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草丛发出细微的窸窣声,而后陷入寂静。
荆伶从踏入府邸的那刻起就发觉了暗处的眼睛,她识得这双日日低眉轻垂的眸子,她知道她厌恶蛇虫,所以刻意将其引来,打消她监视的念头。
滦儿走了,她却有些失落。
也不知是因滦儿身为地魍却仍不能克服厌恶,还是因这许多年来她都清楚地知道滦儿始终是归纪的人。
“她走了。”一个清脆爽朗的声音出现在她的耳边。
白语风轻盈落地,从荆伶走下马车的那时起,他就一直在高处伫立,直到滦儿离开,他才敢露面。
“我知道。”荆伶缓缓起身,鼻息加重,不经意间叹了口气。
“这个侍女不是你从楚国带来的吗?怎的会监视你?”他漫不经心地问道。
“她……”她无法直说其中的缘由,只好又撒了个谎,骗他说滦儿是楚宫里的人。
白语风一向不疑她,也没有追问。
碍于身份,他没能参与此次行动,好奇地问起宴席中事。她一点一点从头讲起,耐耐心心地说了许多细节,包括她对乐兮楼楼主身份的怀疑。
“你与即墨玉哥哥相处得更久些,你可曾听闻过他提及过乐兮楼楼主环悦?”
兴许就是从此刻开始,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对即墨玉的信任如同不断被沸水冲泡的茶,越来越淡。
白语风思索片刻,“环悦……听到过几次,不过也就是宴请官员、乐舞消遣之类的话。”
“不过乐兮楼是……”他一时嘴快,险些将暗影卫之事脱口而出,好在及时缄口,没有把秘密说出来。
“是什么?”荆伶没有联想到暗影卫与乐兮楼之间的关系,对白语风的话感到疑惑。
“是……是邯郸城中路人皆知的地方,楼主环悦自然也有名气,任谁都听说过一二。”
他还是对她撒了谎,毕竟事关重大,若真在他身上走漏了风声,李牧不会放过他。
荆伶对他毫不知情的回答并不意外,连公主先前都不知道即墨玉与环悦的关系,说明此人藏得极深,知道其中关系的人恐怕屈指可数。
“算了,先不想这事了,当务之急是要给李牧施压,让他同意派归纪去楚国传信。”
她双臂环于胸前,眉头紧锁。
白语风甚少见到她这副模样,一直以来她都给人一种运筹帷幄、了然于胸的感觉,没想到还会如此踌躇苦恼。
“白鸟,你说,一条毒蛇养出来的狼,有朝一日被猎人收留,她会帮猎人铲除那条毒蛇吗?”
荆伶的话,白语风不太明白,以他浅显的理解,养育之恩总是要大于收留之恩的。
“若不论对错,不谈缘由,实在难下定论。私以为大抵不会吧,毕竟生养之恩无以为报。”他不知何时起不再反驳,已然习惯她如此称呼他。
她笑了笑,重复着他说的“不论对错,不谈缘由”,然后突然指着巨蟒:“是啊,毒蛇养出来的狼,怎么会帮猎人呢?”
她口中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毒蛇,指的便是归纪,毒蛇养出来的狼自然就是姜愔。这匹狼,看上去归顺于猎人李牧,但是否发自真心,她一直存有疑惑。
毕竟连自己都逃不过这条毒蛇的算计、安排,甚至在无形中与他相像,更何况这匹狼本就有过背叛的先例,谁知道她这次会不会是以退为进呢?
巨蟒配合地吐了吐舌头,装作发狠的模样,吓了白语风一跳。他下意识拉住她的衣玦,挡在她的身前。
她抬起手,温柔示意巨蟒退下,接着拍了拍白语风的肩膀,“没事的,它不会伤害我。上次是我逼迫它,它才会咬我。”
“你……通晓蛇语?”白语风好奇发问。
荆伶发出一阵嗤笑,她认识的这些人里,白语风大概是除公主以外心眼最少之人,纯净地让她不忍心打破这个少年天真的想法。
“我不仅通晓蛇语,还能与百兽谈笑,懂鸟雀叽喳,厉不厉害?”
她肆意的笑容如同春日朝阳,明媚不自知,又如破土生长的嫩芽,盎然而独立。
白语风愣愣地站在日头照不到的暗处,青竹高耸,枯叶纷纷,洁白的光束打在她身上,像一对蜻蜓翅膀,扑闪扑闪的。
他想,也许这个秋天不会太难熬,只要她能留下。
——
秋,意萧条,谓肃杀。
许多的挣扎、控诉、折磨,都在这个季节发生。
朝堂上,政局诡谲,风云莫测。
李牧身为武将之首,屡屡劝告赵王小心秦国之势,反而让刚愎自用的赵王心生厌恶,甚至想要再将李牧赶去偏远之地驻守边关,全然忘了先前是自己亲自将他请回邯郸出兵救赵的。
幸而,司马将军与三两武官为其周旋,才让赵王暂且放下了这个念头。
如今,赵国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解决,楚国来的信使在宫中待了已有数日,若再不差人去楚国,恐招致楚王不满。
短短三日,楚使巫女的谣言已在邯郸城内传遍。
赵王留项翎之意满朝皆知,只是苦无对策,不敢轻举妄动。
多亏了郭疏这个大嘴巴,让荆伶计策得逞,如今唯一的变数,就是归纪。
“主子,将军回来了。”
荆伶听到滦儿的话,悠悠起身,将要触碰到仗节时她又默默把手放下,然后昂着头走出了房门,朝议事堂走去。
滦儿没有跟去,今日,已是第三日了,按照约定,她要向归纪复命。
但这两日,别说白语风了,连雾鸦她都未曾见到一面。她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刚要出门,就被从屋檐上掉下来的黑影吓了一跳,慌忙拔出佩剑,朝外探去。
刚刚“砰”地一声,虽不至于惊动旁人,但动静也不小。滦儿小心翼翼地走到门边,发现那团黑影竟是雾鸦。
也不知是抽了什么疯,她鬼使神差般把人搬进了屋里,还把房门紧闭。
显然易见,雾鸦是被冷箭所伤。他背上狠狠插着两支红羽箭,这是宫里才有的箭。
来不及多想,滦儿迅速找来荆伶备在屋内的医箱,熟练地把箭杆折断,三下五除二地将箭矢取出。
伤口不深,取出箭矢并不难,但她没想到,这箭矢上竟然有毒。
看样子,射箭之人是想下死手,可惜力道不足,只伤及皮肉。滦儿心想,雾鸦首领一向行事周全缜密,是李牧的得力干将,若不是出了意外断不会昏倒在这里。
难道,是朝中出了事?!
还好荆伶准备的药箱中有奚容昉给她的蛇汁和解毒草药,滦儿思索片刻,鼓起勇气将他后背衣衫割破,露出伤口。
她手起刀落,快速割去周围腐肉,将蛇汁和草药混合,敷于伤口之上,加以包扎。
滦儿满头大汗做完这一切,隐隐听到一声浑厚的“多谢”。她这才反应过来,他不知何时醒了过来,许是她下手太重,将他疼醒,方才一直忍着没吭声。
雾鸦支撑着想要起身,却被滦儿一把按住。
“你中毒了,动不得,会死的。”她认真地说。
“我有要事,必须见到将军。”他再次尝试起身。
“……”她知道她拦不住他,果断松开按住他的手。
他有些诧异,试探性地问:“你不拦我了?”
“首领既拼死也要回府面见将军,必是有比自己性命更重要的事,这样大的事,我不敢阻拦。”
滦儿弯腰收拾起满地的血布,其中有些还是从她自己衣衫上扯下的。
见她头也不抬,雾鸦又问:“你不想知道是何事吗?”
“我若问了,首领会说吗?”她一句反问,倒叫他有些羞愧。
“首领快走吧,可别误了比性命还重要的大事。”
一听这话,雾鸦立马道了声“抱歉”,接着就踉跄地推门而出。
滦儿此时已想到对策,雾鸦找到李牧后,定会说什么了不得的事,到时候,李牧就会找归纪前来相商,她只要赶巧在那个时候去见归纪,他一定会先去找李牧。
一旦有这件更重要的事情出现,她需要汇报的事就会变得无足轻重,乃至不了了之。
果然,她刚进归纪的屋子,门外就响起了急促的叩门声。
“归大人,将军请您速到大厅,有要事相商。”
归纪眉头一紧,嘴上却故作轻松问道:“可是只有将军一人?”
“还有项使者和雾鸦首领,雾鸦首领身负重伤,将军似乎十分震怒。”
仆人慌慌张张的话让归纪不免盘算起来,他习惯性地摸了摸胡子,咬紧牙关对滦儿说:“别被人看见,短时间内不要过来了,听我召唤。”
“是。”滦儿心中不知道有多欢呼雀跃,表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
归纪走后,她虽庆幸逃过一劫,但也知道并非长久之计,脑海中突然闪现雾鸦受伤时的模样,她不禁有些担心他的伤势。
不过,她还是听了归纪的话回到厢房,把大门一关,收拾干净一切痕迹,焦急地等待大门被人开启。
与此同时,议事堂中,众人面色凝重。
李牧坐在正中央,荆伶与即墨玉端坐两侧,归纪站其右,雾鸦跪在席下,面色苍白。
雾鸦还没出现之前,荆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口都说干了,才跟李牧达成一致,同意派归纪前往楚国回信,遂赵王愿,将她暂留赵国。
她还替归纪想了个绝佳借口,向李牧献上一计,伪称侧夫人有孕,为稳腹中子,亲不可远离。
这样一来,楚王出于道义不适宜强行要她回国,生子之事至少也能拖个一年半载。
“待他日,假事成真,对将军而言也未尝不是件喜事。只是作假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足矣。”
李牧迟疑之际,雾鸦便带着重伤而至,闯入议事堂,道出了一件棘手之事——
安插在丞相府的三名暗影卫全部暴露,无一生还。
“属下从他们三人的尸体上找到尚未传递的情报,事关……”
雾鸦用怀疑的眼神瞥了一眼荆伶,在接收到李牧示意后才继续说下去:“叛国之罪。”
“什么?!”李牧震怒,瞠目结舌。
“他们探查到最近一段时间郭丞相与顿弱有频繁的信件往来,顿弱如今乃秦国大夫,据魏地暗影卫回禀,他正在游说魏景湣王投秦,魏王向秦献丽邑便有他的一份功劳。”
“郭丞相此举,恐给赵国招来祸事!”
荆伶并不知道他们口中的“顿弱”为何人,单看李牧神情、雾鸦额头的冷汗,若是真的,赵国就要出大事了。
“来人,”李牧吼来两位奴仆,“速请即墨先生和归纪。”
仆人领命,一路小跑离去。
“顿弱是何人?”荆伶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使者年轻,对他的名字可能不太熟悉,但应该听过秦王手下有一纵横大家,唤作魏缭,是秦国的国尉大夫。”
李牧耐心地向她解释,话里话外皆是唏嘘。
魏缭之名,她是听过的,身为楚国使者,出使赵国之前她就对各国使臣的经历如数家珍。
此人本为魏国大梁人氏,六年前受到秦王重用,封为国尉,后四处出使,一张嘴巧舌如簧,近年来致力于游说各国投秦,凭一己之力瓦解“合纵”诸多同盟,其实力深不可测。
“顿弱便是魏缭?”
“正是。”
李牧忆起往昔,感慨万分:“顿弱曾是我赵国赫赫有名的重臣,却因……先王猜忌,政念不和,投了秦王。”
“秦王封其为国尉,至此,他便改名魏缭替秦国出使各国,游说诸国朝政大臣乃至君主。”
李牧又何尝不是另一个遭赵王猜忌的“顿弱”,但他早已将忠诚刻进骨子里,只要有他李牧在的一日,他便守赵国一日。
或许,待他解甲归田,“廉颇老矣”亦是他最终的归宿。
“秦国,又是秦国。”荆伶隐隐觉得,秦国在布一盘囊括天下的棋局,先是韩国,再是魏国,现在又将手伸到了赵国,秦王野心不容小觑。
“倘若郭丞相当真与此人有往来,赵国恐要步韩魏后尘。”
“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李牧一生戎马,不懂也不屑朝堂上那些弯弯绕绕、阿谀奉承,但他是吃过亏的人,所以他才更加重视府上门客,最听即墨玉和归纪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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