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面未露,声先到。
其声爽朗,丝毫无扭捏做作之感,言词却是轻浮,叫人不禁心生好奇。
紫衣女子风姿绰约,一双伶俐的狐狸眼透出万般风情,眉心一颗浅浅的红痣,巧笑娇媚却不小家子气。
她梳着高高的发髻,左耳后留出一缕黑长的秀发,缠着黛色丝线一直披到腰间。
这样的发髻,之前从未见到过,且只有两支泛黄的角笄作为装饰,更显其如出水芙蓉,亭亭玉立。
“我可没有说你坏话,是昉公子怀疑你我的交情不够深,不信你嘞。”即墨玉在这乐兮楼就像是到了自己家,一时间被环悦带得失了往常的稳重,言词也略显轻飘。
紫衣女子不羞不恼,哈哈大笑,“我环悦在这邯郸城中的名声也是一等一的——不好,昉公子不信我肯帮忙也是正常。”
众人这才定睛看清这位女子的穿着,内里一套靛紫衣裳,亵衣若隐若现,外披一件半透月白丝袍衫,衫摆拖地。
奚容昉上下打量这女子,没想到她正视其目,任其打量,丝毫不觉无礼也没有胆怯。
“都怪你,”紫衣女子转头指向即墨玉,笑着假装生气,“也不跟诸位说清楚,难怪昉公子担心。”
“是是是,我的错。”即墨玉连忙点头。
他起身拱手,朝向赵殷,介绍起紫衣女子来。
“这位是乐兮楼楼主——环悦,也是我叔父的女儿,即墨月。”
环悦摆摆手,不开心地叫他不要再提旧名,然后面带微笑的向席上各位一一行礼。
“玉哥哥与我在邯郸相遇实属意料之外,未免麻烦,也一直未曾与外人言明。”
“诸位大可放心,郭疏虽说是我这里的常客,与他却不过是场面关系。亲疏有别,我自是站在玉哥哥这边的。”
众人恍然大悟,这两人原来是沾亲带故的关系。
即墨玉身为李牧府上要紧的协管,若让人知道了他与乐兮楼楼主的关系,达官贵人再不会光顾此处,坏了楼主的营生不说,还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这样防备也不无道理。
奚容昉则有更深的想法,这样的地方李牧不会不知道,他在大火之日,特意点出此地,证明他对这里十分了解。
他猜测,这里是暗影卫探听情报的一处据点。
他的猜测没错,但这一点,即墨玉可不会告诉他们。
环悦说出想要加入他们的话,奚容昉谨慎地一口回绝,她不依不饶,向公主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殿下心系赵国子民,我十分敬重,却也知道公主身处深宫诸多不便。”
见公主低头沉思,她趁热打铁继续说:“语嫣馆终究是官家之地,哪有我这乐兮楼逍遥自在?况且公主并无官籍,比不得那些公子,要使唤朝中之人多有不便。我乐兮楼中百余家仆、乐师、伶人,既有掩护,又可行事。”
“殿下就准我与玉哥哥一道为掠影出力吧!”
即墨玉附和着,眼看公主就要同意。
他瞟了一眼奚容昉,意思很清楚:你的人我没阻碍,我的人你也莫要插手。
奚容昉闭了嘴,他虽想明白了乐兮楼与李牧的关系,却不能笃定即墨玉想要干什么。
“楼主姐姐,为何来赵国?”一直没有吭声的荆伶突然开口询问。
她不知怎的,听环悦“玉哥哥”、“玉哥哥”地叫着,觉得很不舒服。她想起先前即墨玉也让她这样称呼他,她甚至有些叫不出口。
虽然这两人沾亲带故,但是终归不是亲兄妹,总觉得他们之间的举止、言词、氛围都不大对,可她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只好问问底细,看看能否找到蛛丝马迹。
环悦微微一笑,朝荆伶回答:“陈年旧事,不值一提。简而言之,家中横遭变故,我离开家乡来到赵国,认识了不少邯郸城里的达官贵人,便落脚在这乐兮楼。”
“玉哥哥也帮了不少忙。”
“楼主姐姐孤身一人来到邯郸,一定很艰难吧?”
“多谢使者关心,我呀,自小就喜欢一个人往外跑,习惯了。”
环悦故意往即墨玉身上靠,“使者跋山涉水来到赵国,也不容易吧?”
“……”荆伶见她滴水不漏,是个有小聪明之人。
她不想回答她的问题便转移话题,“楼主姐姐这茶杯十分好看,可有什么讲究?”
奚容昉默默饮茶,静静看着两人一来一往。
“使者好眼光,这杯上乃合欢,昼开夜合,娇媚可人。我屋中就有此花,使者要不要观赏片刻?”
未等荆伶开口回绝,环悦就起身到门口唤侍女去她屋中取合欢花。
她转身看到即墨玉的眼色,急忙道歉:“使者莫怪,我这人性子急,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拿出来大家一起看看。”
“无妨,只是今日翎儿还有事,就不在此多加逗留,可惜无缘观赏楼主姐姐的合欢花了。”荆伶起身,向公主行礼。
即墨玉也跟着起身,和环悦一同向荆伶行礼。只有奚容昉,一动不动,毫不在意她的去留。
“对了,”荆伶临走前转身笑盈盈地看向环悦,“乐兮楼的吃食的确不错,下次,劳烦楼主姐姐送些到语嫣馆,让今日没来的几位也能尝尝。”
荆伶这一句口腹蜜剑,摆明了不想与此人多加纠缠。
众人心中有数,也没有再提入掠影之事。
奚容昉和赵殷陆续离开,环悦松了一口气,拍着即墨玉的肩膀,“姐夫,你这招不管用啊,我进不去掠影,怎么帮你试探项翎?”
“谁让你刚刚那么明显。”
“你这话说的,效果不也很明显嘛!她都气得不让加入了。”
“她没有动气。”即墨玉慢悠悠道。
“她难道不是因为吃醋才给我下马威?”
“她的镯子,没有响。”
原来,环悦是即墨玉夫人田绮芝的亲妹妹,本名田月皎。
她姐姐重病之时,即墨玉曾传信到家中,但家中此时正苦于兵役之事,男丁四散,女子无依无靠,母亲也带着弟弟跑了,无人顾及田绮芝的死活。她揣着信从乡下跑到城中,却为时已晚。
姐姐病故后,姐夫去往齐国王宫,她便留在即墨城中,成了即墨家的养女,取名即墨月。
过了没多久,姐夫离开齐国,并告诉她有复活姐姐的希望。
她起初是不信的,但她也想试一试。于是,在即墨玉的安排下,她来到赵国邯郸,一手打造乐兮楼。
楼里的乐师、伶人、奴仆,半数以上都是他们收容的孤儿。
通过即墨玉的名声,将乐兮楼带到达官贵人的面前,成为一张隐秘的情报网。
他们与李牧的暗影卫合作,暗影卫在这里搜集他们需要的情报,他们则借着这个地方发展更多“自己人”。
“明日一早你去城北接应,把那人带回楼里好生照顾。”即墨玉的计划马上就要开始实施了,他竟然有些担心,若施展不了“不死器”,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你放心,我等你消息。”
环悦摸着她的合欢花盆,唏嘘道:“可惜了,她没看到这么好看的合欢花。”
她手上虽然在把玩花叶,视线却一直在即墨玉身上。她知道他的图谋,也想自己的姐姐能够活过来,但她更想就这样一直待在他的身边,哪怕只是亲人之间的关系。
即墨玉离开后,她将合欢花抱回了自己的屋子,浇了些水。
她羡慕姐姐有学识,自己却连书都读不进;她羡慕姐姐能嫁给自己心爱之人,离开那个腐朽的家;她羡慕弟弟生来就是男子,母亲将所有的疼爱都给了他,甚至连逃跑都将她落下了。
好在她是个生性乐观的人,她从不嫉妒姐姐聪明,也不会因为大人的偏爱迁怒于弟弟。即便是如今,她对姐夫心生爱慕之情,也可以将其遮掩,从不表现出来。
——
荆伶面色沉重地回到将军府中。
下一步,她就要游说李牧,让归纪成为那个传讯之人。
这块难啃的骨头,无论如何她都要拿下。
此刻,姚淑姚窕已将姜淳送来的消息奉上。归纪对即墨玉的盘算心知肚明,想着推波助澜一把,也能见识见识“不死器”的真正威力。
突然,屋外传来叩门声,姚淑姚窕瞬间警惕。
“何人?”归纪镇定自若,语气铿锵有力。
“大人,我是滦儿。”
滦儿恭恭敬敬,面无表情。
归纪眼神示意二人,姚淑立刻打开房门。两人相视点头,滦儿进屋后姚淑小心观察门外四周,然后迅速关上房门。
“大人唤我前来,有何吩咐?”滦儿战战兢兢,小心询问。
归纪嘴角升起一抹令人胆寒的冷笑,背过身抚摸架上剑鞘,缓缓开口:“滦儿啊,大火之事你当真一无所知?”
滦儿听出来,这是质问。
归纪这人一向疑心深重,她每每只是传达些无关紧要的消息,他已是不满。邯郸城中的这场大火荆伶脱不了干系,她早就发觉了,但她从未与他透露半句。
她不慌不忙,神态自若地回应:“这场大火来得蹊跷,但我的确什么都不知道。大人觉得,此事与荆伶有关?这孩子自小诡计多端,大人是知道的。”
“何况,她离府身边从不带任何下人,我并不知道她在府外去了何处,与何人相交,是否与这场大火有关。”
归纪抽出剑,默默拿起一边的方巾擦拭剑刃。
她虽是他手下待得最久的人,但她如今的话,他只信半分。
“滦儿,我记得你是个聪明的,怎么现在变得这般木讷?”他转身居高临下地将剑有意无意地指向她。
“她一人出府,你悄悄跟着便是。丫鬟做久了,怎么连地魍的探听术都不会了?”
滦儿面露难色,带着抱怨的口气说:“大人有所不知,暗影卫的监视虽不比之前严密,但也需处处提防。”
“那白语风几乎日日跟着她,雾鸦首领也隔三差五盯着我们,实在是难以行事。”
“暗影卫那群人,神出鬼没,难缠的很。”姚淑深有感触,脱口而出。
姚窕朝姚淑使了个眼色,她意识到自己多嘴,于是乖乖缄口。
“按理说,将军对她们看得并不紧,那暗影卫为何还要日日跟着她?”归纪收起剑,擦了擦手。
“那两个暗影卫恐怕跟她有什么猫儿腻,你去探查清楚这二人与荆伶的关系。三日后,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我不希望再听到你说‘不知道’。”
他还补了一句:“地魍不养无用之人。”
滦儿点头道“是”,紧绷着身体离开了那里。
走出房门的一刹那,她感觉任重道远,她仔细想了想,只能先从暗影卫首领雾鸦着手。
她心不在焉地往水楼阁走去,正巧看到回府的荆伶。她并未上前,而是躲到了一边,静静望着荆伶大步流星地往后院走去。
滦儿小心翼翼地跟上去,原以为会发现什么密会人物,却不料一路跟到竹林深处,竟看到她与一条巨蟒和几条小蛇愉快地玩耍。
滦儿对那些冷血之物十分抗拒,远远望着也深感不适,于是转身离开了。
荆伶抚摸着巨蟒,口中喃喃:“人人都说你冷血无情、可怖害人,可某些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巨蟒“嘶”地吐舌,似乎在赞同她的说法。
心思歹毒之人,远比毒蛇更冷血,更无情,更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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