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荆伶借口心情不好,并未与白语风外出,甚至不与他说话。他有些气愤,且因晚间不是他值班,他便早早离开了。
到了约定的日子,辰时未到,姜愔便与前两日一般,出了阁门,受荆伶叮嘱,滦儿一直在她身旁跟着,暗处的雾鸦也牢牢看着二人。
趁着白语风置气还没来,荆伶从窗口一个轻跃,凭空而起,比往日快了一炷香的时间到达语嫣馆。她轻扣房门,奚容昉不耐烦地起身开门,边转身更衣边嗔怪:“你又来早了。”
荆伶呆呆地看着奚容昉有些削瘦的背影,明明看上去没有什么气力的样子,可那日近乎穿透身躯的刀法恰恰说明这个人的功力非凡,深不可测。
她越发觉得此人行径可疑,也许真如白语风所言,他是个无比狡诈之人,万万不可轻信。但此刻,她已经因为信他而来到这里。
奚容昉更衣完毕,看她愣着神,用食指轻敲了一下她的眉心,提醒道:“归纪马上就到,你就在此处坐着,我下去看看。”
荆伶眨巴了下双眼,乖巧地点点头,坐到了正对门的位置上,想到一会要面对归纪,她竟有些胆寒。
巳时一到,归纪便出现在语嫣馆的大门口。
奚容昉站在一楼大堂,正等他前来。两人就这样面对面互不相让,归纪的眼中透着高傲与仇视:“昉公子深夜传信,约归某前来,有何指教?”
奚容昉轻蔑一笑:“要见你的人不是我。”
他侧身伸手摆出一个“请”的姿态引归纪上楼,归纪狐疑,却也跟着上了楼。
归纪上到二楼,看到荆伶正襟危坐在房内等他,瞬间怀疑他们二人的关系,愤怒地朝奚容昉看去。奚容昉则不慌不忙,并未直视他如刀锋一般凛冽的目光,反而摆摆手离开,嘴角还留着一抹笑。
“是你要见我?”归纪并未入座,反而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仿佛神灵一般俯瞰凡人的举动。
“是。”荆伶强装镇定,还给两人各倒了一杯水。
归纪见她淡定饮水,转身关上门,随后坐下,咬着牙关问:“你与奚容昉是何关系?”
“朋友。”她张口就来,并没有领悟到他质问中夹杂着的愤怒。
归纪听完大笑起来,指着她的鼻子嘲讽:“你也配有朋友?”
“与你无关,”她有些生气,但细想想,这些年来除了曼苡,她待人真心又有几分,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辩驳,便故意把话题岔开,“今日约你前来,是有事要问你。”
“何事?”归纪挑眉。
荆伶牢牢盯着他的眼睛,郑重地问出了口:“不死器,究竟是什么?”
轮到归纪淡定喝下了一口水,示意她再倒一杯,她只得照办。喝完第二杯水,他才悠悠开口:“一个传说,传说中有一件东西,藏着世人皆求的——长生法、重生术。”
他将那个传说缓缓告诉她,那也是他在楚国效忠李园时听说的。曾经李园就帮楚王寻找过商王后遗留的卜甲与传闻中的“不死器”,但与其他人一样,李园无功而返。诸国中没有一王寻获到此物,所以渐渐地,大家都觉得这是个谎言,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归纪也没想到,他能在卫国遇到荆伶,一个不痛不伤、不会死的神裔。这简直是上天赐给他的宝物。
他用了五年,将李园的“地魍”刺客团里的头目都培养成自己的人,一举收入囊中,一半以陪嫁队伍身份带在身边一半暗中跟随,把李园气得不轻,这也算是给李园一个教训,谁让他如此过河拆桥。
也用这五年,把姜愔变成掌中之物,让荆伶按照他想要的方向发展,生出这般玲珑心思,为他在项氏一族埋下根基,若他日事情败露,他亦可利用荆伶重回楚国。文官不容,依附武将也是一条绝佳出路。如今他不就依附李牧,得到了国尉之位。
赵国甚好,他已经不打算再回楚国,但凡事留有后手是他一贯的作风。所以他依然显得关心姜愔,令她感激,不让她有异心。所以他旁敲侧击,循循善诱,让李牧派自己进宫向赵王求得荆伶进府宽慰侧夫人,使他的“剑刃”与“剑鞘”有机会互相牵制与联合谋事。
他正在一点一点把自己的势力渗透进将军府,其中,将军府的暗影卫与即墨玉成了他掌控将军府最大的障碍。更令他没想到的是,奚容昉,这个传闻中的世外高人,竟也有细作在府上。奚容昉的背后,应该是殷公主殿下,公主背后是否有赵王还不得而知。
但今日,他见到的居然是荆伶。短短时日,她是如何摆脱暗影卫的监视,与奚容昉这样的人相识。甚至,相助于她。
真不愧是他亲手打造的“剑鞘”。
但这也是他担忧的地方。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真正掌控住她,只是不间断地威胁她。或许说,他享受这种被逃脱的乐趣,又不甘心让她逃脱。
看着她思索传说所言而出神的双眸和紧咬的嫩红嘴唇,归纪狡黠一笑:“真像啊。”
荆伶被这冷不丁的凝视吓到,满怀疑惑又警惕地问:“像什么?”
归纪避重就轻,故意掉她的胃口,嘴上说着“没什么”,眼中的野心却呼之欲出。
荆伶不知他又在打着什么歪心思,但此刻她既已明白自己身上的能力,就得想着好好利用这一点,摆脱他,甚至,寻找机会,解决他。
这些年,她过够了虚与委蛇、担惊受怕的日子。
曼苡死了,子羲也没了,她终于再次遇到了即墨玉,她想要重新开始,哪怕不能回到兄长身边,就算一辈子待在赵国,以项氏一族的身份活下去,也是好的。
唯一知道她那些不堪往事的人,只剩下姜愔和归纪。姜愔出卖过她,所以她不信她,但也可以借她的“心意”,伺机动摇归纪试试。至于面前这个男人,她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他!还不止,她要他跪在自己面前,忏悔自己一生的罪恶,给曼苡和子羲赔罪。
“对了,”荆伶的假笑又浮上脸颊,“姜愔托我带个话给你。她说……她喜欢你。”
荆伶故意加重“喜欢”这两个字,想要看看归纪的反应,“来到赵国之后,她更舍不得你了。这番心意,我代她传达,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归纪低头看着手里的空杯子,自己又倒了一杯水,边倒水边轻飘飘地说:“我当然知道她的心意,可我许诺不了她什么。如今她是将军侧夫人,归某定会效忠将军,护好夫人。”
“没有其他了?”
“要回夫人的话已经说完了,接下来,是对你说的。”归纪抬眼,死死盯着荆伶的双眸。
她有些胆怯,但没有表现出来,反而故作镇定,嫣然一笑:“归大人,有话直说。”
“伶儿,快十三岁了吧?”
“是。”
“还记得你十一岁那年,李园就想纳你为妾,是我竭力阻止,才护下了你。所以每次他来别苑,我都将你赶去后山,你可明白?”归纪心知肚明,荆伶对他没有感情,但她也不似儿时那般不懂不顾,便企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这些,姜愔都告诉我了,那又如何?”荆伶可不上套,这个人虚伪得很,口中真假难辨。
“她都告诉你了,”归纪有些惊讶,但也不算太吃惊,“那你怎么认为呢?”
荆伶吞下厌恶之情,咕噜圆的大眼睛四处乱看,打着哈哈开玩笑:“她说你偏心于我,我从未觉得。珍惜?更不知从何谈起。我想你重视我,大抵是因为我身上有‘不死器’吧。”
归纪的眼神突然温柔起来,带着些许深情:“如果我说,阿愔说的没错,我就是偏心于你呢?”
她一时愣了神,嘴里像吃进了只恶心的苍蝇,来不及闭口就急着反问:“怎么可能?”
“我……的确很珍惜你,”归纪其实也是在意这个女孩子的,但他的野心容不下多一丝的情意,所以他接着说,“养了五年的兔子,怎么会没有感情呢?”
归纪的话果然让她心中的厌恶更深,她就知道他在耍她。
他就像是一条毒蛇,将白兔缠绕在骇人的粗壮蛇腹中,却不一口将白兔吃掉,而是时松时紧地玩弄着白兔,将其折磨得筋疲力尽才开心。
“我想说的是,你该牢记我对你恩,忘掉那些不值一提的恨。”他板着脸郑重其事地说着这些话,虽然他知晓她不会轻易如他所愿,但他会循循善诱,一步步将这只白兔变成下一条蛇。
荆伶嘴唇微颤,她惊叹这个男人巧舌如簧、观察入微的本事,同时幡然醒悟,经年种种,都是为了他想将她变成下一个自己!
她不再伪装,嘴角的笑意荡然无存,她冷着脸,悠悠回应:“你凭什么认为,我还要与你在同一条船上?”
她已经找到即墨玉,也并不需要与归纪为伍,只要扮演好楚国使者的身份即可。接下来的路,她自己就能走好,何必还要听从他的话。
归纪一字一顿,犹如刀片剐在她的胸口:“就凭我知道,你不是项氏族人。”
“谁会信你?”她毫不慌张,凌厉反击。
他留不住她,他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恼羞成怒地拍了桌子,一把抓过荆伶的衣领,轻而易举地将她半身拉了起来,对着她娇小的脸庞,说:“你真以为攀附上了奚容昉,我就怕你?”
“即便是公主殿下,在赵王眼里也不过是可以拿来利益交换的棋子,何况区区一个徒有虚名的神医。”
荆伶推不动他强有力的大手,仰着脖子意外倔强地盯着他:“是,普天之下,任何人都可以是利益争斗的牺牲品!你杀了那么多人,毁了那么多人,不就是为了得到相国之位?楚国给不了你,你就来向赵国摇尾乞怜,好不容易讨要到这个国尉的名头,你不想因为我的失言,功亏一篑吧?”
“你!”归纪怒不可遏,荆伶却反倒大笑起来,当真是风水轮流转。
“你威胁我时有没有想过,我也知道你的诸多秘密呢?公主殿下再不济,也是赵王亲女,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我如今能攀附到高枝,也多亏了这些年你的‘谆谆诱教’,你该骄傲啊,归大人。”荆伶阴阳怪气彻底惹怒了归纪。
她说的没错,他能将她不是项氏族人的秘密公之于众,她也能将他在楚国种种添油加醋地传到赵王耳中,还有他的“地魍”。
归纪笃定,荆伶已经归顺公主,若是将他出卖,即便他在李牧面前能自圆其说,也失去了向上爬的机会,赵王必容不下他。可他从来不甘于人下,一心要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这是野心,也是羁绊。
他攥着荆伶衣领的手更加用力,领缘越来越紧,卡着她的脖子,呼吸也越来越困难。看着脸色毫无变化的她,归纪脑中闪过一个他打探到的秘密,这个秘密想必她还不知道。
这个秘密,将成为一颗重磅炸弹,击碎她的自信。
归纪猛地松开她,也可以说是推开了她,故作轻盈:“归某惭愧,自然比不上项使如今洋洋得意,但……”
他故意拉长语调,引起荆伶好奇,看着她纯净无暇的双眼牢牢盯着他,才心满意足地继续说:“你与即墨玉应已见过面了,他有没有对你说过,家中妻子的事?”
荆伶一下慌了,她曾在楚宫里打听过即墨玉,但那只是猜测不足为凭,即墨玉也从未与他说过家中之事。归纪言之凿凿,她的胸膛中,似乎有什么在收紧,一股莫名的难过油然而生。
见荆伶如此反应,归纪更加放肆,“我方才说‘真像’,是你,真像即墨玉死去的妻子。”
“什么?”
荆伶的眸子中闪烁着点点不可思议。妻子?死去的妻子?我像她?一时间,太多信息扑面而来,让她不知所措。
“我前几日,得到了一副画像。你若不信,明日可亲自来我房中一看究竟。”归纪果然在盘算,既然她已踏入公主阵营,只要被奚容昉在府中的细作坐实两人私相授受,此人定起疑心。他只要在李牧面前打打太极就能化险为夷,但她要牢牢绑定那座靠山就没那么容易了。
荆伶虽然难过,但尚且保持清醒,一口拒绝:“不必了,归大人事务繁忙,翎儿不便叨扰。我自会当面问清此事,不劳大人费心。今日之后,你我最好形同陌路,互不相干。”
看荆伶不上钩,归纪强装镇定,火上浇油:“他既然没有主动告知你此事,你问了也未必能听到实话,不如问问奚容昉。我听说他二人交往颇深,当初即墨玉来赵国还是他引荐的。”
“归大人知道的可真多呀,手伸得太长,小心被人砍断。”荆伶眼神凌冽,锋利地像一把尖刀向归纪狂刺去。
“荆伶,你得不到你想要的真心,”归纪这话,宛如一道惊雷,轰隆隆地打在她的胸口,又仿佛是诅咒,不断告诫着她人心的残酷,“任何人,接近你,都有目的。你以为即墨玉会怜惜你吗?他要的,也不过是你的‘不死器’。”
三年前,在楚国王宫里,归纪就看出来这个齐使不简单。因为这个人的眼睛,由始至终一直盯着荆伶手腕上的玉镯。来这以后,他派人将即墨玉的身家背景调查得一清二楚,他将一切串联起来,终于明白了这个人的意图。
“荆伶,你休想逃离我。”归纪心里这么想着,却未把此话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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