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渐深,约莫申时过半。
荆伶惊觉时辰已晚,担心会被李牧知晓,急匆匆就要回李府,却被白语风拽住。
“将军就派了我一人来监视你,监视你的人都在这了,谁还会去给他报信?”
即墨玉附和,“大将军白日里闹得那般不快,照他性子,想必今日也不会再回水榭楼阁了。”
荆伶开心地像一只雀儿,双手抓着白语风的胳膊蹦蹦跳跳,“那今日大可无拘无束,不必早早儿回那金丝鸟笼了!”
三人回到城中,白语风与荆伶笑着闹着,倒像是真正孩子心性的模样了。即墨玉眼前一刻恍惚,他仿佛看到那年那日影下,年少时的自己与心爱的姑娘,也曾这般嬉戏玩闹。
“叮~当~”极轻微的声响传进即墨玉的耳朵,他霎时间将自己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激动地上前抓住荆伶,满眼兴奋。
荆伶和白语风都被吓了一跳,即墨玉口中不停地问:“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你听到铃铛的声音了吗?”
“什么铃铛,什么声音,我怎么没听到?”换作平日,白语风对声音是极为敏感的,许是相谈甚欢,他竟丝毫没有注意到那微乎其微的声响。
荆伶更是一头雾水,她从未真切注意过自己手腕上的镯子,不记得其从何来,偶尔取下也会转头莫名出现,加之悄无声息,时日一长也就不以为然,宛若无物了。
即墨玉死死盯着那铃兰花铃,不晃不动,毫无生气,也并无发出任何声响。他皱眉松手,自觉失礼,只好说自己听岔,囫囵了几句,就此作罢。荆伶自然没当一回事,白语风表面上云淡风轻,其实敏锐地察觉到即墨玉方才异样的目光,想着待晚些再问个明白。
三人走进一家食肆客舍,白语风熟练地招呼店家。
荆伶先坐,即墨玉后坐分箸,白语风点了鱼食、葵菜、腌韭、米粥三碗,店家问道:“粱肉否?”
白语风回身看了看即墨玉,即墨玉则转头看向荆伶,荆伶双手托着下巴点点头,白语风回以店家“少许”,店家打趣道:“即墨先生一向酒量非凡,这‘少许’可当真?”
“舍妹在此,不敢造次。”即墨玉回道。
“哎哟哟,鄙夫疏忽,惯以为就先生与此子。不曾听先生提起,失礼失礼,”店家连连致歉,“细细看来,令妹与先生还真有三分相似,先生已是气宇轩昂,没想到令妹更有超凡脱俗之貌。”
“行了行了,”白语风边打断店家边坐下,“嘴上跟抹了蜜似的,还不快去备菜,再晚些天都该黑了。”
“是是,这就去。”店家谄媚一笑,转身忙活去了。
荆伶走了一日,此时倦意来袭,打起了哈欠,白语风突然提出要去解手,向即墨玉示意了一下眼神,起身便去了后院。不一会,即墨玉也借故离开,荆伶并没留意,她就趴在桌上打起了瞌睡。
后院里,两人果然碰了头。
当白语风问到铃铛的事,即墨玉表情突然凝重,语气也格外冷淡,甚至叫他不要多管闲事,不要忘了如今的首要任务就是看住从楚国来的这两个人。
白语风一直以为他与即墨玉算得上是朋友,可这一番话让他觉得,他们两人之间终究有着不可跨越的阶级的鸿沟。即墨玉怎么也算是名门之后,公子贵胄,可他只是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孤儿,被培养成不见天日的暗影卫。
白天的种种似乎都是假象,像极了他曾梦到过的普通人平淡悠闲的生活。
白语风收起自己的脾气,低头回道:“遵命。”然后先一步回到屋内。
即墨玉听到这样的话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但他不允许任何人破坏他的计划,就算是白语风也不行。他不是没有把白语风当作伙伴,可他深知自己是一个利益至上的人,一旦有人要触碰他的利益,即便是伙伴也可以随时抛弃。
白语风坐下时,发觉荆伶有些发抖,伸手一摸她的脑袋,全是冷汗,心里不知为何咯噔了一下。他赶紧将荆伶的头抬起来,不管不顾地捏着她的小脸,着急地唤着她的名字。
此时,荆伶才从梦魇中惊醒,双眼尚且混沌,她一把抓住白语风的肩膀,边急促地呼吸边磕磕巴巴地说:“不要杀我兄长,不要!”
原来就刚刚小憩的工夫,荆伶就做了个噩梦。她梦到兄长荆轲,面容身形虽还是小时候的模样,但声音粗了许多,不停地喊着“伶儿救我”。
荆伶模模糊糊地看到兄长身上缠绕着好多绳子,双手也被绑了起来,她想喊却发不出声,拼命往前跑却总也跑不进一步,眼看有好多黑色的人影从四周升起纷纷涌向荆轲,又急又恼。
被白语风唤醒时,她眼前还有梦中荆轲的影子,还以为白语风是兄长所以猛地抓住了他,梦里想说的话也脱口而出。
待目中混沌散去,荆伶看清了面前的人,才逐渐平复下来,松开了手,扶额复坐。
她极少做这样的梦。
有意识以来,她就经常做着一个重复的梦,梦里一片云雾袅绕,远处有看不清的人影,总是会在将要看清时,像墨像风一般消散。可像今日这般清晰而悲怆的梦,是头一次。
这梦,盘若未曾感受。她在神魂之境呼唤子夜,想与他分享涟漪之感,却无论如何都唤他不来,她感到很奇怪。
白语风发现荆伶只是一时做了噩梦,如今苏醒无碍便也放下心来。他想抬手拍拍她的背脊,又觉身份有别,正巧余光看到即墨玉回来,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默默起身坐到自己原本的位置。
即墨玉提着装满酒的瓠壶径直落座,见荆伶神色异常又满头大汗,立即取出丝帕为其擦拭额头,关切地询问缘由。荆伶接过丝帕,只说自己是做了一场噩梦,梦里种种醒来便记不清了。
白语风知晓这梦与荆伶的兄长有关,但因此时心中存有芥蒂,所以并未告诉即墨玉,自顾自倒了一杯酒。
随后,店家将粥菜一并送上,先由白语风将每道菜都品尝一遍,再由即墨玉给荆伶夹菜,见她吃下,然后两人方可进食。
白语风饮下一杯,又添一杯,到第三杯下肚才给即墨玉倒酒。
即墨玉举杯,白语风仍旧自斟自饮,两人心中皆不痛快,一个认为对方不给脸面,一个认为对方无情无义,酒便越喝越快。
荆伶察觉气氛不对,放下双箸试图打破僵局:“我其实并不太饿,不如说会儿话吧?”
即墨玉跟着放下双箸,却柔声说了句“食不言寝不语,是为礼”。荆伶砸砸嘴,只好欲言又止,重新拿起双箸往嘴里送菜。
三人各怀心事,闷闷地吃完了这顿晚餐,临走前白语风又添了一满壶酒,提在手里。
三人往李府的方向前行,荆伶一反常态走得磨磨蹭蹭,两人都看出她并不想回去,白语风提议去“自由处”,就是李府背面那个城外不远处的山坡。即墨玉却不同意,骨子里的礼教告诉他这有失体统。
白语风一颗江湖心,放浪形骸惯了,并未觉得不妥,荆伶又情智尚缺,一门心思只想着不回李府,就附和白语风向他撒娇。即墨玉不好发作,拗不过两人一唱一和只好同意,但约定亥时前必须回去,两人连连点头。
趁此机会,白语风将酒壶往即墨玉手中一塞,将其带起,又与荆伶比试了一番轻功,结果不言而喻还是荆伶胜出。
荆伶朝白语风吐吐舌头,“白鸟飞不快呀。”
两人围着山坡上的百年老树你追我赶,窜上蹿下,即墨玉倚着一棵年份稍小些的歪脖子树,提起酒壶往嘴里倒了一大口酒。他看着两人不厌其烦地较劲,心想白语风终究还是年轻气盛,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然也不会习惯性地替他打这一壶酒。
他回忆起三年前刚到赵国时,奚容眆派人将他带到公主别苑,初次见到了公主赵殷与当时不知是何身份的翩翩少年郎白语风。
奚容眆以故友身份向二人介绍即墨玉,只字不提重生之法,赵殷欣然相信,白语风则一脸阴沉十分警惕,脱口而出“我不信他”四字,表面上说的是即墨玉,实际上说的是奚容眆。
即墨玉当下汗颜,后来才知道,白语风原来是赵殷生母收留的孤儿,懂事以来就做了赵殷的护卫。自奚容眆出现后,赵殷对他言听计从,甚至仅凭他的三言两语就将白语风安插到李牧府邸。
那时,年仅12岁的白语风本该意气风发,却成了见不得光的暗影卫,心里自然恨毒了他。
奚容眆压根不理白语风,继续向赵殷引荐即墨玉,即墨玉也不负所望,凭借出色的谈吐与谦逊的礼节让赵殷欣赏有佳。席间,即墨玉字字珠玑对答如流,连白语风都对他另眼相看。
奚容眆则借机阐明此次相见的真实用意,期望能通过公主的身份让即墨玉多多结交达官显贵,在赵国得以一席之地,实现满腔抱负。赵殷满口答应,并赐给即墨玉一件玉璜令,令他在赵国城中无论何处都能受公主照拂行得便利。
正是这次见面,让四人从此联系紧密,相互之间产生种种牵连,一步步走到了今日。
回过神来,荆伶与白语风都玩累了。荆伶倚着大树吹风,时不时闭目深呼吸,享受这难得的自由时刻。
白语风则盘腿坐在草地上,双手向后撑着抬头望星空,突然有些失落。
自从当了李牧的暗影卫,这是他第一次放肆玩耍,不是没有机会,只是没有那么一个人愿意陪他疯陪他闹。赵殷的母亲尚在人世时,白语风还能和赵殷一同小打小闹,只是碍于身份,年岁越大,两人之间的礼数也就越多,奚容眆的出现更是完全打破了白语风的一丝希冀。
他知道自己终究只是个被捡来的孤儿,在赵殷眼里也不过是个护卫,但在他心里恩情大过天,所以无论赵殷让他做什么,他都不会忤逆。只是谁不想活得恣意快活呢?不曾拥有时或许还不觉得,以为自己就这样躲在黑暗里一辈子也无所谓,可感受到快乐后,他更难接受以后将要面对的无尽悲哀。
深秋渐凉,夜色浓重,吹在身上的风冷冽了许多。虽然荆伶肌如冰雪,但其余皆与寻常人一般,她感觉到外界温度的变化,不禁打了个寒颤。
即墨玉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荆伶的身上,荆伶转身笑靥如花,裹紧了外袍,身上顿时暖暖的。他轻抚去她发间的落叶,捋了捋她鬓边的碎发,她就这么仰着头笑着。
月光下,即墨玉的身形更显伟岸,他温柔的触摸似有若无,风吹过,铃动了,摇摆中发出沙沙的声音。
即墨玉似乎找到了这玉铃与荆伶之间的关联,他打算孤掷一注,于是一把抱住瘦小柔软的荆伶。她的脸颊突然陷进一片柔软与结实的中间区域,大概是即墨玉的上腹位置,她吃惊地眨巴着眼睛,突然周围的一切似乎都静止了。
她听不到风的声音,看不到月光下的树影,怔怔地,任由他宽厚的大手按抚着她的后脑。
“嗡!”这是玉铃发出的一声闷响,也是荆伶此刻脑中发出的信号。她的胸口像被什么重击了一般,牵动着指尖麻木,浑身发软,意识逐渐模糊。
神魂之境的盘若捂着胸口,面色潮红,她的玉玑之心开始动荡不安,玉镯上的铃兰花发出悦耳的铃音。此时,远在人魔结界处的子夜为了搜寻骨剑中潜逃的魔识,已经在方圆百里内仔仔细细搜寻了五天五夜,失去神力的肉身几乎不堪重负,倒在了一处荒原之上。
子夜五感逐渐微弱,神骨隐约共鸣,但还是无法深刻感应到盘若的呼唤,只有胸口的玉坠嗡嗡摇摆,企图把他唤醒。
荆伶终于还是昏了过去。即墨玉紧紧搂着怀中的女孩,她像一只柔软乖巧的兔子,一动不动。
他赌对了,这两天他细细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发现当她愉悦时,铃兰花瓣会微微绽开,里面的铃舌轻轻摇摆,偶尔发出极小的清脆响声;当她害羞时,铃兰花会紧闭,只有微微震动发出浅浅的沙沙声。
他断定荆伶身上的玉镯能感知她的情绪,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在楚国时没能发现,但他更加确信这白玉铃兰镯就是传说中能撼动万物的神玉不死器。他猜测这女孩是被天神或商王后选中的凡人,只要能让她乖乖听信于自己,借机将神玉偷到手,就能复活他的妻子。
“希望你不要后悔。”
即墨玉的脑海中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声音,这是他在告诫自己,一遍遍提醒他不要动摇,从他决定利用她的那一刻起,就没有退路了。
“翎儿?”即墨玉试探地轻声唤她,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松开双臂,才发现荆伶昏睡了过去,玉镯也没了动静。
他一手撑着荆伶,一手向她手腕探去。没想到白语风听到声音,回头问道:“怎么了?”
即墨玉只好顺势将女孩横抱起,压低声音说:“玩累,睡着了。”
白语风立刻从草地上弹起,伸手要接过荆伶,又觉得不妥,直挺挺转身蹲下。即墨玉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到白语风的背上,还不忘偷偷摘下玉镯,藏在袖口。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