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入秋。
绿叶陆续泛黄,夜里的微风时常伴着淅淅沥沥的细雨,倏忽生出一丝清凉,吹得路上行人不禁缩脖。
子夜暂别月大母一家人,继续踏上寻找魔识的道路。白泽受盘若所托,化为人形与他结伴而行。
燕国易城,女孩心心念念的兄长荆轲就在那里。
他为人热情,结识了很多江湖中人。在这里,他遇到了琴师高渐离,两人互为挚友。
他还遇到一位女子,名为姞(jí)丽。她是琴师高渐离的邻家女儿,因痴迷乐理常常前来讨教,一来二往便与他相熟。
日久生情,是年夏末,他与她结为夫妻。
他们三人在这易水河畔的城中,互为知己、好友、爱人。
一筑一剑一瑟,偶尔短暂远离这乱世的杀伐。
金秋到来之时,荆轲免不了想起儿时,想起他的两个妹妹,尤其是他的伶儿。
姞丽看到他呆呆站在庭院中,任落叶纷繁,坠落衣袂,为他披上了一件外袍。
“今年的秋天来得可真快。”她抬手接起一片落叶,温柔地看着他。
“是啊,昨夜一场忽如其来的大雨,凉得人睡不着。”他在城中也听说了楚国使者项翎在赵国驱邪之事,他既担心又欣慰。
他的妹妹如今已是贵人,他本该高兴,但他不知道她这一路究竟经历了什么,其中艰辛也只有她自己清楚,别人看到的不过是一时荣华傍身,貌似呼风唤雨罢了。
姞丽慢慢握紧他的手,贴在自己的小腹前,笑盈盈地说:“他,应该会在你最喜欢的夏日出世。”
荆轲的眼神瞬间温柔下来,他缓缓蹲下,抚摸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他们的孩子会在来年盛夏出生,但那并不是他最喜欢的季节。他最喜欢的原是冬天,那是荆伶诞生的季节,也是他们捡到莘汌的季节,那是他们三兄妹共同度过的欢乐时光。
可惜,他们三人终将走上三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
赵国,邯郸。
公主立下大功,赵王赐其封号“灼华”,赏赤色宝珠雀鸟金钗一对、芍药银纹铜镜一柄。赵王知道公主痴迷药理,所以还送了不少桂枝、杜衡、佩兰、花椒、苏合香等药材与香料。
除此之外,楚国使者项翎、前宫中太医奚容昉、李牧府上门客即墨玉都得到了赵王的赏赐。
即墨玉虽负伤,好在都是皮肉伤未及筋骨,且公主包扎及时,在太医的精心调理下三日便几乎完全康复,回到了将军府。因大火缘故,他的住所受损最重,重建尚有时日,于是暂住在已经修缮好的水榭楼阁东侧厢房。
荆伶不想再与姜愔同住,于是选择留在了水榭楼阁西侧厢房。
如今,她的情根终于解封,可算恢复了往日的调皮捣蛋、有喜有怒。
楚王听闻她在赵国的事迹,欲将其召回为楚国效力,于是派人传信给赵王。赵王并不情愿,他表面上出言附和,实际上将来者扣留宫中,想要故伎重施。
与此同时,语嫣馆内众人正在商议此事。
他们猜到了楚国派人传信的来意,堂内所有人,除了隗止,恐怕没有人希望荆伶离开。
公主依依不舍地牵着荆伶的小手,好不容易有个不奉承又不打击她的玩伴,她不想她离开也是情有可原。
白语风站得离她最近,他心悦于她,自然不希望她离开,但他也料到会有这么一日。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心中措辞了许久。
“你要回去吗?”白语风问。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荆伶。
奚容昉并不在乎她的去处,只是有些不舍她体内的神魂。细细一想,若楚国讨要不成,他倒可传信予一旧人,叫他借机挑拨楚赵关系,为秦王大计献一份力。
如此一来,他还真不能让她离开。
即墨玉应该是最不想她走的人。他费尽心机,都是为了传说中的“不死器”,一旦她回到楚国,他便再难行事。
他对此事执念深重,加上姜淳刚刚送来消息,纯阳者已在路上,眼看只差一步,他断不能让她在此时离开。
风奕月牢记守护之托,但她与奚容昉、隗止早有誓言,若项翎离去,她是要背叛三人间的约定还是愧对神明重托?这是一个巨大的难题,她还没有想清楚。
“翎儿并没有决定去留的权利,”荆伶缓缓抬眼,眼中似是哀伤,“也不想成为楚赵两国之间联盟破裂的借口。”
她猜到了。
这件事情无论成功与否,都预示着两国之间必有一方不肯善罢甘休。
“赵王若强行留下你,楚王必然不服。为防两国开战,赵王不得不放你回去。但,赵王怎么会容许一个天赋异禀的巫师离开赵国,为楚国效力呢?”奚容昉开口。
“王上恐怕会在半路诛杀你。”即墨玉顺着奚容昉的话往下说。
众人沉默。
“这样说来,翎儿还是留在赵国更为安全。但,楚国那边终需一个交代。”
荆伶思考片刻,心生一计。
“赵王这样囚禁楚国来者也无济于事,不如派一楚国来人回楚传信,带去赵王亲楚的诚意,与百姓民愿的心意。”
奚容昉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眉尾轻挑。
她接着说:“无论赵王如何决断,翎儿尽该尽之事足矣。只不过,需要公主姐姐助我一臂之力。”
赵殷自是希望她留下,托着脑袋连连点头,耐心地听着她的计划。
“奚容先生前几日与我们说过,朝中指派的扶柳假守是郭相侄子郭疏,此人与乐兮楼楼主环悦关系匪浅,在赵国境内人脉甚广,喜搜集奇闻异事,乐于炫耀。是与不是?”
“没错。”奚容昉淡淡回应。
“此人就是关键。”
荆伶十指交叉,继续坦言:“三日后,他将启程去扶柳城。届时,公主与我,就在乐兮楼设宴,亲送这位郭疏公子出城。”
“什么,你让本公主送他?他也配?”赵殷向来瞧不上郭开一党,况且区区一个假守,要她亲送,未免乱了礼节。
“他自然是不配的,”荆伶边安抚公主,边往下说:“这只是个借口。公主姐姐只要在乐兮楼露上一面即可,翎儿自有办法解释。但……”
荆伶看向奚容昉,不怀好意地浅浅一笑,“奚容先生可得在。”
“哦?”奚容昉满脸不屑,上次的事情已是惊险万分,这次并非他主导之事,他倒要看看她又有什么说辞。
“奚容先生是唯一亲眼看到翎儿与妖邪搏斗的人,翎儿想要奚容先生在宴席上,不经意间透露翎儿有通灵的本事,还要把赵王欲留我之事添油加醋地告诉他。”
“你想借他的嘴,将你的本事传遍赵国境内,以悠悠众口向赵王施压,然后,留下你。”奚容昉一语道破她的用意。
荆伶噗嗤一笑,“奚容先生,总是那么不喜欢留悬念,非要说得那么明白。”
“是,正如你所言。不过,倘若有人想利用翎儿的本事惹起两国战事,”她意味深长地看向奚容昉,“翎儿也有别的法子。”
奚容昉这次居然没有反驳,直接应下了她的邀请,接着问:“那你要派谁回楚国传信呢?”
“归纪。”
从楚国来的人当中,她和姜愔不能回去,地魍的人更不能回去,只有李园的老熟人归纪前去,他们才会相信。
归纪自有办法把赵国民愿说成内忧之患,让楚王放心。至于他本人能不能全身而退,她可不在乎。
她是楚国使者,是歼灭了屠城妖邪的英雄,她的命令,好比刽者高高举起的大刀,她终于,要提着这把刀,斩向那条心狠手辣的毒蛇!
三日后。
黯淡灰白的城墙被高升的日头逐渐染红,秋风卷起飘落的花叶,万物走向萧条的景象。
郭疏从相府出发,带着大队人马,不慌不忙地往北城门而来。路过乐兮楼时,即墨玉将其拦下,呈上公主玉璜令,邀他入席。
郭疏将信将疑,一面派手下进楼中与楼主打探消息,一面在楼外与即墨玉言语周旋,迟迟不踏进楼中。
等到手下回来,耳语几句,他才放心应邀,大步流星地走进乐兮楼。
即墨玉熟练地将他带到二楼正中间的厢房,关上房门后他站在门外与一楼暗处的隗止相视点头,而后离开向隔壁厢房的公主汇报。
隗止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时刻留意着楼里楼外的动静。
郭疏进屋未见公主,只看到席上坐着一女孩,往左是一削瘦男子。他走近察看,认出是前太医奚容昉,席上女孩他并没见过,不知其身份。
“你是何人,灼华公主何在?”郭疏不明所以,大胆质问。
“郭大人不必紧张,我乃楚国使者项翎。”荆伶正襟危坐,嘴角含笑。
郭疏头一次见到年纪如此小,还是女子的使者,猎奇之心顿生,两眼放光。
“即墨公子应与你说了,公主为表对扶柳城民的哀悼之情,特在此设宴,为郭大人践行,望大人能将公主殿下的心意与嘱托带去扶柳。”
“是有相告,但公主何在?”
“郭大人请先入席。”荆伶伸手指引,郭疏只好入席坐下。
她接着说:“公主殿下一大早就来了,未料到大人迟迟未过乐兮楼,方才公子嘉派人前来带走了公主,不过前后脚的功夫,并非有意怠慢大人。大人不会因此怪罪公主殿下吧?”
郭疏自知理亏,因所带行李颇多误了原本出城的时辰,故直呼不敢。
“我与奚容先生在此,亦可代为传达公主之意。”
“使者请言。”
“公主曾险些在妖邪手下丧命,她也因此失去了自小陪伴她的贴身侍女,她深知妖邪恐怖、百姓无助……”荆伶装出一副哀愁欲泪流的模样。
“所以,殿下希望郭大人能为扶柳城民们带去希望和救赎,引领他们恢复往日的生机。”
郭疏行跪礼,双手抱拳,“臣谨记殿下嘱托,定尽力而为。”
“郭大人免礼。”荆伶拍了拍手,门外等候多时的奴仆这才推门而入,为三人端上晨食。
“此行辛苦,殿下特意命人准备了这乐兮楼最好的晨食,郭大人可喜欢?”
郭疏虽早就吃饱,但公主赏赐不可拒之,他只能硬着头皮边吃边夸赞。
席间,荆伶引导着提起扶柳城妖邪之事,奚容昉与她一唱一和,将郭疏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他们二人,如说书一般,讲得有滋有味,惊险刺激,郭疏全都牢牢记在心中。
“你当时变出的那朵花是什么?我倒没见过。”奚容昉假装说漏嘴。
“啧,”荆伶微微紧张,压声呵斥他,“先生莫要胡说,我怎么会无缘无故变出朵花儿来。”
“你明明就用那朵花破了妖邪黑气,将其收服,我亲眼所见,怎能有假?”没想到,奚容昉装傻充愣还真有一套,郭疏对此深信不疑。
“先生!”
“赵王不就是因此才不肯放你回楚国,只要你在赵国,以巫咸之能庇佑百姓,任他妖邪魑魅都……”
“先生慎言,怎可当着郭大人的面妄议朝堂之事!”
她佯装生气,他恍然大悟,两人如火纯青的演技将郭疏骗得团团转。
郭疏是个好奇心深重的人,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询问之词,但荆伶一脸严肃吓得他不敢开口。
“郭大人对这乐兮楼的晨食可还满意?”
“满意,满意。”郭疏连连点头。
“时辰也不早了,郭大人且去罢。莫要忘了灼华公主的嘱托。”
既然使者已经下了逐客令,郭疏也只好咽下好奇,告辞而别。
郭疏走后,奚容昉给自己添了一杯茶水,神情如常,“你将希望寄托在此人身上,若他并未如你所愿,你该何如?”
荆伶答非所问:“奚容先生的演技可谓……破绽百出,他应该也就信了五成。”
“你这是,在怪我?”
“非也,”荆伶举着空杯端详上面别致的花朵纹样,“我只要他信五成。”
“此话怎讲?”
“郭开本就信鬼神,晓巫咸,他的侄子若不听话,他又怎么会为他求来这个假守的官职。况且,朝中局势,身为丞相的他最为了解,我们方才所言皆为事实,哪怕郭疏向他求证,事实如此,何足畏惧。”
“你肯定郭开会对他侄子说实话吗?”奚容昉饮了一杯茶,也注意到茶杯上的花纹。
“不重要,”荆伶捏着空杯,脸色一冷,“人们只会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以讹传讹又何妨?真相,不过是执政者掌握的话语权罢了。”
“这杯上的纹样可真好看,先生可知是什么花?”荆伶将话题一转,不想再聊此事。
“此乃夜合欢,民间多传此花可以消忿解郁,与萱草忘忧如出一辙,皆为……世人妄念。”奚容昉在试探。
自从扶柳城一战,荆伶变了许多,变得异常敏锐。虽还是喜欢装模作样,揣摩人心思,但怎么看,都不像之前那个会心动震响神器的娇羞女子,情绪平静地更像奚容昉见识过的那个神女。
“先生此话,翎儿不解。”她到底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神女。
“凡人有欲,乃常情。将愿望寄托于山水、草木属实无奈之举,但……说不定它真的可以消忿解郁呢。”
荆伶在杯中倒上茶水,温热的清茶缓缓入口,带着丝丝缕缕的苦涩溜进喉咙,回味却是甘甜。
此时,即墨玉打开房门,赵殷迫不及待小跑到荆伶身边顺势坐下,连连发问。荆伶笑眯眯地看着她,叫她放宽心,还将自己的杯子给她,为她倒上茶水。
“你怎么还没回去?”奚容昉问。
按照计划,赵殷此时应该回到宫中,对应方才荆伶的借口。
“翎儿让本公主留下的,她说郭疏自知误了时辰,定不敢验证真假,本公主也可以不回宫。”赵殷抿了一口茶水,觉得苦涩,便放下未再饮之。
“你未免太过自信,”奚容昉吹了吹杯中茶水,又将茶杯放下,“你忘了他与楼主环悦相熟?”
“说起相熟,还得多亏即墨玉哥哥,今日乐兮楼之宴才能如此顺利。”荆伶的语气中带着点小骄傲。
即墨玉微微点头,入座席中。
他曾与她解释过,乐兮楼表面上是达官显贵寻欢作乐之处,实际上十分清雅,并非乌烟瘴气之地。这里的伶人乐倌大多数技艺高超,在此也只为觅得知己良人罢了。
她全然信了,没有半分怀疑。
这时候的她心存侥幸,视即墨玉为可靠之人,她后来才发觉,此生唯一的盲目,便是相信了眼前的即墨玉。
兴许是三年前的那次意外相遇,让她无法将自己的玲珑心思用在他身上。她并不完全认同即墨玉,也绝不会依赖于他,只是他的柔情让荆伶十分享受,她也乐意与之相处,所以放松了警惕。
“我倒忘了,即墨兄是这儿的常客,与楼主相熟也是自然。”
奚容昉淡淡开口,话锋一转,“只不过,你与楼主的交情,能比郭疏还深?”
话音刚落,屋门轻启,一紫衣女子姗姗而入。
“贵客登楼,我竟来迟了,玉哥哥可莫要说人家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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