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烧了一个时辰,子时将至。
李牧派人把西南侧的柴房整理出来,将门客暂置其中,几人一屋。幸好水榭楼阁受损不大,但主屋狼藉尚需打扫,主楼阁西侧还有一间屋子。
李牧本想安排姜愔与荆伶住在那里,但荆伶说她身体尚且虚弱,需要奚容昉照顾,以防伤势加重。这样一来,奚容昉不能与姜愔同住,李牧只能让姜愔住进议事厅内自己的屋子里,把主楼阁西厢房留给荆伶和奚容昉。
姜愔第一次踏进李牧的屋子,没有半点华丽的装饰,简单的一桌、一案、一橱、一床榻,床边挂着陪他久经沙场的铠甲。
李牧曾经也有过一位夫人,但这位夫人十年前就已去世,他们的孩子长大成人后不愿从军,于是离开了赵国,再也没有回来过。从那以后,他的屋子除了他,没有人进去过。
李牧此人,并不看重女色。他征战多年,刀口舔血,指不定在哪场对战中就会身首异处,所以不曾纳妾,也没有再娶妻。直到赵楚联谊,赏赐了他一个侧夫人。
姜愔是这十年来,第一个踏进他屋子的人。
“我这屋子是简陋了些,你暂且住在这里,待过几日水榭楼阁打理好了你就能住回去。”李牧亲自点灯,为她照亮这漆黑冰冷的屋子。
他点完灯从衣橱中抱了褥子就要出去,没等姜愔发问,他边往外退边憨憨说:“我就睡在大厅,你莫害怕。”
说完他关上房门,在议事厅案上将褥子一铺,脱了鞋袜衣裳往上一躺,什么也没盖就睡着了。
姜愔看着屋内叠得整整齐齐的薄裯和干干净净的桌案,情不自禁伸手隔空触摸门外之人。这些年来,她很少能感受到真正的尊重,李牧给了她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起初,她听说李牧年近半百,以为会是个糟老头子,后来见到了,没想到他身强力壮,直来直往,虽鲁莽但从不为难她。他饱经沧桑的面容中透着锐利不凡,想必年轻时也是位俊朗少年。
她现在一心想做将军正妻,做好了一切准备,却没想到李牧这人在男女之事上是个榆木疙瘩,两人至今依然保持着相敬如宾的状态。
姜愔坐到床上,揉捏着薄裯一角,脑中又想起另一个人来。
自荆伶传话后,她不再自怨自艾,李牧撤了监视的人,归纪曾来找过她想要传递消息,但她都拒绝了。近来几日,每到戌时,她从楼阁望下总能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水榭院中徘徊。
归纪当然不会放过她,他想要的,一直都是听话的家犬。现在,她和荆伶纷纷企图摆脱他的桎梏,他当然不高兴,甚至恼怒。
他拽着二人过去的身份做把柄,荆伶聪慧,背靠楚国项氏,如今又巴结上了赵国公主,想必自有办法应对,但她只能紧紧抓住李牧这棵大树。
她不想再做刺客,也不想再杀人了。她要在李牧身边挺直地站着,她要归纪跪在她面前,俯首叩头,她要反过来,让归纪成为她的家犬,成为她手中的“剑刃”!
可归纪犹如鬼魅一般,一直在她眼前徘徊,时刻提醒着她自己曾经的身份。她知道,一旦她的真实身份败露,李牧恐怕会像对待那日的秦国细作一般,将她就地斩杀。
这些年,她只学会了完成任务,论阳奉阴违、步步为营,她身边有个最擅长之人,她不得不求助于荆伶,才有机会翻盘。无论如何,她都要试一试。
——
主楼阁西厢房。
奚容昉收到飞鸽密报,公主亲自下令打开北城门,与即墨玉一同乘车,将钱财送往代地。风奕月和隗止在语嫣馆驻守,看着剩下的一半钱财,待次日坊门大开,他们就前往奚容昉提前约定好的几家粮户,以钱换粮,趁朝中尚未下令封锁之际,大摇大摆地将粮食送出城。
这次的计划可以说十分顺利,唯一的变数,就是——
项翎。
“怎么了,不顺利?”荆伶被奚容昉盯得发毛。
“没什么,很顺利,”奚容昉收回自己的目光,在房中踱步,“明日,才是腥风血雨的开始。”
“奚容先生担心的是不是有些太晚了,此时此刻,还是早些休息,养精蓄锐吧。”荆伶已准备就寝,笑着指了指地上给他铺好的床褥,扭头就躺倒在床上。
他摩挲着指腹,缓缓走到床边,见她已闭眼入眠,指腹轻轻用力,双指弹出一阵气波,隔空将蜡烛熄灭,然后静悄悄地躺下,闭目养神。
寅时三刻,房门被轻轻推开。
奚容昉霎时苏醒,这一夜他都没有完全入睡。他坐起身,警惕地将手伸进衣袖。
“是我。”少年清朗的声音传来,看清来者是白语风,奚容昉收起衣袖缓缓站起。
“雾鸦昨夜就被李牧派去探查火情,现在还没回来,李牧差不多该起来了。卯时朝会,你们要抓点紧。”白语风将写了赈灾款明细的竹简塞到奚容昉手里。
奚容昉理了理衣袖,朝床榻方向指去。荆伶正四仰八叉地酣睡,毫无察觉。
白语风宠溺地笑了笑,越过奚容昉,半跪在床边,轻戳她圆嘟嘟的脸蛋,见她还没醒,小心翼翼地推了推她的肩膀,在她耳边柔声道:“醒醒,该起床了。”
“几时了?”荆伶迷迷糊糊回应,眼睛还没睁开。
“寅时三刻。”
“来得及,再饶我多睡一刻。昨晚我与滦儿说好了,寅时四刻她会来给我梳妆。”她口中囫囵喃语,说完翻了个身继续睡。
“你放心,她都盘算好了。”奚容昉伸了个懒腰。
白语风有些诧异,这个人竟然也会替别人说好话,他不会……白语风走到他身边,语气一沉,“你最好不要打她的主意。”
奚容昉歪歪脑袋,满不在乎地对他说:“我只对她的神力感兴趣。”
“你喜欢她。”
白语风没有否认。他从前是个不藏话的人,现在却有了心事,很多话都不敢说出口。
“但她……”奚容昉话音未落,白语风唰地腾空而去,后面的话他一句都不想听。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今日错过的这句话,会让他错过半生之中最好的表白时机。奚容昉把后半句咽回了肚子里,他想说的是:但她不知道,说不定她心悦之人其实是你呢?
那日,在语嫣馆客房里,玉镯发出奇特声响的时候,奚容昉清楚地看到,她眼里望着的人,是白语风。
屋外四周一片寂静,清晨的日光在雾气中逐渐明朗。
随之而来的阵阵雀啼唤醒沉睡耳目,晨曦下晶莹的露珠为空气增添清爽,由微风送入口鼻,洗涤梦中迷惘。
滦儿准时出现,身后跟着三位侍女两位男仆。男仆提着倒满热水的水桶,侍女中,一位捧着粗细不等的两卷葛巾,一位捧着公主赏赐的殷红衣裳,一位捧着樿栉(shàn·zhì),即白理木梳子,和一对玛瑙扁珠金饰。
侍从们行过礼,便进屋纷纷忙碌起来。男仆将热水倒进屏风后的浴桶中,进进出出,直到桶中水位及线,他们又取来淘樱水放置在浴桶旁,还为奚容昉也打来了淘樱水要为他洗发。奚容昉立起手掌示意两人退下,此时,荆伶已经起身,她摆摆手让男仆在门外等候,二仆照做。
三位侍女放下手中物品后,都在门外候着。现在屋里只剩下奚容昉、荆伶和滦儿三人。
“奚容先生若不想洗沐,最好也用淘樱水稍加打理一番。再过二刻,我们就要去面见王上,先生不想失礼吧?”荆伶说完将木梳递给他,自己则到屏风后面褪去衣衫,踏进浴桶洗去一身疲惫。
奚容昉扭过头,将木梳沾取些许淘樱水,将略有毛糙的发际与发尾打理了一番,摆正发冠。待他完毕,滦儿拿过他放在一旁的木梳,回到屏风后为荆伶梳洗。
半柱香后,荆伶沐浴毕,从浴盆中出来,赤裸地立在蒯席上,滦儿用小桶里的热水为她冲洗双脚。冲洗完毕,她踏上蒲席,用葛巾擦干肌肤上多余的水珠,穿上里衣,最后穿上鞋。
滦儿走到门口,开了个门缝,对外面的侍女耳语一番。
过了一会,男仆又拎来淘梁水递给侍女,三位侍女扣门获得许可才进,一位负责将沐发用过的淘樱水倒到屋外树下,一位负责将淘梁水倒进新的脸盆中,另一位将盛着水的脸盆分别端给滦儿和奚容昉。
洗完脸,两人各自用方巾擦干。滦儿为她穿上殷红的外衫,她这才从屏风中走了出来。
奚容昉看了她一眼,脑海中想着的却还是眼角带痣的那个女子。他平静开口:“李牧已经出发了。”
荆伶坐到桌前,不慌不忙,“时间刚刚好,让他们且吵一会,我们再出场。”
滦儿细心地为她梳通秀发,在两侧分别扎了环形发条垂挂耳边,然后戴上玛瑙扁珠金饰。滦儿看着她,终于还是觉得她长大了。
初见时,她那双天真懵懂、不谙世事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一切阴谋,她甜言蜜语、讨人欢心、无知无畏……现在,她的眼中褪去了稚嫩,清澈深邃的双目依然洞悉一切,但她自己也成了处心积虑的阴谋本身。
华丽的衣裳下,这具无瑕的身体显得更加明媚、耀眼。她就像皎洁的月光,误入昨夜那场罪恶的烈焰,目睹了一切,大火燃尽,冷月犹在。
两人终于乘车出发。这次,荆伶带了她的使者节杖,看来会是一场硬仗。
坊市开张,风奕月和隗止依计行事,将买来的粮食装了满满五车,待城门开启,即刻启程前往代地。
赵殷和即墨玉赶了一夜,马车跑了近百里,别说马了,连马夫都有些吃不消。幸好公主带了六个侍卫和侍女依兰,他们就地休息调整,侍女送来吃食,四位侍卫分别站立四方,还有两位前去探路。
探路的两位侍卫回来禀报:“殿下,前方不远处就是中山遗民聚集地带,我们最好绕开。”
“绕开的话,去代地的路就更远了,即墨玉,怎么办?”公主看向即墨玉。
即墨玉望向远处,心算一番,“跨中山而往,若途中不耽搁,我们今夜应该能到代郡,绕路而行,恐怕明日午时才能赶到。”
“明日午时,那赈灾款到代地的消息明日早朝时便送不回邯郸了,翎儿和奚容……”
“在下认为,应以殿下的安全为重,不宜涉险过中山。只要保证赈灾款无一纰漏地送到郡守与赈灾官员手中,我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可赈灾款送到的消息晚一刻,他们就多一分危险。父王向来只看证据,即便信了天降灾劫之说,他们二人在宫中也不会好过。况且,中山国早在六十年前就被我赵国灭了,哪来不识好歹的遗民余党!”
赵殷执意要横跨中山去往代地,即墨玉拗不过,只好答应。
因马匹疲惫,不愿前进,故他们在此处又停留了一段时间。半个时辰后,他们整装完毕,重新出发。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扶柳城的城墙脚下,没想到此处竟无人看守,城门大开。一进城门,即墨玉就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正该是早市盛时,街上却一个人都没有,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宛若死城。
“此地不宜久留,殿下,我们还是退出扶柳城,绕路前往代地吧。”即墨玉好言相劝,但公主并不畏惧,反而叫车夫快马加鞭,尽快穿过此地。
他们刚刚行至城中,城后大门便突然关上。侍从纷纷抽出剑,将马车围在中心,时刻警惕四周。车夫不敢往前,勒住缰绳,左顾右盼。
侍女依兰掀起前帘,看到正前方有一小孩,六七岁的模样,衣衫褴褛。这个孩子,大热天还穿着麻布和皮毛织成的衣裳,露出的肌肤在日出的微光下显得过于白皙,白得毫无血色。
“殿下,前方有一个孩子。”
“一个孩子,能有如此能耐?”公主好奇地探出头朝外望去。
他抬头看到赵殷,觉得似曾相识。他一直在找一个姐姐,一个身着红衣,肌如凝脂的女孩子。他不太记得她的样貌,他只记得她的名字里有个“铃”字,她为他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
子羲。
即墨玉从车中走出,疑惑发问:“孩子,扶柳城怎么了,为什么无人守城,街上也没有百姓?”
他歪着头看他,一声不吭,倒把即墨玉盯得感觉毛骨悚然。
只见他伸起小小的右手,突然一阵狂风从他身后袭来,马匹受惊连连后退,即墨玉用衣袖遮掩双目以免风沙迷眼。
狂风止,众人回过神来,车夫已被一柄短矛穿透心脏,连遗言都未曾留下,就一命呜呼了。鲜血淌到马车里,侍女吓得面如土色,疯狂大叫。公主被眼前突然发生的死亡吓得浑身麻木,无法动弹。
刚才,马夫还与他们同食,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被残忍杀害了。他的家人,该如何接受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
众人把目光聚集到那个孩子身上。
他双手双脚趴在地上,像凶狠的野兽直勾勾盯着他的猎物。
“杀,杀,杀!”他口中不断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此刻,即墨玉终于明白这城中是怎么一回事了。这个孩子,用妖邪之术杀了守城的将士,凭一己之力将这座城,变成空无一人的死城。但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会有如此重的杀戮之心,他的妖邪之术又是从何而来?
不容他多加思考,那孩子已经扑了过来,侍从们一拥而上,与他搏斗。
他十分敏捷,躲开了马蹄与剑刃,还跃到马腹部上,狠狠咬断马的脖子。马匹应声倒地,马上的侍从也倒在了地上,回过身来刺了那孩子一剑。
剑刺伤了他的左腿,但他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伸手将短矛隔空唤回自己的手上,反手在倒地侍从的右腿上狠狠扎去,又转身扎破了他的左腿。侍从双腿已废,疼得滋哇乱叫,没想到他还没停下,又一矛刺穿了侍从的喉咙。
“安静!”低沉喑哑的声音从他嘴里传出来。这样冷血无情的语气,实在难以想象是从一个孩子嘴里发出来的。
即墨玉立刻推开马夫的尸体,一把拉过缰绳。他调转马车方向,叫两个侍从下马推城门,想要冲出去。那两个侍从听命下马,好不容易推开一半,眼看就要成功。其中一个还是被短矛击中,丢了性命。
即墨玉挥动马鞭,马匹狂叫,朝城门飞奔而去。他知道他们出不去了,眼看马车就要撞到城门,千钧一发之际,他拉着公主跳上马,迅速抽出公主腰间短剑割断与马车之间的绳索。
这把短剑,削铁如泥,轻而易举割破了绳索。
这匹马带着他们逃出了那个吃人的地方,马车撞上没有完全打开的城门,碎成两半。
“依兰还在里面!”公主坐在即墨玉身后,不停地回头,眼角淌下泪水。
她眼睁睁看着那个从城门里逃出来的侍从被短矛击中,倒在了城门外的黄土中。他们都是为了保护她而亡,她此时心中无比懊悔,要是一开始听即墨玉的话,他们也许都不会死。
她眼中的泪水如同泉涌般落下,她看到这座城后冉冉升起的日光,可陪她来的那八个人,再也看不到这美好的日升日落了。
“我们的任务失败了。”即墨玉一心想抓紧时间回到官道,提醒后面的风奕月和隗止,忘了他马术不精,一时控制不住这快马,拉缰绳时不小心脱力,连带着公主一起从马上摔了下来。
两人顺着树林斜坡摔到了河边,即墨玉当即昏了过去。赵殷艰难爬起,她的手掌、胳膊和膝盖都被划伤了,更让她难过的是她看到裙摆上大量鲜红的血将衣服染成了暗红色。
她无助地一点一点往前爬,眼泪模糊了她的双眼。
今天之前,她还是王宫里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尽管不受王兄和父王的重视,但她也从没吃过这样的苦。也许,真的如奚容昉所说,江湖对她而言太过危险,她这样的贵族,根本不懂江湖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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