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呼啸,吹得门窗吱吱作响,今夜注定无法平静度过。
姜愔还未入睡,她辗转反侧,明明是凉秋,却翻来覆去弄得满头大汗。
忽的,一阵狂风吹开了窗户,一道黑影利落地进到屋内。凉风吹到她身上的瞬间,她“腾”地坐起,迅速抽出床头的匕首,对准那道黑影。
“我还以为,你做惯了将军侧夫人,已经不会握剑了呢。”
这慵懒魅惑的声音,姜愔十分熟悉,她放下手中匕首,冷冷开口:“何事?”
姚窕缓缓从屏风后走出,居高临下地站在她的面前,“大人要我来传句话。”
姜愔没有说话,只静静抬眼望向她,眼中有恨意也有期待。
“大难不死,愿卿助之。”
短短八字,从姚窕口中说出,她却仿佛听到了归纪的声音。
“什么意思?”她明知故问。
归纪没有求她去李牧面前说好话,反而给她留了个无比沉重的承诺。
“你不明白?”姚窕挑眉反问。
“不日,大人便要去赵往楚,其中艰险你应当了解。”
“那又如何?”她还在逞强,装作毫不在意。
“姜愔,”姚窕低声唤其本名,表情变得严肃,“大人若死了,你当真开心?”
她咬紧牙关,没有回话。
姚窕俯身靠近她,“你生是地魍的人,死亦是地魍的鬼。真以为刮去满身伤痕就能洗干净自己的身份吗?”
她双手紧握成拳,怒视姚窕,一字一句地挤出话来,“是他亲口承诺,这是我在地魍做的最后一件事!”
“这件事还没做完呢,”姚窕抬起她的下巴,她很喜欢姜愔这张美艳的脸,“大人这是在给你机会。他能把你送上这个位置,也能把你从这个位置上拉下来,这点你很清楚。”
姜愔是很清楚,归纪掌握着她身份的秘密,了解她的每一寸骨肉,她的所有不堪。
“你现在什么都不用做,等大人回来,乖乖听话即可。”
“姚窕,”她叫住她,“你为什么留在地魍?”
姚窕嫣然一笑,捋了捋鬓边的发丝,“在这吃人的世道里,先发制人才是生存之道。”
“地魍中,只有你和她是意外。”
姜愔知道,她说的“她”是荆伶,这意外也是她亲手造成的。
“知道为什么地魍中大多数都是女子吗?”姚窕双眸浸满了难以言喻的悲伤。
她摇了摇头,又尝试猜测答案:“因为归纪擅控女子?”
姚窕忍俊不禁,笑出了声,“只有你上了他的当。”
她听到这话,羞愧地低下头。
“我们女子自出生起,就被迫低人一等,凭什么?”一直以来,姚窕看似洒脱,其实骨子里藏着的全是韧性。
她自小就发觉了这世道的不公,长幼、嫡庶、男女……一切都好像被规定好了,她和姚淑只能顺着这条漆黑无光的路走到底,未来会跟亲母、大母的遭遇别无二致,一眼就能望到头。
“兄弟轻蔑、父母不爱、家族不容,”姚窕望向窗外,月色笼罩好似一道屏障,隔断了她的后路,“他们需要的只是虚假的兄友弟恭和女子温婉柔顺。一个不会反抗的纸人,对他们而言最好不过,没有人会过问我们愿不愿意、欢不欢愉。”
“大人只是伸手将我们拉出了泥潭,至于地魍,我们都是自愿加入的。虽然有时候会感到厌倦,但没有哪里是不同的,这点你不是很清楚吗?”
姜愔胸口感到十分沉重,她的心好像掉入深渊,无力抵抗下坠的流速。
乱世之中,公道谈何容易?
姚窕走后,她陷入长久的沉默,呆坐至天明。
晨光照进屋子,金丝雀笼空空如也,案台上的簪钗琳琅满目。
她又从匣子里找到一支香木嵌碧玉笄,这是归纪在她及笄那日赠予她的礼物。她余光瞄到案台上李牧送她的红玛瑙珠银制发簪,拿起又放下,左右摇摆不定。
此时此刻,她多么希望阿姐在她身边,给她一个答案。
可远在卫国的姜薏如何能帮她,她的人生必须由自己作出决断。前途未卜,对错难辨,是非黑白皆要独力承担。
——
是日,即墨玉想约荆伶单独相聚,却被拒绝,这让他伤透了脑筋。
他以为是她起了防备心,殊不知她正一门心思扑在雾鸦和滦儿身上,还跟白语风打了赌。
白语风找了诸多借口,终于将雾鸦引去那家食肆客舍,荆伶收到消息就立刻带着滦儿前往,还特意嘱咐她将创伤药带上,如果遇到雾鸦就交给他。
到客舍门口,荆伶突然停步,扯了个谎让滦儿先进去,自己则急匆匆跑开了。
滦儿没有多加怀疑,进门张望片刻,猛然发现角落里的雾鸦。
“怎会如此巧合?”她心中生出疑惑,出门前荆伶还提到雾鸦,此时竟真遇上了。
雾鸦一眼认出了她,本想装作没看见,却偏偏与她对视上。
她上前行礼,他站起回礼。
她从袖中取出一只枯叶黄粗纹陶瓶,双手奉上,递到他面前,“这是使者要我给首领的,里面是昉先生特制的创伤药,你的伤可好些了?”
雾鸦心中暗自琢磨,“我与使者素无交集,在白语风面前也没说过她什么好话,她怎么会让滦儿给我送药?蹊跷得很。”
他略显迟疑,还是收下了药瓶。
“多谢滦儿姑娘昨日相救,我的伤已不碍事。”
“我就是扁鹊在世,那么重的伤,也不可能一日就痊愈。昉先生的药极灵,这几日你先用着,若不够我再去要。”滦儿口中不饶人,心地却还是良善。
雾鸦连连摆手,“怎好这般麻烦姑娘,我皮糙肉厚,当真不要紧。”
“那便罢了,”滦儿也不勉强,“刀口舔血的活,首领自然比我清楚利害。”
两人互相清楚,都是替人办事,都是累累白骨堆出来的命。关怀,是这乱世中最为奢侈的东西,他们彼此欣赏,惺惺相惜,但也只能点到为止。
“滦儿姑娘今日到此是有什么事要办吗?”
“是使者带我来的,说此地有佳酿,带我来尝尝,不过……刚到门口她就有事先离开了,让我在此处等她。”
听完她的话,雾鸦恍然大悟。
今日本是白语风硬要他来此,说是此地经常有郭相府上之人前来,能打探消息。他坐了近两个时辰,也没看到可疑之人。
滦儿出现是他的意料之外,恐怕是白语风和项翎的计划之中。
也许,项翎怀疑他与滦儿私相授受,以为暗影卫和楚国有联系,也许是他们误会了什么。
“这么巧……”
“是太巧了。”滦儿后知后觉,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她突然想到什么,有些不安,心怦怦直跳,脱口而出:“定是昨日之事让她起了疑心,今日才设下这个局。”
“你也这样觉得?”雾鸦和滦儿想到一块去了。
作为两个立场截然不同的杀手,不论出于何种理由,昨天那样的事的确容易引起怀疑。
雾鸦也的确是拼着最后一口气,意识模糊地看到项翎离开才眼前一黑跌落下去。他清楚她在,只是不确定她会不会帮他,但他是抱着一丝希望倒下的。
“雾鸦首领,昨日之事究竟是巧合,还是你故意为之?”滦儿避而不答,反问于他。
他先是一愣,又摇头叹气,请她入座,“这个局既然是他们设下的,一时半刻也不会前来打扰,滦儿姑娘可愿坐下与我谈谈?”
滦儿点点头,乖巧入座。
他为她倒上一杯茶,语气突然变得凉薄:“滦儿不是你的本名吧?”
她平静回应:“代号而已,雾鸦首领难道真叫雾鸦?”
“我无名无姓,不知生从何来,濒死之际曾见过漫天乌鸦,有幸得将军相救,我便给自己取了个俗名——雾鸦。”
“你说的对,姓名对我们这种人来说不过代号而已。阮、吴、姬。”他很早就打探过她的来历,当他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她果然紧张了一瞬。
他继续说:“昔林胡人氏,本居于赵国边地,父母皆在却突然远游。你去过燕国,后来进了地魍,跟着到了楚国,一年前陪使者项翎来到赵国。”
“雾鸦首领,对我一个微不足道的侍女调查诸多,是何用意?”滦儿的语气明显沉了下来。
“你可不是普通的侍女,”他眉目凌冽,娓娓道来,“你对项翎忠诚,却未必对归纪臣服。地魍分两派:‘阳’派擅术,诸如姚家姐妹、卫美人、尚先生;‘阴’派则重武,譬如你——吴姬。”
滦儿不由得眉头紧皱,握紧腰间剑,他知道的太多,已经触及地魍深处,再查下去,不仅对地魍,对她更会是极大的威胁。
“起初我以为曼苡是卫美人,调查之下竟然没有发现任何对她不利的证据,倒是意外地查到了你的底细。或许,我所查到的还不是你的全部。”
他身体微微前倾,凑上前去小声说道:“你的主人既不是归纪,也不是项翎,我无所谓你背后的人是谁,我只是搏一搏。”
“什么意思?”
“你是个心善之人,而且你我并无利益冲突,所以我选择信任你。”
滦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开口却还是不饶人:“你恐怕看错了,我从来不是心善之人,善者不杀人,救你是不想使者回来你还躺在门口碍事。”
“你的手伸得太长,小心地魍不会放过你。”
雾鸦低头微笑,“放心,暗影卫的手伸不到你背后,至于地魍,他们不会知道。”
她面色凝重,欲言又止,似乎印证了他的猜测,也默认了他所说的话。
“昨天那样的事,希望不要再发生,雾鸦首领最好不要信任地魍的任何人,我的话到此为止。”滦儿说完起身行礼,扭头就走,不带一丝眷恋。
他与她之间,最好的关系,就是不要有关系。
雾鸦紧紧攥着她给的药瓶,小心翼翼地收好,自嘲般哂笑,自言自语:“到此为止吧。”
他自己都觉得冒险,无欲无求了这么多年,难得一时冲动,也不过如此。把性命交给一个不知底细的神秘人,还真是赌徒行径,好在这次赌赢了,下次就很难说了。
滦儿走出客舍往回走,没走几步就遇上迎面跑来的荆伶,她假装不知道是她布的局,只说自己在里头等久了,出来寻她。
荆伶扯了个谎搪塞过去,然后带她回到客舍,发现雾鸦不在里面,于是跟店家买了两壶酒。
她递给滦儿一壶,好奇地问:“方才可有遇到熟人?”
滦儿“嗯”了一声点点头,“遇到了雾鸦首领,已将创伤药交予他。”
“他果然收下了。”荆伶喃喃自语,滦儿没听清也没追问。
荆伶继续发问:“他可有说些什么?”
滦儿自然不能将刚才的话告诉她,便骗她说:“他很感谢也很抱歉,他说,昨天的事实属偶然,日后不会发生了。”
“他这样说?”荆伶有些不开心,雾鸦说这话是想撇清关系,难道不是她想的那样。
“是的。”
得到滦儿肯定的回答,她沉思片刻,两人离开了客舍。
另一边,白语风跟着雾鸦回到住所。
他一层层褪去衣裳,解开褶皱暗红的纱布,背上的伤口果然没好透,血水一个劲往外渗。
他费劲地擦拭掉血渍,打开那瓶创伤药,把药粉撒在掌心,然后稳准狠地拍在伤口处,疼痛感瞬间袭来,他忍过这阵刺痛,用干净纱布简单包扎后快速穿好衣裳。
动作一气呵成,不带一丝犹豫。
他小心翼翼地将创伤药放到床头,然后转身出门继续完成任务。
白语风眉头紧皱,他不相信雾鸦会对滦儿产生情愫。
尽管如此,他还是在与荆伶见面时坦诚地说出自己所见。
“你输了,雾鸦用了滦儿送去的药。”荆伶得意洋洋地仰着下巴。
白语风努着嘴弱弱回应:“我还是不信。”
“你怎么耍赖呢,做人要愿赌服输。”
“好,好,我认输。”他虽心里不信,嘴上还是认了怂。
看她沾沾自喜的模样,白语风情不自禁嘴角上扬。
“那你现在要怎么处置滦儿?”他问。
“处置?”她歪头疑惑。
“你既已认定她与雾鸦有所……勾结,难道不做些什么?”
她摇摇头,微微一笑,“我高兴还来不及,何须多此一举。”
“这可比话本子精彩,你不想知道如此迥异的两个人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吗?”
他想。
他还想,如果雾鸦跟滦儿都可以,或许自己也有机会,但他很快又自我否定了这样的异想天开。
“我可没有你这样好的兴致。”白语风表面装作满不在乎,目光却一直围绕在她身上。
荆伶没有注意他的目光,她还在思索怎么推波助澜,促成两人的情分。
屋外,叩门声有序响起。
屋内二人迅速警惕,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是我,即墨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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