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伶捂着胸口回到屋内,把滦儿关在了门外。她瘫软在床边,神魂之境的盘若感受到了浓浓的酸楚,但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铃兰花摇曳着发出如敲击木头一般的“咚咚”声,盘若似乎还听到雨滴落下的“嘀嗒”声。
“我,”盘若蹙眉垂目,“很难过。”
荆伶侧躺在地上,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一抹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接着是第二抹……泪水一串一串,流淌到鼻尖、嘴角,她抿了抿,竟是咸的,她咽了咽,竟是苦的。
“主子,归大人将夫人……埋在后院了。”门外的滦儿低着头,一直偷瞄廊中的情况。
荆伶听到这话,眼中似燃起了一把火,铃兰花嗡嗡作响。她撑着地坐起来,一手胡乱抹干脸上的泪水,接着踉跄站起身,猛地打开屋门,朝后院疾步而行。
竹林中,叶枯黄,风起纷落,落于血泊之中,荆伶站在埋葬曼苡那片地旁,侍卫的尸体覆盖了那片地。她左边是背对她的归纪,对面是手中剑还在滴血的姜愔。
“你这样赶尽杀绝,是怕曼姐姐的死被泄露出去?”
“上面已经决定,向赵国示好,我提出了效仿卫国之行进献美人的计策,李园采纳了,还让我全权负责。”归纪的言语中没有一丝语调。
“那不是很好,距离你高升又近了一步,但这与曼姐姐的死有何关系?好歹是令尹妾室,连个墓碑都不能给她立吗?”荆伶眼中藏着愤懑之意。
“他还要我去赵国陪嫁,”归纪咬牙切齿,“一个妾室,死了他也不会在意的。但好歹顶着个卫国美人的头衔,能助我一臂之力。”
归纪看向低头擦血的姜愔,“姜愔会代替曼苡,成为楚国献给赵国大将军李牧的——卫国美人。”
荆伶不明白,姜愔如今的实力根本不必受归纪牵制。她望向姜愔,她看到姜愔的目光始终在归纪身上,并且那眼中的落寞,与离开卫国那一晚姜愔看荆轲的眼神,一模一样。
“你,也要去。”归纪转身对荆伶说。
“我?你认为,如今还有什么能威胁我呢?”荆伶挑眉不屑道。
“我听说,即墨玉,现正在李牧府中做门客。”归纪嘴角带笑,不怀好意。
这个名字,似乎有些陌生。当荆伶记起那个人的脸颊,她莫名感受到了一丝害羞,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是她腕上的铃兰花剧烈摇晃了起来。荆伶右手用力握住左腕,使之平息。
归纪默默记下了荆伶的反应与玉镯的异动,他早就认定她身上有“不死器”,现在更加肯定她腕上的玉镯就是“不死器”。
“归大人,我可以去赵国,但是以何种身份去到赵国呢?不会是,”荆伶瞥了一眼姜愔,“媵妾吧?”
“当然不是,你还不够格使美人计。我已派人给项将军递去消息,想必此时他正在宫中与楚王商议,”归纪饶有兴致地打量荆伶,“那老匹夫果然看重你。你平日里不思进取、敷衍了事,倒是唯有‘攀权附贵’这件事不负我所望。”
荆伶眸中假意含笑,问道:“那她呢,难不成以令尹侍妾的身份?”
“知道她这个身份的人都在这里了,”归纪指了指满地的尸首,又指了指姜愔与荆伶,“一个从卫国来到楚国的贞洁烈女,不是更有趣吗?”
荆伶“呵”地冷笑,“归大人果然心思缜密,这样贞烈的女子,赵国的李将军定会感兴趣。伶儿这就回去准备,赵国之行。”
“哦对了,如今归大人高升的算盘打错了,伶儿祝归大人早日在赵国‘得偿所愿’。”荆伶故意加重最后几个字,看着归纪微微抽搐的嘴角,她很得意。但这样的快感转瞬即逝,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埋葬曼苡的土坡,脸色霎时阴沉下来,手不禁握紧成拳。
荆伶走后,姜愔冷冷道:“为什么非要带她去?”
“她比你会示弱,也正是这点,她能帮到你。”
“她帮我?哼,”姜愔冷笑,“她怎么会帮我?”
“姜愔,你这五年学到了什么?”归纪避开之前的话题不谈。
“杀人。”姜愔冷冷道。
“除了杀人,你还要学会如何获取杀人的机会,”归纪说,“李牧不会轻易给你靠近他的机会,你,需要自己创造这个机会。杀了他。”
姜愔沉默不语,归纪继续说:“你也该学学荆伶,看她是如何讨别人欢心的。”
“归纪……大人,”姜愔突然说,“在你眼中,我与荆伶有何区别?”
“你们都是我一手栽培的。在我眼中,没有任何区别。”归纪说完,一名手下前来向他报告,归纪听完那名手下的话匆匆离开。
“原来,只是工具而已。原来,没有任何区别。”姜愔狠狠道,眼中柔软似乎在那一刻被消耗殆尽。
起初,姜愔也以杀了归纪为目的,终日习武,但即便她日以继夜,练到浑身是伤,也近不了归纪的身,只能一次一次败在归纪手下。还有好几次,她想偷袭归纪,险些被他身边的杀手侍卫当场斩杀,但归纪从来没有对她下过死手,顶多也就是让她胳膊脱个臼。归纪甚至传授她更高深的剑术,任凭她一遍一遍袭击自己,这种亦师亦敌的关系让她在不知不觉中习惯并陶醉其中。
渐渐地,她沉沦在归纪为她亲手打造的牢笼里,成为他手下最锋利的一把剑,为他刺杀春申君,为他铲除异己,为他杀人如麻,到头来,却只是“工具”而已,真是可笑。
三日后。
项燕将荆伶叫到府上,宣读了楚王旨意,五日后她便将以等同楚使的身份陪卫国美人出嫁赵国。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项燕的侄女,”项燕打心底起是欢喜这个小女娃的,家中夫人也甚是看重她,只可惜,李园先一步将话说了出去,他只能为她博一个身份,希望去到赵国不要被人轻视为难,“大王觉得你这‘伶’字有凋零败落之意,不太吉祥,故取‘令’字为旁,加有展翅之意的‘羽’字,赐了个‘翎’字给你。从今以后,你便叫项翎了。”
“喏。”荆伶没有半分迟疑,接下了旨意与使命。她对项家是有五分情谊在的,也感激项燕为她所做的努力,便提出“做戏做全套”,在楚国的最后五日就留在项府。她将项燕与夫人当作亲父亲母,他们也真的将她看作女儿般疼爱,只可惜,五日过得太快了。
五日后。
姜愔身着粉色婚袍,以卫国美人的身份去往赵国,为的是嫁赵国大将军李牧。从此刻起,她的名字,叫做曼苡。
她的婚轿从别苑出发先到项府,归纪骑马在前,侍卫紧跟归纪亦在轿前,先前同样从卫国来的两位女子摇身一变成了带刀侍女,守在轿子两侧,滦儿则领着几名侍女在轿后随行。
荆伶出府时,俨然一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模样,一袭红衣十分俏皮可爱,这是项夫人亲自准备的。她依依不舍地与项家众人告别,项夫人眼中含泪,项燕虽久经沙场,也难掩伤心,于是背过身去。
荆伶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上轿,最后一次转身回望这楚国土地。在明媚的日头下,仿佛一切都顺理成章,她是项燕最宠爱的侄女,她是贵胄之后,她的身份等同楚使……但她,原本只是卫国的荆伶,荆轲的妹妹啊。
出发时,在没有人注意到的城墙角落里,有一位侠客装扮的青年正默默注视着即将出城的出使队伍。他腰间悬着一壶酒,手中紧紧握着一柄短剑,他就是——荆轲。
在楚国待了一年多,荆轲终于在看到荆伶着一袭红衣登上马车后,长嘘一口气,此时的他没有勇气再去面对荆伶,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为那个最疼爱的妹妹做些什么,最后落寞地转身离开了楚国。
楚国这盘棋下得极好。
楚国诚意满满,赵国倘若还对楚国不利,自然会为诸国所不耻,赵国也会因此颜面无存。同时也告诫秦国,两强有联手之意。然而,楚国此次联姻,联的是赵国将军并非赵王,也间接表达了对李牧的敬佩之情,楚国认为赵国强而全仰仗李牧,此举甚至可能成功挑拨李牧与赵王之间的关系。
况且楚国早就明说过,这个女子是贞洁烈女,李牧也是听了这话才亲口应承了的。即便送去的卫国美人出了差错,楚国也可以将过错尽数推脱。
人终究是由楚国送去的,倘若一到赵国便出了乱子,赵国势必对楚国出兵。这计谋出自归纪,归纪不傻,自然知道这盘棋要下得好,还得下得久。
因为楚国与魏国刚刚经历战争,于是一行人轻装简行,选择从齐鲁之地绕至赵国的路。
齐鲁之地原本是极为富庶之地,但因为齐国与秦国交好,不顾他国死活,其余一众小国皆受秦国欺凌,尤其是夹在中间的中山国,数万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中。
邻近赵国有一蛮荒之地,寸草不生。
归纪一行人经过蛮荒之地来到一座城内,城中房屋破败不堪,百姓多在路边乞讨。归纪起初不以为然,并未施舍。眼看前来乞讨之人越来越多,归纪身边的几名侍卫已经拔刀,车后的几名侍女也执剑相对。此时滦儿已在荆伶轿侧,她也将手伸向了腰间的短剑。
见这行人中个个面色阴冷,乞讨之人纷纷离去。
唯独有一男孩,约莫五岁模样,仍挡在车队前。趁人群还未散尽,他径直走向一名侍卫,不知从哪摸出一柄锈刀,朝他腿上就是一刺,还迅速拿走了那名侍卫腰间的钱袋,准备逃跑。不料被归纪一把抓住,提起他并打落了他手中的锈刀。
人群中无人识得这个孩子,也没人愿意上去多管闲事。归纪正欲斩杀这个孩子,车中射出一枚印子金将他的刀打偏。
“你做什么?”归纪将那孩子重重扔到一边,那孩子就在印子金掉落的地方捂着自己的屁股嗷嗷叫疼。
“小孩,带我们走出这里。这印子金你想要多少我便给你多少。”荆伶撩开帘子对那孩子说道。
“你什么意思?”归纪疑惑道。
“归大人怎么离了楚国脑子也不好使了呢?这城中虽然破败,不远处却依旧有几户住所干净华丽。想来是这城中恶霸,你以为他们会放过我们?此次往赵,各国虎视眈眈,更不宜惹祸。”荆伶说着把那孩子唤到车边。
“你一定知道,怎么绕过他们对吧?”荆伶对那孩子说道。
“姐姐,你是谁?”孩子眼中清澈,似不染尘世之俗,但他明明刚刚才刺伤了一个人,现在竟能如此镇定淡然,难以想象这还是个五岁的孩子。
“我叫项翎,是楚国项燕将军的侄女。你呢,你又是谁?”荆伶脑海中浮现出一张脸,但是她怎么都看不清那张脸。
“我没有名字,我是被外面的狼养活的。”
“胡说八道,我们从那蛮荒之地而来,怎么一只狼都没见到?”归纪嗤之以鼻,很是看不起这个孩子。
“子……”荆伶口中喃喃道。
“因为,狼都被入城的强盗杀死了。”那孩子说的如此平淡,仿佛任何事都与他无关。这让荆伶想起当初的自己,冷漠,无情。
“姐姐给你取个名字可好?”荆伶宠溺地摸了摸那孩子的脑袋。
那孩子愣了愣,点头咧着嘴笑。
荆伶抬头望着天空想了一会,眼前突然出现几道重影,她的脑海中闪现出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她吐出一个“子”字,对着明媚的日头说道:“羲,灼灼日光。就叫子羲好不好?”
他眼中闪烁着光,拼命点头说“好”。
“子羲,你带姐姐离开这里,以后就跟着姐姐可好?”荆伶话音刚落,归纪一生气将手中的长刀插到了马车上,就拦在她与子羲之间。
“你不能!”
“归大人,请不要忘了你的身份。我现在是楚使,而你,只是护卫。”荆伶气势汹汹,叫归纪咬牙切齿。
“子羲,来,上来,告诉姐姐怎么从这里出去。”荆伶伸出手,子羲迟疑片刻将自己的小脏手放到了她的掌心,荆伶握住子羲,将他一把拉到车上。
子羲惊讶着自己刚刚飞一般的感受,看见笑盈盈的荆伶心中更是甚感温暖,完全没有顾及感受荆伶冰凉的手温。子羲告诉他们,城外有一个山洞,那里可以绕过城区,直达赵国边境。子羲说那是养他的狼们找到的,狼们常常从那里去赵国偷一些人类衣物给他。
归纪拔下刀,下令全员出城。下令时他还恶狠狠地看了看荆伶,荆伶只当没看见跟子羲进到了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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