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泽带着骨剑离开,来到蓬莱阁门口,以兽形俯地,口衔骨剑。
阁门开启,浮黎帝神周身白雾环绕,金光成缕,四溢环绕。白泽偷瞄屋内,看不清白雾后她的模样,只隐约感觉其境界又高了几分。
骨剑被收进阁中,阁门关闭。霎时,剑中积攒的悲怨念识遍布蓬莱阁,它们出不去,于是纷纷朝白雾金光冲刺。凡冲进白雾之念识皆被吞噬殆尽,直到剑中悲怨尽数被消除,骨剑外的黑斑逐步瓦解,露出苍白的骨架。
白雾金光被瞬间收到浮黎帝神掌心中,变为一颗手掌大的白色石球,石球中心有一黑点闪烁不止,那是骨剑上附着的万千魔魂,就是千年前大战时滞留人间的那些妖魔魂灵。他们残害生灵,身负孽障,但这都不是她可以随意消灭他们的原因。
她拥有至高无上的力量,摧毁掌中之物何其简单,却还是将所有罪业,都交给冥界审判。
“去。”短短一字,是神明决断,也是神明慈悲。
白色石球从阁中飞出,飞向归墟,飞进幽冥,飞到冥界大帝的殿前。
冥界大帝伸手将它握进硕大的手掌心,石球碎,万魔出。他们在无形当中被牢牢掌控,沿着幽冥路争先恐后地前进,却不知迎接他们的,是黄泉鬼道、地府炼狱。
蓬莱阁中。
浮黎从榻上起身,握住悬于半空的骨剑,此剑悲怨散尽,宛如新生。她右手执剑,划破左手掌心,金光包裹着血色融入剑中,伤口即刻痊愈。
阁门再次开启,骨剑从屋内飞出,落到白泽面前。骨剑透出淡淡血色,骨节处金黄光环若隐若现,没有一丝妖邪之气。
白泽悄悄抬头,看浮黎帝神的人形又高挑了许多,面目也越发成熟。
“此剑乃青丘九尾狐尸骨演化,难怪能诱妖邪魔魂,”浮黎帝神赤脚走出,身上披了一团雾气,“孤已涤其戾气,赋之血印,执剑者将不受妖邪毒气侵扰。将他送还子夜,能助其伤势痊愈。”
白泽领命,衔起骨剑。
她突然叫住白泽,表情平静,“汝,近日可有窥视不该探之境?”
白泽一惊,四爪步步后退,毛发不禁立起。他摇了摇头,不敢出声。
浮黎没有继续追问,倒是提醒他少在人界显形。白泽临行前,她还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此剑,便名无患罢。”
白泽衔着这柄“无患剑”,逃也似的离开了蓬莱山。
浮黎望其远去,披着雾气缓缓走向天池,踏进天池水中,她身上的雾气与池中水汽融为一体。天池周围是密密麻麻的树林,奇珍异兽见白泽离去纷纷从树林中探出。其中,一只兽形似狐,身材如马,背上长角,毛色白中带金黄的神兽悠然靠近天池,趴到了浮黎帝神身边。
她看着水中自己的面容,已长到人间二十三岁时的模样。
“乘黄,孤知汝欲往人界,”她对身旁的神兽柔声细语,“然,汝有增寿之力,人族若晓,恐招致灾祸于汝,故……不如傲游于天界。寿二千岁于人而言是欲念,于仙神而言不过尔尔。”
神兽乘黄腹中发出咕咕的声音,她不情愿地站起来甩了甩身子。雾气缭绕,她化出一半人形,通体淡黄。乘黄修炼不够,化不出完整的人形,只好作罢,变回兽形,悻悻离去。
浮黎浅笑着闭上双眼,静静感受天地之气。
——
人界过去了两日,这两日里发生了很多事。
白语风和雾鸦带着一帮护卫军找到了公主和即墨玉,正在回邯郸的路上。
他们找到公主时,她满身污秽,守着昏迷的即墨玉在河边捧水喝。当她见到白语风和护卫军时,立马泣不成声,委屈得让人心酸。
这段时间里,她在河边树林近处找一切她认识且能用的草药,给自己和即墨玉治疗,她甚至扯下内里干净的衣裳给两人包扎了所有伤口。
这一日的经历使她坚强了许多。
得知扶柳城的情况,她还是忍不住涕零,但她很快恢复平静,悄悄向白语风了解情况,从他口中听到了项翎向她父王说的故事,牢牢记在心里。
另一边,风奕月和隗止已经将粮食送到代地。
他们与郡守、赈灾官员一同向百姓施粥、放米,将掠影和赵王的恩惠深深刻进了百姓的心头。一时间,掠影之名传遍代郡,公主善行也为人津津乐道。
荆伶和奚容昉比他们晚了半日抵达,将以赵王名义在邯郸城中募集到的赈灾款送到郡守和赈灾官员手中,并表达了楚赵两国之谊。赈灾官员将此事记录在册,命手下快马加鞭将此消息传回王宫。
公主回宫,上禀仙人指引之事,与项使者所言不差分毫;扶柳城妖邪已除,百姓不必流离失所;代地灾情好转,赈灾款解燃眉之急,桩桩件件都是好消息,赵王果然大喜,对大火之事不再计较,还在邯郸城中大肆宣扬,视为荣耀。
这个消息,在口口相传中,很快传遍七国。公主的掠影,也在江湖上小小地出了一把风头,招来了许多有志之士的追随。
赵王此人,荒淫之名颇甚,此番作为,倒是出乎其余六国大王的预料之外,尤其是秦王。他的大计,刚刚迈出第一步,若不旁敲侧击一番,赵国定会成为他一统天下的巨大障碍。
九月流火。
韩王胆怯无作为,秦国持续加兵于南阳,南阳郡守心灰意冷,为保南阳百姓无虞,与秦兵将领约定,只要他投降,秦兵就不得伤害城中百姓。
秦王欣然接受,南阳郡守大开城门,并将他所管辖的南阳城及其附属地地图双手奉给秦军将领,亲自献出了南阳。
南阳归秦后,秦王乘胜追击,命内史官辛腾为南阳代理太守,向南阳加派兵力驻守,直逼陈郡,对韩国腹地虎视眈眈。
韩王不顾大臣反对,向秦王送信,提出割地求和,并主动将南阳城以南献给秦国,希望借此获得两国和平相处。
魏王谄媚,不甘人后,于是主动献地于秦,秦置丽邑。
秦王不费吹灰之力连得两座城池,秦军势如破竹,他需要更多士兵来充盈他的军队。
于是,秦王一边接受韩国和魏国的进献,一边在秦国境内令男子书年,大肆征发兵卒,为他大计的下一步做充足准备。
南阳的消息传到赵王耳朵里,赵王刚刚才凭借“仙人指引”在诸国中扬眉吐气,对秦王的暴行不以为然。
他认为,韩、魏两国军事力量弱小,秦国此举不过是在欺辱弱小,配不上大国风范。赵王仗着秦军在赵国吃过败仗,一点都不把秦王放在眼里。
李牧则从秦王的这次行动中,看到了他的野心。他曾与秦军大战,殊死一搏,怎么会不知道对手的实力。
他屡次谏言,要赵王提防秦国,可赵王只觉得他居功自傲,不给他好脸色,几次下来,李牧也无可奈何,只好作罢。
韩国雍梁。
南阳失守,举国皆知。百姓哀哉,若战,避无可避,逃无处逃,一时间,人心惶惶。
萧月蓁对南阳郡守投降献城之事十分唾弃,她义愤填膺,大骂郡守叛国。月大母附和,内心却十分理解南阳郡守所为。
见亲夫亲母不搭茬,萧月蓁有些纳闷,平日里她说这些,他们都会大加赞扬,可今日他们却一声不吭。
子夜看得出来,战事若起,必然兵败如山倒,百姓苦矣。萧月蓁之前的豪言壮志,也不过是因为事情没有发生到自己身上。现在,南阳事变,韩国已无力回天。
“南阳郡守所为,令全城百姓保住了性命,你可以不认同他的作为,但你没有资格这样评判他。”子夜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经过白泽的提点,他逐渐意识到自己的使命。
地界万物,本是一体,人族灵智启蒙,自以为傲立于世间,实际上何其渺小,何其微弱。千百年来,人族内斗不断,欲念丛生,立山为王,遍地权威,却将人命视为草芥。
所谓家国,连百姓性命都无法保障,如何配称之为家国?
“他背叛了韩国,我为什么不可以评判他的所作所为?”萧月蓁果然还是孩子气,她的眼中只有是非黑白,没有权衡利弊。
“我早就说过,韩国的命运已经到头了,这是大势所趋。如果韩王有所作为,他又何必背负骂名?你若是南阳百姓,郡守战,韩国亡,你会死,你的家人会死;郡守降,韩国亡,你会活,你的家人也能活,你怎么选?”
“我!”她不知道该怎么选。
萧月蓁的执着不是错,子夜只不过是站在另一个立场上说这番话,他的慈悲也不是错。
她说的是忠诚,可她不懂人性;他说的是人性,可他忽略了忠诚。
任何一个选择,都无关对错,只是那个人的决断而已。他们的争执,实际上毫无意义,只不过是想法上的不统一罢了。
“月蓁,你是个好孩子,你知道以国为重,是为尽忠。作为一郡之首,他或许贪生怕死,但这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他让南阳郡免遭秦军屠戮,救了满城百姓。”月大母对萧月蓁说完,又转向子夜。
“阿飏自小在外漂泊求道,看淡了那些虚名,看重的是人心。只是,若真像你说的那般人人自危,将士浴血、臣子忠心岂不失了意义?”
月大母一边安抚两人,一边夹菜到他们碗中,试图终止这个话题。
子夜依旧认为,这世间本就混沌,先有人,而后才生出的家与国,如今却要为这一王私欲丢了性命,还美名其曰“忠诚”。
先前,他顾念这家人的意愿,所以没有坚持自己的打算,可如今南阳失守,国之将破,他看得出这家人里除了萧月蓁,没有人在乎所谓的“韩国”。
作为凡人,在乱世中求生已竭尽所能。要他们与国共进退,也要这国值得他们奉献与牺牲。
显然,韩国不是那个值得他们托付的国。
他没有吃月大母给他夹的菜,而是放下碗箸,严肃认真地对他们说:“我有办法,能护你们离开此地,离开韩国。当然,这只是我一人想法,是走是留全凭你们意愿。”
萧月蓁咬着下嘴唇,暗暗生气,当她望向亲父亲母时,他们都低头不语。
只有月大母继续心无旁骛地大口吃着饭菜,眼也不抬,出语惊人:“好啊。”
月大母说出这话,大家都十分惊讶,子夜有些欣慰,但她接下来的话才让他真正明白,其实乱世之中,他们根本没得选。
“我们可以去楚国,那里离我们最近。若楚国灭了,我们可以去魏国。若魏国灭了,我们可以去赵国。若赵国灭了,我们可以去秦国。若秦国灭了,我们可以去燕国。若燕国灭了,我们可以去齐国。要是齐国又被什么别的国灭了,我们再去那国便是。阿飏,你要带我们去哪国呢?”
月大母说完,众人沉默。
子夜理解月大母的意思,七国之大,大到居无定所,七国之小,小到无处容身。
只要乱世犹在,他们这些寻常百姓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他们都不是有远大抱负的人,在这里,至少能安稳一日便安稳一日,若迁逃开始,他们就再也不可能有这安稳的时日了。
浮萍漂泊,远走他乡,担惊受怕,永无宁日。
他默默执箸,将那片菜叶送进自己的嘴里,细嚼慢咽把饭菜咽了下去,也把自己想带他们离开的想法咽了下去。
他明白了,萧月蓁口中的“韩国”,从来不是他看到的韩国,而是他们生活的一方天地。
他们期待的,是简单、和平、繁荣的生活,可惜……子夜清楚,世道不太平,百姓所盼便皆为痴心妄想。
他突然想到,与其救一人性命,不如救黎明百姓。只要他救下这座城,就不存在忠义和人心的对垒,也不会有身不由己的漂泊。
他认为,浮黎帝神让白泽送还给他那把骨剑,还赐名“无患”,不就是希望他从水深火热中救出更多人,避免百姓受到灾祸。
这把剑,可以让他隐藏神的身份,只要将神力化于其中,他就可以借修仙功法的名义,在人间施展天法。
乱世出英雄,凡人需要英雄。
他可以做这个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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