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容昉,是他杜撰的名字。
他原名李骛(wù),乃秦武王时太医令李醯(xī)之曾孙。
秦武王嬴荡尚武,因天生神力,好与人比试气力。一次比试中,秦武王伤及腰部,当时的太医令李醯为其诊治,却并没有治好他的腰伤。
恰巧,扁鹊游历来到了秦国,秦武王将其请来治伤。扁鹊医术高明,在他的推拿之术与药物调理下,秦武王腰部迅速康复。他也因为治好了太医令都治不好的病,被秦国民众视作神医。
秦武王欲封赏扁鹊为太医令,怎料李醯心生忌妒,担心自己地位不保,便背地里命刺客暗下毒手。可惜刺客一击失败,被扁鹊的弟子拦下,扁鹊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待在秦国,于是沿着骊山北面的小路悄悄离开秦国。
没想到,刺杀失败的李醯仍不甘心,竟然亲自出手,扮作猎户,在路上劫杀了一代名医扁鹊。
李醯虽然保住了自己的太医令之职,却永远失去了秦国百姓的民心,所经之处人人喊打,犹如过街老鼠。尽管他没有被百姓的乱棍打死,但他一脉声名从此败落,成为了史官笔诛口伐的笑柄,他的儿子、孙子们都无颜再入朝为官。
李醯本并非庸医,却因一己之私,害死了神医扁鹊。后来秦武王因举鼎伤重不治而亡,秦昭襄王嬴稷继位,罢免了李醯的太医令官职,降为普通太医,也不再重用他。
李骛出生在家族落魄时,家中已无权贵,可他是个富有野心之人。他对祖传医术并无很深的兴趣,儿时在亲父逼迫下学习了一些皮毛,十岁起就一心沉迷于纵横捭阖之道,曾求学于鬼谷子,但鬼谷子并未收他为徒。
李骛没有放弃,苦学权谋计策,为摆脱家族丑闻,他十四岁时在祠堂牌位前主动向长辈要求除名,大父骂他不孝,亲父鞭笞于他,但这都没有阻挡他的决心。
从此,世上再无李骛此人。
他改名为“奚容昉”,来到咸阳城,凭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到了王翦面前。他坚信,他还会一步步走到当今秦王面前,成为史官书写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些,盘若都已知晓。
“我知道你做过的所有事,无须猜测,皆为事实。而你,不过是凡人揣测,皆为妄言。”盘若镇定自若,将奚容昉逼得无言以对。
他是无法反驳,但他也更加肯定“她”在心虚。一个神,害怕被揭穿身份,甚是有趣。
“那半块卜甲,其实在你身上吧?”盘若明知故问。
奚容昉回忆起五年前,他为了博取赵国太医令的信任,将自己杜撰成扁鹊医术传人,所以他需要扁鹊医书上的秘术。于是,他只身前往神头村,盗走了扁鹊留在墓中的医书和半块卜甲。
那医书,他学了,险些走火入魔,还好遇到姜淳,姜淳救了他,告诉他这医书是假的。
医书中夹着一片薄竹,奚容昉早早就将卜甲和薄竹另藏他处,所以姜淳并不知道,还与他分享自己手中的另外半块卜甲。
后来,他还是凭着假医书蒙混过关,如愿进入赵国太医院,自导自演了一出解救公主的戏码,成功站稳脚跟。但他并没有就此委身赵国王宫,反而在逐渐扩大自己的势力与情报网,他的眼线遍布各国重政官员、将军府中。
他到现在还记得,扁鹊假医书中的薄竹上写了许多对卜甲传说的感悟。扁鹊认为,人魔大战中,商王后驱使的神器,之所以有召唤百兽、驱避邪魔、封印结界的能力,是因为器中藏有神魂,否则仅凭凡人之躯,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封印魔界此等大事。
他还认为,神器是一对两件,因为卜甲中撰写了神器会发出一玄一金两种辉光,一件器物不该有两种器光。
所以,奚容昉起初以为“她”是器魂,信了她口中所说的“商王后重生”之事。
现在他已经明白,玉镯并非“不死器”,千年前的神器可能早就不在了。但“她”有金魂神力,无论“她”是不是曾经那对商王后驱使的神器器魂所化,都拥有不死不灭的神魂,只要“她”在,长生法门迟早可得。
“是。”他没有否认,也不需要再撒谎,既然“她”知晓一切,就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那你应该知道,商王后的神玉没有重生之力,只有救世之能。”
“卜甲所记载的,都是商王后未身陨之前的见解,并不代表千年后她的重生是假。”奚容昉思路清晰,逻辑通畅。
“所以,你还是想要得到长生法,献给秦王。”盘若已将他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他不太喜欢这种宛如赤裸的交流,尤其是他还不能完全肯定对方的企图。
“这世上,谁不想长生不老呢?反倒是你,在天界做神不快乐吗?不然怎么要来人间搅一趟混水。”奚容昉话里有话,不断试探“她”的真实目的。
她知晓他的全部往事,便知晓了他心中欲望,大可用此事要挟于他,但她没有。他猜到了她的真实身份,便猜到了她魂之顾虑,大可将此事当作把柄,但他没有。
他们之间有一种莫名的默契,这或许也是两者可以互相牵制的方法。
盘若不想让他再探究自己的身份,压根不回答他的问题,斩钉截铁地告诉他:“奚容昉,吾不会助人长生,她也不会。凡违背天道绵延之寿命,终会在未来某刻被强行规正,此乃因缘命数,人神皆不可抗。”
“究竟是不会,还是不能?”奚容昉又一次抓住了重点,反将盘若一军。
盘若并未生气,“我说过,凡人揣测,皆为妄言。”
奚容昉不再追问此事,其实他也并没有将此事作为自己野心的踏脚石,他漫不经心地问了另一个他想知道的问题:“你,究竟是什么神?”
盘若思索片刻,缓缓开口:“吾乃,浮黎帝神座下协管冥界大地之道神——盘若。”
“浮黎帝神……你是创世神盘古座下真神!”奚容昉大为震惊。
上古帝神中,创世者最高,乃降生神,三清与十二巫祖皆臣服于他,那是何等至高无上的权利,他从未想过此生会遇神者,还是创世神座下真神。
盘若想过编撰个神谓,比如假借冥界后土之名恐吓一下这个猖狂之辈,但冥神在世人心中大多暴戾,若被他传了出去,坊间百姓难免畏惧。盘古之名又实在好用,世人皆知,尊之敬之,颇具威慑而非可怖,回到楚国,就算有人知道也不会将她置于风口浪尖。
这个时候,说实话也是一种坦诚相待的试探。
“吾今日未曾骗你。此前种种皆当翻过,既往不咎,此后……”荆伶的面色渐渐复原,掌肉处的血也止住了。
盘若最后留下一句:“莫再打她的主意!”
“打她主意的,可不止我。”奚容昉喃喃回应,却没再听到声音。
玉镯上的金光褪去,恢复往日洁白无瑕,淡淡的粉色花蕊中隐约藏着霞色光晕。他轻轻放下她几乎与白玉同色的胳膊,观察到她的气息逐渐明朗,有了生机。
此番交谈更加印证他心中所想,凡胎苏醒,神灵归隐,凡胎失魂,神灵显形,凡胎、神灵,二魂共享一魄,孰强孰弱还不可妄下论断。神灵虽有神力,但受制于器,无法发挥实力;凡胎虽无异能,但潜力无限,前途不可估量。
他看过不少古籍,也钻研过一些偏门医法,知道人有三魂七魄。三魂孕于魂灵伊始,为胎光、爽觉、生魂,又称天魂、地魂、人魂,修仙者乃至神者将其称作元神、阳神、阴神。七魄则统存肉身之中称为魄体,由情根而生,以五感迸发,乃喜怒哀惧爱恶欲。
一魄体却有二魂灵,实乃闻所未闻。
“如果这两个魂灵共生情根,共享五感,难道她与‘她’的喜怒哀乐惧爱恶欲是一样的?但魂灵不同,即便一母双生也未必完全一致……”奚容昉想了很久,有些头绪,但不能肯定。
他陪了一日一夜,期间白语风和雾鸦轮流入内为他送来吃食,白语风不敢多作停留,好在奚容昉给他的暗示让他宽心了一些。
夜已深时,她肌肤上的灰红斑点尽数消散,经脉毒纹也慢慢褪去,唇上深紫变回粉嫩,脉搏也清晰起来,但还未清醒。
翌日清晨,她的意识逐渐恢复,面色也已如常。她做了一个曾经做过的梦,兄长身上被无数绳索缠绕,双手双脚皆被绑,粗犷而又镇定的声音传到她的耳中:“伶儿救我。”
她看不清兄长的模样,但隐约觉得他已经长大了许多,不再是小时候印象里的那个少年。她眼睁睁看着好多黑色的人影从四周升起,纷纷涌向兄长,可她还是既发不出喊声,又跑不近一步。
她醒时,才发觉方才是梦,鼻尖一酸,突然毫无征兆地抽搐落泪。
奚容昉看到她大梦初醒,眼泪如断了的珠链般坠下,好奇她究竟做了什么样的梦。于是,他悄然靠近,顺手抽下架子上的方巾,伸手递给她。
“怎么了?”他的语气一点也不温柔,但此时的荆伶顾不上计较这些,她拿过方巾,胡乱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强行将自己抽离出梦中的情绪。
她缓了缓,终于开口,却是疑问:“重复做一个梦会是什么预示吗?”
“不好说,”奚容昉稍加思索,“有的梦是摆脱束缚逍遥天地间,犹如庄周所著《逍遥游》;有的梦是日有所思入夜求得圆满,譬如你白日里想着即墨玉,晚上也可能梦到他……”
看他一本正经,还以为他真懂解梦,听着听着感觉他又在挖坑,她有些不耐烦,但他丝毫不给她打断的机会,继续说:“有的梦是将你恐惧之事上演,也就是俗称梦魇。至于预言与否,只有梦中事成真才可验证了。你刚才,是梦到什么恐惧之事了吧?”
荆伶咬唇,她恐惧之事,是兄长受困,她却救不了他。心中可怖,皆为无力保护所衍生,若实力足够,她又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救不了她在意的每一个人。
看来,先前的失去,让她越来越无法接受自己的无能为力,所以萌生出这个噩梦。
“我梦到,一个很重要的人,被伤害,可我却救不了他。”荆伶的眼中满是落寞。
奚容昉很想知道她梦里的人是谁,他猜测应该不是即墨玉或白语风,否则她直接说名字就可以。
一个很重要的人?他心里在想,如果赵国之中没有那个人,很有可能,那是她在楚国的执念,也可能是另一个魂灵“她”的执念。
他没问,但是话里针针见血:“当你足够强大,就不会把无能当作恐惧了。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救不了,还要等着别人来救,也是无能。”
荆伶紧咬牙关,趁他不注意翻了个白眼,强颜欢笑,“奚容先生见多识广,说得句句在理。翎儿觉得,先生若不想安慰人,以后就不要问人缘由了。”
“不耻下问乃德也,我可是一个很讲道德的人。”他这个回答,让荆伶更生气了。
“先生大德矣!翎儿自愧不如。”听得出来,她抑制着怒气。
奚容昉刚来了兴致想要与她再争辩几个回合,却听到门外有动静。荆伶把方巾往他手里一塞,自己赶紧躺下,两眼一闭,故意屏气将脸憋红。他嫌弃地捏着满是泪痕的方巾,起身将它丢进水盆中浸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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