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长桑往事上心头 白鸟雾鸦各怀思

归纪走后,荆伶久久不能抽离方才的情绪。腕上的铃兰疯狂摇曳,发出呼呼的风声与浪潮拍打的击吼,似曾相识,又想不起来是哪里听到过这样的声音。

“归墟之音。”神魂之境中,盘若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力与悲戚。

这种无力与能力无关,是发自玉玑之心底,带着一些酸楚与哀怨,是凡人对命运不堪的抵触和日渐累积的失望。

盘若试着将玉镯摘下,脱离的那瞬间,她感觉自己坠入了无尽的深渊,坠入了归墟之中,光芒距离自己越来越远。几乎就要喘不过气,她急忙又将玉镯带上。

人族的情感,难道连神都无法抵抗?

盘若想起先前在冥界,她渡魂无数,对人间疾苦不以为然,觉得人族何其脆弱。此番经历落到了自己身上,才叫她真切体会到无法左右的情绪。

“你还好吗?”奚容昉的声音打断了荆伶的思绪。

“我看他走了,你没事吧?方才动静闹得还挺大,你没叫我,我就没上来。”

她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抬头望着奚容昉:“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他见不得她摆出这样一副模样,连忙伸手叫她打住:“有事说事,你问吧。”

荆伶瞬间收起表情,变脸速度之快,令人叹为观止。她问:“即墨玉哥哥,是否有过一位妻子?”

奚容昉一愣,看样子归纪将他们几个都打探过,且知道不少。这件事他是清楚的,毕竟齐国的姜淳都与他说过。也许对这孩子而言,事情的真相会令人难过,不过这与他并没什么关系,况且他本来就看不惯即墨玉,实话实说虽叫人伤心,但也可以顺势推舟踩上一脚即墨玉,他自然是痛快的。

于是,他如实回答:“是。”

“他的妻子,是否已经去世了,何时因何去世的?”

“是。好像是四五年前吧,我不记得了,因病去世的,不治之症。”

“他们感情好吗?”荆伶越问越没底气。

“这我不知道,不过听说他那时险些哭瞎了眼睛,如是真的,感情应是挺深。”

荆伶的情绪更加低沉,她不知道为何,鼻尖感觉酸酸的,但她还是追问了下去:“你……见过这位夫人吗?”

“没有,我遇到即墨玉的时候,他夫人已经亡故了。”

没有问下去的必要了,如今能解开心中疑惑的,恐怕只有归纪所说的那幅画像。但谁又能保证,他没有在画像上做手脚,毕竟,没有人见过真正的即墨夫人。

她一点也不信归纪,倒不如等即墨玉回来,再好好问个明白。

“你问我这些,是归纪与你说了什么吧?”奚容昉察觉到她情绪低落。

“他说,我与即墨玉哥哥的亡妻样貌相似,要引我去他房中看一幅画像。但我想,这只不过是一个圈套。”

奚容昉露出赞赏的表情,不假吝啬地夸奖她:“你很聪明。”

荆伶却并不开心,她将先前奚容昉的话与今日从归纪那里听到的一切串联在了一起,得出一个无比接近真相的结论:“即墨玉,知道了她身上有‘不死器’。世人皆有私心,他的私心,要么,是想要长生不老;要么,就是想要复活他已经亡故的妻子。”

但她没有说出来,她无法判断奚容昉这个人,是否值得信任。事实上,她藏着很多话没有说,在她的周围,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能让她真正放下防备、完全信任的人。

她还有一点疑惑,假如即墨玉已经确定了此事,当面与她说明即可,为何突然远行,不知踪迹?或许,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会不会他其实没有那样的目的?

荆伶不得而知,一切都要等即墨玉回来才能清楚。

——

此时,齐国临淄,姜淳府上。

即墨玉已将事情原委尽数相告,姜淳老谋深算的眼中隐隐闪着亮光,找了这许多年,他终于即将找到梦寐以求的“续命法门”。

他思来想去,古书记载,驱动法器无外乎使用内力、外力、心力、魂灵之力、血缘之力。卜甲之中有云,商王后以至阳凡人之躯铸成神器,传闻中,商王后以身化石,镇压魔族。

此番即墨玉用外力驱使遭其反噬,血肉之躯也受到了损害,看来要靠有内力之人再行尝试。如若不然,或是需要同样至阳之人,他先前曾找过这样的人,有些眉目,明日起他再去寻。但机会难得,即墨玉必须继续周旋,如果能让这姑娘乖乖听话,自己驱使,省了其他力气,便再好不过。

姜淳将办法告诉即墨玉,并叮嘱他立刻回去,哄好那姑娘,切莫让他人钻了空子。回去后,最好与奚容昉商议,再试试其他法子,如二人联合仍遇难处,唯有将她带来此处,再作斟酌。

即墨玉心下是不愿与奚容昉明说此事的,但情形至此,有内力之人能助他的也只有白语风和奚容昉,白语风是断不会同意的,因此他不得不回去据实相告,再寻时机。

他把姜淳视作亲父般尊敬,无比信任他,但他不知道,他已经掉入了姜淳设下的陷阱。

姜淳要的就是即墨玉以身试法,替他排除一切障碍,待到即墨玉离成功只差一步时,他再将一切夺走,这才是他的算计。

即墨玉走后,姜淳站在大门前,迟迟没有离去。他沉浸在阴雨绵绵的日色中,回忆起那段与长桑君、扁鹊之间的恩怨。

数十年前,姜淳只是个跟在长桑君屁股后面的小学徒,师父对他十分严苛,尽管如此,他仍感激于师父的收养之恩,从无半句怨言。直到那天,长桑君与姜淳来到一个海边小镇上,在客舍中遇见了秦缓,也就是后来的扁鹊。

秦缓虽为客舍舍长,却不妄自菲薄,认为长桑君是一名奇人,便对长桑君恭恭敬敬,对姜淳也一样,十年如一日。

十年了,长桑君才教授给姜淳一些简单的医术,姜淳虽心有不满,但想着有朝一日师父总会将高超的医术传给自己,便只当是师父的磨炼。

可有一天,他们又来到小镇上行医,长桑君故意支开姜淳。到了客舍,长桑君将秦缓叫到身边,让他跟自己坐在一起,还悄悄告诉他:“我有禁方,如今年老,便倾囊相授与你,你切勿泄露。”

秦缓恭敬地回应道:“敬诺。”

于是,长桑君从怀中取出一帖药给了秦缓,让他将药粉合着清晨没有落地的露水喝下去,还说他三十日后就会知道这药的神奇之处。

接着,长桑君取出一卷古籍,交于秦缓,这一幕恰巧被回来的姜淳看到。

姜淳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传承师父的医术从来不是非他不可,一直以来,师父都认为他医术不精,难当大任,如今师父将禁方给了秦缓,姜淳一时难以接受,便不告而别。

长桑君在客舍等了姜淳三日,终于离开了。

秦缓喝了药粉后的第三十天,双目突然能够洞察一切五藏症结,于是他离开客舍,开始为人诊脉治病,成为一代名医“扁鹊”。

姜淳走过大江南北,凭借一身扎实的医术,也闯出了一些声名,不过始终不敌“扁鹊”之势。因此,他对长桑君传授禁方予秦缓的事情耿耿于怀,记恨了一辈子。

后来,在姜淳耄耋之年时,他以为自己就要孤独地终结一生,却在一天夜里梦到了昔日的恩师——长桑君。

长桑君两鬓斑白,胡须及地,徐徐走来,二话不说在姜淳的眉间点上红痣,还没等反应,他就突然惊醒,觉得神清气爽,仿佛一夜间枯木回春。他起身出了房门,在屋外水坑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时着实吓了一大跳,他的面容竟然恢复到了二十岁的模样。

宛如重生的姜淳当即离开了所在之地,继续在列国行医,期间还娶了一名卫国女子为妻,那女子先后为他诞下两个儿子。

但一个人,尝过了甜头之后,就难免受不了苦,姜淳无法接受再一次的自然衰老,为了寻求自己身上所发生事情的答案,为了追求长生不老的梦想,他狠心离开了他的妻子,离开了卫国。

他的妻子,就是姜愔的大母,至死也没有等到他回来。

姜淳跟着秦缓当年的足迹,踏遍七国,却始终没有找到那卷写着禁方的医书。于是落脚齐国,被齐王看中入宫为医官,在这里有了一席之地。

后来,关于商朝人魔大战的谣言四起,姜淳对此事颇感兴趣,故借回乡探亲之名前往探寻。

在同一个海边小镇上,他竟然遇到了两鬓斑白的长桑君,算来应有两百岁了。许是从未想过他的师父还会活着,又许是年少时的伤心难以磨灭,姜淳目中再无尊敬之情,言辞也颇为不敬。

长桑君抚着长长的胡须,并没有生气,反而心平气和地告诉他,五十年前他用秘术将他返老还童,师徒因缘已了。

他一直都知道姜淳资质平平,却还是肯耐心教导,可惜姜淳心思不正,总想着一步登天,他没有将医术禁方传给他,就是怕他得意忘形,不将其用在正道上,他日酿成大祸。

但他终究还是心中有愧,所以在姜淳即将油尽灯枯之际,动用上古秘术,将其命数更改,重回到二十年岁,希望他能好好度过此生,不要再被心事所扰。

可惜,姜淳本就不是宽善待人之辈,他如今对长生的执念深重,整日患得患失,更加怕老去,怕死去。长桑君说他二人师徒因缘已了,他却仍觉得师父厚此薄彼,亏欠于他。

姜淳咄咄逼人,甚至把剑架在长桑君的脖子上,要他交出秘术。

长桑君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时至今日,姜淳还是不懂他的苦心。既然如此,他也不想与其纠缠不清,但秘术绝不可传,便思索着从袖中掏出半块卜甲,说:“此乃镇魔商王后遗留卜甲,其中记载了上古神器降世种种,或许对你有所帮助。”

“这就是传说中的卜甲,为何只有半块?”姜淳一把抢过卜甲,眼中满是贪婪。

“另半块在秦缓处,他撰写的医书中应有提及其所感所悟。”

“连卜甲你都给了他!”姜淳怒从心来,数十年的怨恨,一直从未消散,一旦提起心头还是会痛。

“我再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望尔好自为之。”长桑君缓缓后退,姜淳还想前进,却被白雾遮挡视线,再看清时,已无人迹。

姜淳停止回忆,转身回府。

时至今日,他仍未觉得自己有错,只是遗憾没有得到那卷医术古籍,穷极两世都没能盖过扁鹊的声名。

——

赵国,李将军府,水榭楼阁。

荆伶悄悄回到楼阁,被白语风逮个正着。他抓着她纤细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她带到一旁山石隐秘之处,急切质问:“你去哪了?”

没等荆伶回答,他又接着追问:“是不是去找奚容昉了?”

她看着他紧张的神情,一时间有些愧疚,于是伸手轻抚他紧皱的眉头,温柔回应他的每一个问题:“我去语嫣馆了,但不是去找奚容昉。”

白语风反握住她的手,表情渐渐舒展开:“你是去找公主殿下了吗?”

她不能说实话,但她不想骗他,于是她摇摇头没有说话。

他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小女子,的确不简单。作为暗影卫,他不该放松警惕,不该与她置气耽误了监察的时辰;作为公主最忠诚的侍卫,他不该带任何不明身份的人去语嫣馆,给公主招致麻烦。

但作为一个人,他只是想好好珍惜这个朋友。他心里清楚,她是楚使,是项氏族人,怎么会真的单纯无知。不知道为什么,他选择假装看不到她的隐瞒。

“都怪我,”白语风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仿佛这样就能消除芥蒂,“今日来迟了,以后不会了。”

荆伶以为他总要责骂她一番,或是好好拷问她,没想到他却这样说,她虽不懂,但也顺着话茬下了台阶:“不怪你不怪你,是我今日突发奇想,出去玩了玩,许是走习惯了那条路,一时没注意竟去了语嫣馆。好在没人,我就又回来了。”

“你一人出府实在凶险。对了,即墨玉之前给了你一个骨哨,还在吗?”

荆伶想起那日去徐夫人处,即墨玉将骨哨给了她,后来竟忘记归还,就留在了楼阁房内。她以为白语风是要她归还此物,毕竟这是他们俩之间联系的方式。

“在房中,待即墨玉哥哥回来我就还给他。”

白语风并不是这个意思,他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你留着,我再给他做一枚就是了。我的意思是,你记着带在身上,下次要出去时我若不在,你就吹响骨哨,我随叫随到。”

他认真的样子让荆伶“噗嗤”笑出了声,她笑着答“好”。

总算回到房内,荆伶趴在榻上翻开枕头,拿到那枚骨哨,将绳链缠绕到右手手腕上,留出一小截,骨哨自然垂坠。

姜愔也回到了房内,奴仆们随后进门摆放午食。

荆伶朝滦儿招了招手,滦儿立刻心领神会,把众人带了出去,再轻轻关上房门,自己则站在门外不让他人接近。

不远处,议事厅的楼顶上,雾鸦正坐在那上面,暗暗观察着水榭楼阁的动静。

这名叫滦儿的侍女又一次引起了他的注意,上一次拦下他的也是她。很明显,这位侍女的武功底子不浅,且十分忠心于项翎。

他欣赏这样的人,但也只是欣赏而已。

“将军派了新的任务给你?”白语风从风中降下,稳稳落定。

“嗯,”雾鸦淡淡回应,“这几日侧夫人看上去心情好了许多,也常在府中各处走动,将军让我减少监视。”

雾鸦的确接到了新的任务,毕竟朝堂才是他监察的主战场。赵王生性多疑,文臣上谏弹劾将军者甚多,他需要抓住那些文臣的弱点,一一攻破,替将军摆脱后顾之忧。

“项翎如何?我看你这几日守在外头,她都没出门?”雾鸦还是担心白语风会被项翎那个丫头利用,故意这样问,想看看他的态度。

“没,侧夫人心情好了,她看上去心情倒不太好。”白语风也学会了伪装,故作轻松地回应着。

雾鸦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他耸耸肩:“女人的心思,可真难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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