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两人无言。
他们经过刚才公主和即墨玉休息的地带,奚容昉勒紧缰绳,白马“吁”地急刹停住。两人下马,护卫军也停了下来,荆伶指挥众人在此休整片刻,派出二人前去探路。
奚容昉摸了摸树干,有浅浅勒过缰绳的痕迹,地上还有马车车轴印和燃烧过的灰烬。他蹲下身子摸了摸,灰烬已无温度,大概是黎明时分留下的。
“他们在此处逗留过,但已经离开很久了。”奚容昉暗暗算着时辰,他担心公主和即墨玉已经遭遇不测。尽管他是想利用他们,但他们对他来说也是重要的盟友,倘若失去,是值得悲怆哀悼的关系。
“如果……我是说万一,”荆伶的预感不太好,她一字一顿,“你会怎么做?”
奚容昉拍拍手上的灰,缓缓站起身,掏出方巾擦拭指尖,“无论他们二人如何,赵王的刀都已经架在你我的脖子上,我们必须杀了屠城的那个东西。”
“所以,你告诉我扶柳城是他们的必经之路,不是为了来救他们?”荆伶消声质问。
她想起之前白语风对她说过,这个男子是个狡诈、恶毒、无德无行之人,她不相信,但此时竟有些动摇。
“我当然想救他们,但若我们赶到时,他们已经被那怪物……”奚容昉顿了顿,环顾四周无人才接着说:“赵王不会善罢甘休,除非你我还他一个安然无恙的扶柳城。”
“你还想继续你的筹谋,所以执意让风奕月他们去代地。你早就做好了打算,他们的生死,对你而言不过是棋差一招,需要弥补罢了。”尽管她压低声线,还是能听出一丝恼怒。
“你不也是拿我在赌吗?在你眼里,我难道不是你用来救即墨玉的那颗棋子?”奚容昉的双眸中看不出一丝情绪,他真的太过冷静,有时候让人觉得他像一尊雕像,喜怒不形于色。
这段时间的相处中,她已经看出来奚容昉此人内力深厚,武功远在李牧那些暗影卫之上。只不过他在隐藏,她也在隐藏,所以互不说破。
她的确是在赌,凭她,凭身后这些被王宫豢养的护卫军,要灭妖可谓毫无胜算,奚容昉才是高手,他才是那个有可能斩妖除魔的人,他还懂医术,能救治公主和即墨玉。
她的计划,是自己深入险境引开妖邪,让奚容昉带走公主和即墨玉。她知道自己的身体里有神力,必要时候,她会想办法唤出神力,哪怕会陷入无意识中。
她不确定神力能发挥几成,但至少能为救人增加周旋的机会,说不定可以伤到妖邪,甚至斩杀,反正她不会身死,大不了与其同归于尽,再复活。
神魂之境的盘若感知到了荆伶的想法,她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她端坐召唤,还是感应不到子夜的神息,只好唤来白泽。
白泽将子夜的遭遇绘声绘色地告诉了她,眼看荆伶和奚容昉距离扶柳城越来越近,她不得不打断白泽,“既如此,你就陪他好好修养,待他恢复,让他即刻来找我。”
“今日还有更要紧的事。转世者已经意识到我的存在,她无法驱使神力,所以妄图用身死将我逼出。但我发现,肉身多死一次,魄体的复原速度就会变慢一分。”
白泽立即领悟,这或许意味着,转世者身死到达一定的临界值,魄体可能会支撑不住,从而陷入长眠。对盘若而言,失去了魄体,她的转世之旅就终结了,哪怕寿命未达,但没有人替她冰封肉体,她就会随着时间流逝,命数走到尽头,天魂归于幽冥。
转世之魂,会因为滥用复生之术,被打入地狱,也许进不了轮回。
浮黎帝神要她明白的是,一个不珍惜自己性命的人,等同于一个不珍惜自己身份的神,无论轮回几次,下凡几次,都不配拥有一个完整的人生。
“我来帮你。”白泽果然明白盘若想要做什么,他动用神兽之力试图为她开启天目。
此时,荆伶和奚容昉已经到达扶柳城外。
日悬正中,炙热的阳光照在白马上,照在一红一黑两人身上。
女孩嫣红的衣裳在烈日下闪闪发光,她轻轻跃起,脚尖落到干燥的黄沙土地上,微微卷起一丝尘埃。黑袍男子利落下马,让身后众人先别动,自己则走在最前面。
靠近城门的地方,有一具穿着宫中侍从服饰的尸体,显然是公主的侍从。
他眯着眼睛仔细观察,这人身上只有一处致命伤,是从后背贯穿到心脏的圆柱形伤口,看上去像是矛之类的尖锐武器所致。
荆伶对尸体还是有些抗拒,她没有走近,只是戳戳奚容昉,问他情况如何。
“一击毙命,的确厉害。”奚容昉简短扼要的表述听不出他是在赞扬对手,还是在打击士气。
“你有几成胜算?”荆伶问。
他起身望着半开的城门,摩挲着指尖,扭头对她说:“如果是人,有九成,如果是妖,一成都没有。”
他说的没错,要是凡人,武功身法再厉害也能与之一较高下,但妖邪实力不可估量,兴许这致命一击只是他随手一挥的结果。
“我先进去,无论如何也能挡下他这一击。如果他们不在里面,或者已经死了,你就跑。”荆伶派两个人先去推开城门,时刻准备进去。
奚容昉眼神一沉,他从袖中抽出杜仲,转眼间,那枝杜仲变成了一柄利剑。
那柄剑,一侧泛着波光粼粼的银光,一侧黑得如同深渊泼墨。在正午的日头下,它释放出一团光华,一面宛如出水芙蓉,雍容而清冽,一面好似蛟龙出海,浩然而巍峨。
“你让风奕月施了幻术,这是?”荆伶看出了其中门道,但她没见过这样的剑,一半银一半黑。
“黑曜。”盘若诧异,这样的剑她曾在蓬莱见过,在人间还是头一回。这把剑的一侧与蓬莱阁中,终日悬挂于梁上的那把开天斧十分相似,开天斧乃混沌中生出的黑曜石所制。
盘若依稀记得,好像是三百年前,她曾瞥见那开天斧刃,不知为何缺了一块。
此剑,扁平茎,附铜剑首,有菱形铜格,两面刃,尖锋体长。剑身为铁制,一侧混以黑曜石,为玄刃,一侧混以海银石,为白刃。
奚容昉的确让风奕月为他的剑施了幻术,如果不是他破法驱使,其他人看到这把剑的模样只会是一支杜仲。
这把剑比普通的青铜剑细长许多,分量却不轻,荆伶拿都拿不动。
“这把剑,叫做玄曜。是春秋时期铸剑大师欧冶子铸的第九把剑,也是他未完成的最后一把剑。”奚容昉反手握剑,一身正气地站在她面前。
“未完成的剑?”她心生疑惑。
奚容昉娓娓道来,仿佛此刻他正在做最后的道别。
欧冶子铸造纯钧宝剑时,山崩而出锡,溪涸而出铜,合蛟龙、天神之力方才铸成。铸剑时,有仙人来访,为他带来了一块从未见过的玄铁、一块黑色宝石和一块银色宝石,希望他能将其铸成媲美轩辕神剑的斩妖除魔之剑。
原本,欧冶子应该一心一意铸造纯钧剑,但他对仙人口中所言轩辕神剑念念不忘、日思夜想,于是,他同时铸造起了这两把剑。纯钧剑铸成之时,山合溪涌,而欧冶子因为同时铸造这两把剑力竭而死。
“江湖上,人人都知纯钧剑是欧冶子绝唱,鲜有人知他还有一把没来得及开刃的剑,就是我手上这把——玄曜剑。”奚容昉讲完故事,荆伶明白了他的用意,他与她的想法如此接近,两人都想自己先犯险。
盘若也明白了,欧冶子见到的仙人,是隐樽。隐樽送去的是开天斧刃的一片玄铁、混沌所生的黑曜石和浮黎一目所化的月上海银石。
浮黎帝神从那时起就在计划这一切,她知道魔界不会善罢甘休。天界有轩辕剑、开天斧等妖魔惧怕之器镇守,冥界有归墟相护,可人界尚无秩序,虽有能人异士,但若面对魔族仍无力抵抗。
所以,铸剑师欧冶子出现时,浮黎就派诸仙相助,遣隐樽送去神石,希望他能为人族打造出妖魔畏惧之器。
可惜,欧冶子毕竟是凡人之躯,无法承受铸神剑所带来的巨大压力,最终力竭而逝,最后这把剑,也未来得及砥砺开刃。欧冶子死后,此剑被欧冶子女儿莫邪发现,本欲待夫君干将铸成剑再为其开刃,却在铸剑时为了熔化金铁之精而以身殉剑。
后来,此剑被埋于黄沙之下,被盗墓者窃之,流通于世。没想到,阴差阳错,被秦国太医令李醯所得,流传到了奚容昉的手上。
他族中除了他,无人尚武,这把剑在家中一直无人问津。亲母担心他在江湖上如浮萍漂泊,被恶人迫害,于是在他临走前把这把剑交给了他。
奚容昉一路上偷了不少武功心法的古籍,学诸子百家之法,集大成者,终于练成一身绝世武功。仅靠一把未开刃的剑,自然不足以让他发挥真正实力,于是他在赵国找到徐夫子,请他为此剑开刃。
徐夫子一眼就看出此剑不凡,当即跪拜。这把剑,是他穷极一生都无法到达的高度。
开刃的过程中,他与奚容昉眼前突然看到欧冶子铸这把剑的样子,进入了这把剑的世界之中走了一遭,知晓了其中故事。
唏嘘感叹中,玄曜剑成。
此剑威力巨大,有斩妖除魔之效,所以奚容昉从不轻易示人,让风奕月为此剑施展了幻术。
今日,他终于要用这把神剑来斩妖除魔了。
城门已大开,众人看到城门口被撞成两半的马车和上面的斑斑血迹。气氛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明明太阳正高悬头顶,所有人却都不寒而栗。
奚容昉昂首阔步,走在最前面。荆伶实在看不透此人,方才她还觉得他冷血无情,可现在他又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叫人敬佩。
盘若天目开启,冲破神魂之境,瞬间一团金丝黑气包裹住转世者天魂,障其目。再睁眼时,眼角生出一颗清晰的黑痣,盘若掌控了这具身体。
“小若若,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快去吧。”白泽的声音传到她耳中。
她眼看着奚容昉执剑走进扶柳城,魂灵还不太熟悉肉体,她伸出手调整内息,感知这座城市三日内发生的种种。
她看到,一个孩子的背影,将士与百姓的死亡,赵殷、即墨玉的到来与逃脱,还有,那个孩子将侍女活活咬死的画面。那个孩子,是本该死在赵国城外荒郊的男孩。
他身上,有烛龙的一缕魔识,暴戾、嗜血、无情根。
她缓缓回头对身后的护卫军说:“后面一半人往回走,公主有可能逃出来了,你们沿途仔细搜寻,尤其是树林里、湖边那种地方。剩下的人在这里等着,如果半个时辰后大门不开,即刻离开,并向赵王回禀,楚使项翎,以神谕为命,任何人不得踏进此处。”
“是!”
安排妥当后,她一步步向前走,走进城门,背手一挥,城门关闭。
十丈开外,有一个孩子,正在啃食那个侍女的残躯,如同野兽一般。
奚容昉在前,她在后。
“你怎么进来了?退后。”奚容昉转头看到她,握剑的手紧了紧。
她没有回话,径直走到他身边,抬起右手,隔空将那孩子的四肢禁锢。
奚容昉这才发现,她眼角的黑痣和那似曾相识的眼神。她是盘若,那个浮黎座下神。
他嘴角微微一笑,似乎志在必得,举起剑,“现在想走也走不了了,神女盘若。”
随后,他冲到那孩子面前,玄曜剑在空中发出银光,劈向那个孩子。重重的一击,险些将他斩断,却突然被他身体里窜出来的黑气挡住,他一点点站立起来,眼中只有十丈外的红衣女孩。
“铃~姐姐。”他童稚的声音与当初无二,一下子唤醒了荆伶的天目。
荆伶试图夺回自己的身体,盘若乱了阵脚,神力突然消失。那个孩子顿时眼神一冷,以黑气为盾,将奚容昉连连逼退。
奚容昉转动剑柄,侧身逃出他的攻击,接着快步转到他身后,举剑朝他后背刺去。说时迟那时快,他突然转身趴在地上,像一只饥饿的鬣狗,奋不顾身地朝奚容昉猛扑。奚容昉收势半跪于地,竖立剑刃,银色的剑气呼啸而出,像一把把弯月镰刀交错着劈向他,试图阻挡他的攻势。
那孩子感觉不到痛,任由剑气划破他的耳廓、胳膊、膝盖、小腿、脚腕,每一下都让黑气弱一分。他施力将黑气化成蜘蛛形状的弩背与利箭,眼看就要射向奚容昉。
盘若与白泽合力掌控住身体,她飞跃到两人搏斗中央的上空,以指掌结印变出一道半透明的金色横墙,挡在奚容昉面前,承受住了那孩子使出的百箭穿击。
黑气被收回到他体内,盘若扭头握住奚容昉手中的剑,奚容昉识趣地把剑给了她,她举起剑毫不留情地指向那孩子。
“已死之人,不该在此。”盘若清冷悠远的声音传来,像是一把尖锐的刀捅进了他的耳朵,他居然感到了一丝熟悉的痛,像在荒郊时被刺时的疼痛。
“啊!”那孩子发出尖锐的叫声,顷刻瘫软倒地,黑气从他的身体中冒出。
一团黑气发出低沉的嘶吼,愤愤不平地对盘若说:“你也早该死了,为何又能复生?”
“天定命数,不得违抗。”盘若冷冷回复。
“你胡说!你违背了浮黎之命私自下凡,现在又来跟我谈什么天命,可笑!”
“……”盘若无言以对,她用双手将剑对准那团黑气,赋予玄曜神力。
“就因为你是神?!我也是神!可你却镇压我,要我成魔!”黑气暴躁不安,逐渐胀大。
盘若并不清楚他口中说的“你”指的是谁,她只知道哪怕魂飞魄散、灰飞烟灭,她也必须铲除恶魔。尽管她不服浮黎帝神管束,甚至心存私欲,但作为神,这是她的使命。
“破!”盘若用掌心将剑推出,刺向黑气。黑气瞬间化成旋涡,企图将剑摧毁。
“翎姐姐~翎姐姐~”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扰乱了盘若束缚的荆伶心神。
“你已经死了,放下执念吧。”盘若努力稳定天目,看向一旁毫无生气的孩子尸体,朝黑气,也是朝自己身体里的另一个人好言相劝。
“他没有死,”黑气狂笑着,“跟你一样,他现在有两个魂灵共体。”
“这不可能。”盘若继续施力,黑气逐渐不敌。
“我凝聚了他的天魂,夺食其肉身的魑魅魍魉残魄组成了这具新的魄体,怎么样,跟你见到过的他一样吗?”黑气厥词越发猖狂,尽管它的边缘已经开始消散,但它还是不断伸出触角试图攻击她。
盘若能操控这具身体的时间不多了,她心想,这魔识,竟然行夺魄凝魂的逆天之举,今日即便杀不了他也要将其封印束缚。
她以右掌继续向玄曜剑施法,黑气负隅顽抗。接着,她飞身而起,以左手拈指成花,化出一株冥界幽灵之花——水晶兰。
此花通体雪白,晶莹剔透的花瓣包裹着荧蓝花蕊,形似鬼魅垂首,超凡脱俗的白色亮光下藏着诱人的妖艳。这是冥界鬼花,所生之处,周围无一活物,以命换命,也是这种花的活法。
盘若心想,既然你妄图对人族赶尽杀绝,那么就尝尝自食恶果的滋味吧。
“吾以大地之名,以幽冥之花,以弥间之狱,镇!”
水晶兰摇曳着花蕊,发出地狱恶魂呼唤之音,直达黑气旋涡中心,将其扭曲紊乱。盘若指挥着玄曜剑,给予他致命一击,黑气倾尽全力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大喊:“子羲,醒来!”
黑气霎时生出无数裂痕,如镜子般支离破碎,然后迅速收缩,被收进水晶兰花蕊之中。花蕊由蓝变黑又变紫,一瞬间所有可怕的声音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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