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少年彼此敌视,座上少女满心狐疑,亭中男子背手握拳,十分紧张。
草场中央的女子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身上的伤痕一点点痊愈,草场边马厩前的男子静静注视着周遭发生的事,既震惊又兴奋。
“看来你也知道。”奚容昉洞悉一切,料到即墨玉将“不死器”之事告诉了白语风。
白语风半跪抱着荆伶,结合刚才她说的种种,他对奚容昉的敌意更深,愤懑质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奚容昉剑眉一挑,脸色阴沉。他其实从没把白语风当作敌人,甚至一直以来都很欣赏他,欣赏他的率真和坦荡,欣赏他的忠诚和忍耐。这些,他并不比他强,即墨玉更比不上他。
白语风一向不愿与他交心,他不觉得有什么难过,但看着他被即墨玉的虚情假意所俘获,如今还用这般偏见看待他,实在令人觉得心寒。
“白语风,我可从来没利用过她!”奚容昉语气中明显带着怨气。
他毫不客气地伸手指向亭中惴惴不安的即墨玉,脱口而出:“你明明知道利用她的人是谁,现在来怪罪我,是因为你也想帮他,但又下不了手吧?”
这个秘密,终究是藏不住的。
白语风有点心虚,横抱起荆伶想要借故离开,却被奚容昉拦住。
事到如今,这件事不得不公之于组织众人,才能加深赵殷的信任。他已经明白“不死器”真正所在,玉镯之说言明亦不足为惧。白语风、即墨玉不会说也不能说出去,且赵殷一定会听他的话保密,更何况风奕月和隗止都是他的人,因此根本不需要担心事情泄露。
赵殷听得云里雾里,不甚明白,忍不住问出了口:“奚容、阿言,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
奚容昉冷哼一声,转身面向公主,目光却射向即墨玉,“即墨兄,不如由你来向殿下解释一下,项使者身上的秘密吧?”
“尤其是这个镯子。”他握起荆伶无力垂下的手腕,特意将白玉铃兰镯展示给公主看。
白语风瞠目怒视奚容昉,反手夺回荆伶被他握起的手,将她牢牢护在怀中。这倒没惹奚容昉不快,他反而摊手露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即墨玉,你说。”赵殷开口,就是命令。
即墨玉倒吸一口凉气,闭目深吐一口气,再睁眼时已经做好了被逐出赵国的打算。他将上古传说娓娓道来,把“不死器”之疑和荆伶身怀神玉的联系讲与公主听,顺便告诉她这几日同奚容昉商议的正是此事,企图拉他下水,为全身而退做最后的努力。
奚容昉没有否认,他并不想置即墨玉于死地,失去盟友对他来说弊大于利。
赵殷听完前因后果,没有怪罪任何人,但她心里有些难过。难过这件事只有她不知道,他们还是将她当作那个高高在上的公主;难过白语风这样一个心直口快的人要藏着这么大的秘密,而且她看得出来,他对身怀这个秘密的女孩子动心了。
奚容昉借机将他带来的两个人牵扯其中,对赵殷说:“想必你十分满意我带来的风奕月和隗止,你放心,他们既然已身在我们的组织里,就不会将此事泄露。”
赵殷点点头,风奕月和隗止就这样正式加入了他们,成为了组织一员。
“那方才是怎么一回事,神鸟按理说不会伤她,怎么会晕倒呢?”赵殷心中还是充满好奇。
白语风就这样抱着荆伶,一刻也不敢松懈,直到即墨玉说完故事,奚容昉如愿以偿,趁公主把注意力转回到她身上,他终于单膝下跪请求道:“殿下恕罪,项翎身体欠佳,奴想带她回去歇息。”
“阿言不如将翎儿送到二楼客房,奚容医术高明,让他看看……”
“不必了。”白语风居然打断公主的话,换作往日,他根本不可能如此。
一个向来不会忤逆的人,为了他怀里的女孩,一而再再而三地言语冲动、鲁莽行事,任谁都能明白他的心思。
有的人,日夜相对却同床异梦;有的人,惊鸿一瞥就铭记于心。
寥寥几日,白语风对荆伶用情竟已至此。即墨玉有些始料未及,更有一种被背叛的错觉,他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抓到希望的边缘,他不能让这道光从他指尖溜走,他赌不起。
既然如此,他只好暂时站在奚容昉这边,至少能阻止事情偏离他原本设定的方向太远。
“项翎乃楚国使者,若真有三长两短,你我皆不可推脱,这里的所有人都将共罪。你能肯定,将她带回将军府就会安然无恙吗?”他说这话是奚容昉没想到的,他以为即墨玉会一直站在白语风那边呢,不过,这倒也符合他的做派。
人心都是复杂的,他可以为了一个目的不惜一切地抛弃前途、尊严,那么,信任跟朋友自然也不在话下。
白语风被质问的哑口无言,他望向即墨玉的目光与方才不同,那眼神中有不解、委屈和忍耐。
奚容昉见状给风奕月使了一个眼色,她立即领悟,柔声细语:“几位莫要争执,我师从阴阳,也略懂医术,不如就将项使者交给我。”
风奕月面向白语风补上了一句:“这位白少侠若是有顾虑,可在一旁看着我。”
这个提议白语风接受了,他风一般离开草场,风奕月向公主行礼后跟随着他来到了二楼客房。
赵殷还想追问,奚容昉却说此处风大,先回正厅再慢慢讨论此事,她爽快答应。余下几人也一同离开草场,来到了正厅。
赵殷叫侍从紧闭大门,加强守卫,侍从领命,语嫣馆此刻一只蚊子也飞不进去。
今日引见,本是奚容昉为了代地天灾之事,却没想到发展至此。看来也只能先稳住公主,将刚才的恩怨暂放,再共谋赈灾立名之计。
“刚才你所问,不是我不能答,而是我也还没弄清楚缘由。想必即墨兄也是一样。”奚容昉这一招反客为主用的不留痕迹。
“是,我与项使接触过几次,从未见她真的显现过神力,恐怕要问与她朝夕相对的白语风了。”即墨玉也不甘示弱,打的一手好太极。
听到他说的“接触过几次”,奚容昉真觉得可笑,但没有表现出来,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刚才神鸟归去后发生了什么,大概只有等会问楼上两位才有机会得知了。”
“我们为什么不直接问翎儿呢?”赵殷有点一根筋,她很直接,是因为真的单纯。
“……”众人沉默。
“我的意思是,”赵殷手舞足蹈地解释,“她伸手接住了神鸟,然后不知为什么就昏了过去,会不会是神鸟对她说了什么,我们听不到的话?”
“公主说的也有可能。”即墨玉一直捧场。
“但她未必会据实相告,”奚容昉打破了她天真的想法,又心生一计,“但也可以这样:若项翎醒了,殿下与她单独聊聊,说不定她会讲真话;我去问风奕月,即墨兄负责向白语风打听。我们三人兵分三路,分别问询,再将三人之言并合。摒破绽,聚同言,兴许能得出结论。”
众人同意,现在就等楼上三人现身。
客房内。
白语风将荆伶轻轻放在床榻上,心疼地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睫毛。听到风奕月的脚步,他不情不愿地起身,把她身旁的位置让出。
风奕月一眼就看穿了这位少年的心思,只可惜,她来之前听奚容昉说过,这个女孩与即墨玉关系不一般,看来是一场单向爱恋的戏码。
她搭脉观色,果然,肌肤温寒,筋骨软弱,脉象极微。换作常人,这样的脉搏几乎是必死之象,但她身怀“不死器”,又蕴含神力,性命自是无忧,只不过梦魇很深,恐怕会折磨她的心智。
风奕月是东夷族人,她知道他们全族的命运,世人所传的长生不死,不过是上古先祖伏羲、女娲成神后,凡人的杜撰与臆想。他们虽然受到神族庇佑,寿命会比别人长一些,但也不过两百余年,一世能抵两世罢了。
而且,这样的长寿是有代价的。
每一十八年,东夷人就要承受一场劫难,他们会接受天雷之劫,从一阶到五阶,至百年,再经历一场痛苦万分的浮生梦劫。在那场梦魇中,此生最怖、最惧、最深之情都将重演,梦魇毕,百岁肉身浴火湮灭,然后以十八岁时的面貌身体继续成长,直到命数尽绝。
但凡人只相信自己口中认定之事,所以即使他们一直待在人烟罕至的东方,华夏天子还是不肯放过他们。世世代代,他们都在躲藏,凡被华夏族抓住,就会像畜牲一般被拆皮剥骨,用于实现他们梦寐以求的永生之妄。
他们不知道的是,东夷族有一种上古秘术,那便是可以自愿以下一世历经坎坷苦难,换取凡人以二世命数再活一次。但只有自愿,方能做到。
据她所知,千百年间,得到二世命的凡人少之又少,通常只有不求长生者,对族人发自内心交好,才会得到族人心甘情愿的奉献。
不过也有例外,比如她知道有一位前辈大家称其长桑君,用秘术给了自己半路离开的徒弟二世命。族人不解,他为什么会相助一个后半生都不愿与他相见的人,其中缘由恐怕只有他们二人自己知道。
风奕月经历过那场浴火重生的梦魇,所以她知道那是多么痛苦的一场噩梦。她面前的这个孩子,因为多少人对“不死器”的觊觎,承受了不该有的命数,那该是多么无能为力,又痛苦的一生。
可她现在才十二岁啊。
她刚刚才帮了她,她也想回报她。风奕月举起权杖,用它击打木地板,一下又一下,直到床榻上的女孩露出痛苦的表情,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淌下。
“你做什么?”白语风紧张握拳,但又不敢轻举妄动。
“少侠信我。”
风奕月的肌肤上又开始出现伤口,那是像丝线割破的隐秘伤痕,但这次似乎比平时更深一些,有嫣红的鲜血滴落在地上。
荆伶悬浮在床榻之上,双手垂下,眉间一道红晕伴着金光乍现。
不对劲。风奕月暗暗紧张,通常梦魇遮蔽双目,只要将噩梦从入梦者的天魂之目驱赶出来,梦魇毕,梦者醒,便可无恙。噩梦通常是一股黑气,但这女子天魂之目中的竟有神族金光。
更令她吃惊的是,红晕与金光在相互抵抗。这具身体里,居然有两个天魂!
金光突然生出黑气,将红晕围绕,然后冲向风奕月。她阻挡不及,金光将其周身紧紧缠绕,随即回到眉间徘徊,没有进入肉体,反而将风奕月的魂灵带进了神魂之境。
一片白雾混沌之中,风奕月听到一个空灵的声音若隐若现,若近若远:“吾以神之魂命汝,守护她!”
风奕月立刻跪拜,真神是他们全族的信仰。
自从伏羲女娲成为上古帝神,八千年来族中再无升神者,对神之敬仰,无时不刻,虔诚至极。可神却没能庇护这千年间的东夷,族人本无罪,只因世人贪婪,遭无妄之灾,险些灭族。
“切记,不可再施天法于其身!汝反噬之伤,吾将治愈。”
她抬头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已经出了方才境地,眼前女孩回落到床榻上,方才几道光束也都不见影踪。再看自己身上,血迹干,伤痕愈。
白语风仿佛并不怀疑刚才发生的一切,只当是她在施法治疗。
风奕月平复心情,她暗暗发誓:受神魂之命,行守护之事,终有一日,得见真神,她要为东夷平反!让世人皆为对东夷的残忍行径谢罪!
这具魄体的天魂正在觉醒,盘若必须压制转世天魂,所以当她看到有个女子擅使天法,便倾尽全力短暂掌控这具肉身。以神之小小恩惠,换取一忠心之徒,他日亦可利用。
但也因此,盘若元气大伤,短时间内无法再使神力。鸑鷟大概会将此事传回蓬莱,不知阁中那位会不会派隐樽前来,虽她不算神入凡间,但终究使了神力,如要追究,也难逃此咎。
“子夜,你究竟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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