“这位，想必是归纪归大人吧？”即墨玉作揖道。
“即墨公子，”归纪同作揖道，“什么大人，我不过是令尹大人的一名门客而已。”
“在下可是常听令尹大人提起您呢，每每提及总是万分赞赏啊。”即墨玉笑言。
“哪里哪里，那是大人抬举了，”归纪显然急着脱身，“伶儿顽皮，定是叨扰公子了。伶儿，还不快走？”
不等即墨玉解释，荆伶转身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说：“大哥哥，那伶儿走了。伶儿若是还有机会进宫，再来找你玩！”荆伶说完转身对着归纪“哼”了一声就大步走开了，两位宫女紧紧追随其左右。归纪脸上略显尴尬，向即墨玉道别后也转身离开了。
“机会怕是不会有了。”即墨玉喃喃自语道。
即墨玉没想到，这个孩子看似天真烂漫，心思竟如此缜密。她临走前未叫他姓名，明知他是齐使，还装作不知，恐怕也是不想惹祸上身。
他起初与她说话不过是因为看到了她在手里端详的那枚坠子，以为是什么楚国公主，想着接近看看能否探到什么宫中秘事。后来虽知晓她不是什么达官贵人，但与她相处这短短一个时辰，似是把一月能说的话都说尽了。
即墨玉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对一个陌生人和盘托出自己的底细，那么她口中所言究竟几分真几分假呢？且当真罢。想着想着，他沿路走回了住地，刚到屋内他便接到楚王接见的旨意，只得又信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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