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答案?”记忆里的姜愔和听着故事的荆伶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世人皆求的——‘不死器’。”
“他说,我只要再帮他做一件事,最后一件。我信了他的话。”但姜愔万万没想到,这最后一件事,竟是要她李代桃僵,远嫁赵国。
“什么是‘不死器’,我是‘不死器’?”荆伶听着她的讲述越发觉得迷糊,她从来没有听说过上古传闻,归纪也没有对她提及过任何与“不死器”相关之言。
“我也不知道,他没与我细说。我只知道,自小,姐姐就告诉我,你跟我们不一样,你是神裔,能自愈而不见伤。我那时是不信的,但被士兵抓住的时候,我为了保命——”姜愔愧疚地低下了头,“我当时太害怕了,只是希望他们能放过我。”
“所以归纪听了你的话,觉得我身上有什么‘不死器’?”
“也许是吧,但又不仅如此。”姜愔接着回忆起在楚国时她视角里看到的场景。
她不止一次看到归纪在荆伶院外徘徊,进两步又退一步,最终还是没有踏入院门。起初她以为他忌惮荆伶,如今想来真是讽刺,他竟如此珍惜她。
她夜巡时,曾看到归纪偷偷将书阁的钥匙塞进荆伶的门缝。她完成任务披星戴月回来时,曾看到归纪行色匆匆地从荆伶房中出来。
荆伶因看到春申君死状,受惊昏睡醒后第三日,她本想去探望,却在廊中无意看到归纪与荆伶站在院里谈话。归纪看上去很生气,他一掌将枯树震碎,姜愔注意到他的掌心有血迹渗出,但他背手离去,没有让荆伶发觉。
如此种种,在姜愔眼里看来,皆是归纪的私心,从始至终他都偏心于荆伶。
她在外浴血杀人时,荆伶兴致勃勃地在苑中玩耍;她费尽心思套取情报时,荆伶却能在书阁安安稳稳阅览书卷。
尽管归纪一直蛊惑荆伶,说她身上的是“妖术”,是不详星命,但从未真的将她当作妖邪对待。反而许她与曼苡交好,为她说服李园撤了别苑侍卫,带她进宫,携她去参加项府宴会,甚至为她谋来皇亲贵胄的席位,却连一个名分与活在阳光之下的身份都迟迟没能给自己。
这一切在荆伶耳中宛如无稽之谈,她从来不觉得归纪有善待过她。
“你竟一点也未察觉,”姜愔苦笑,“也是啊,你的心思从不在他身上,又怎会知晓。”
“李园此人,疑心极重。对他而言,你必须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童稚小儿才会没有威胁,所以归纪表面上不许你习武,不让你读兵书,是为了让李园放心。但他却在背后悄悄把书阁钥匙留给你,让你可以学到自保之术。”
姜愔继续说:“苑中藏有李园眼线,所以他不让你接触任何可疑的丫鬟侍卫。你渐渐长大,他担心李园会对你有非分之想,所以从不让你去前院,每每李园一来,就故意支你去后山。连你的吃食,都由他派亲卫验过后才呈予你。”
这一桩桩一件件,从姜愔的口中讲述出来,荆伶像听着话本里别人的故事一般,丝毫不能共情,甚至满头雾水,不禁疑惑,“你与我认识的归纪,可是一人?”
“自是一人,”姜愔看着荆伶懵懂不解的模样,满腹委屈油然而生,“只不过你眼里从来都没有他,就如……他眼里也看不到我。”
“你以为,你在后山留宿,是谁将你背回房中的?那些畜生吗?是他!是归纪。”姜愔气愤地将这些埋藏已久的事情说了出来。
荆伶觉得可笑,她从未想过,给她带来无穷厌恶、恐惧的人,居然,珍惜她?她怎么也不能理解,甚至觉得姜愔在撒弥天大谎,就是为了让她带消息出去。
姜愔流着泪大笑,“是啊,我也觉得这一切不可理喻。直到,那天……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无论如何都要保护你。”
那是他们在楚国的最后一日。
姜愔身披婚袍,头戴珊瑚穗冠,独自静坐于室,怔怔地盯着桌上的羽扇。
突然,归纪推门而入,背着光的身影显得格外高大,更具压迫。
“时辰到了。”他说。
姜愔泪眼婆娑,几经夺眶,她强忍悲怆说道:“我知道我此去是为在合适时机刺杀李牧,彼时你便能凭这功劳稳列相位。但为何非要荆伶做这楚使?”
归纪眼神飘忽,伸手扶正姜愔的发冠,珊瑚穗索索作响。
“她是最合适的人选。”
“不对,”姜愔抬头正视归纪,“我想了整整一夜,这些年,你表面上待她冷淡,实际上是在保护她。李园城府深重,这苑中怎会没有他的眼线,你替他培养刺客,他怎能不防范于你?如今你能保护她的唯一方式,就是将她带走,哪怕她跑了,也是安全的。”
归纪微微一笑,转瞬脸色一阴,俯身道:“谁允她跑了?”
姜愔被这句话吓得头皮发麻,她到那刻还是没能看清楚这个男人,他的心思,可怕至极。
“阿愔,你是我归纪最好的一把‘剑刃’,她,是我手里唯一的——”归纪眼神突然凛冽,“剑鞘。”
“剑鞘?!”姜愔先是诧异,随即恍然大悟,瞬间毛骨悚然,动弹不得。后来她是如何走出的房门,如何上的步辇,自己都不清楚。
“剑鞘?!”荆伶此时的反应跟当时听到此话的姜愔如出一辙,忽觉得身上掠过一阵凉意。
荆伶猛然意识到,自己做的每一个决定,似乎都在归纪的计算之中。她与曼苡的相识、相依偎,是归纪安排的;她进书阁看的轻功秘籍、阴谋论著,是归纪准备的。她一步一步,走在归纪指引的路上,成为了他想让她成为的所谓“剑鞘”。
归纪手下有的是冷血无情的死士刺客,他们为楚国王室效力,也帮归纪铲除有异心之人。
但姜愔与荆伶不同,一个是自恃反骨、私心尽露的可塑之才,美人卧底的绝佳人选,是极好的“剑刃”;一个是左右逢源、鬼话连篇的天降神裔,只需荒废其学识与利害功夫,凭其无知无畏的巧舌如簧,安插周旋其中,必要时还可弃车保帅,利用得当就是保他一生荣华富贵的不二“剑鞘”。
荆伶以为春申君事件发生后,归纪无暇顾及才对她稍有放松,还屡次安排她在王公贵族的宴席上露面。如今看来,是归纪早有打算,故意将她讨喜的锋芒展露。
彼时的她自知实力尚浅,在楚国又无根基,只能是表面任凭他摆布,实际上希望抓住每一个有可能利用的机会,逃出他的掌控。他恰恰看准了这一点,顺利将她提到了“楚使”这个位置。
如此一来,即便他的刺客团被扣留楚地,他也能带着他最好的“剑刃”——姜愔,和他一手打造的“剑鞘”——荆伶,全身而退。
楚国的荣华,取决于刺杀的任务能否完成,但若楚国不仁义,他也能在赵国谋得一席之地。
“这算盘打得当真是好。”
荆伶琢磨了整整一夜,终于想通了归纪的筹谋。她望着宿醉未醒的姜愔,只觉得她可怜,明明再多想一步,她就能逃,但这一步,不是不能,应是她不愿。
不过这也没什么紧要的,荆伶本就盘算着摆脱归纪,甚至除掉归纪。至于姜愔,只要不影响她的计划,是留是走全凭她愿。
薄薄的雾气逐渐散去,日光照进屋内,荆伶取下玉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它是何时出现,越发觉得物有蹊跷,口中喃喃自语:“不死器……”
归纪心思深沉,荆伶想要知道他说的“不死器”究竟是何意,只能当面问个清楚了,但归纪毕竟是李牧门客,如今又是大红人,要私下见面不是件易事。
对荆伶而言,即墨玉或许能帮她约见归纪,但若是被即墨玉知晓她与归纪的关系,不知他是否会误会。荆伶转念一想,有个更合适的人可以试试,可这个人她并未深交,只是在白语风口中常常听到,也曾有过几面之缘,他就是——奚容昉。
卫国,莘汌已经长到十岁。
这孩子整日里问阿哥阿姊去了哪里,莘陌陵只得告诉她阿哥阿姊都去了楚国,在项燕将军府上过得很好。
实际上,这些年除了收到过荆轲零星寄来的几封家书,得知荆伶在楚国做了项家养侄,荆轲对自己的行踪只字未提,她也不知道两人究竟过得好不好,但只能说些好话哄哄莘汌。
“阿哥阿姊为什么要去楚国呀?”莘汌眨巴着黑漆漆圆溜溜的双眼问道。
“因为……”莘陌陵不禁回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须臾之间,她和荆轲同时失去了他们认为最重要的人,“因为他们都是很厉害的人,但我们的国不够强,所以他们去了更强的楚国,那里有更好的机会,他们都会在那里……扬名立万的。”
任时光荏苒,莘陌陵还是那个不善撒谎的模样,她艰难地说完了这些,宠溺地摸摸莘汌的脸颊,她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像极了那时的荆伶。
“阿哥会做大英雄吗?”莘汌问。
“当然,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大英雄的。”莘陌陵万万想不到,这安慰人的话日后会一语成谶。
“楚国……项……”莘汌拨弄着手里的萱草,口中喃喃自语,一颗向往的种子渐渐在她的心里生根发芽。
她们不会知道,荆伶如今化身“项翎”,在赵国步步为营。既要盘算着“借刀杀人”来扳倒归纪,又要提防着李牧、姜愔等人的心思,甚至对白语风也不太信任,正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荆轲自离开楚国后一路游历、居无定所,因为人爽快,结识了不少江湖好友,走上了一条与荆伶截然不同的游侠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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