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桃之夭夭玉掩瑕 执念不解生心魔

荆伶喜上眉梢,小跑着去把门打开。

“即墨玉哥哥。”她一如既往地这样称呼他。

即墨玉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开口邀约,请她往乐兮楼一聚。

“之前,环悦失礼,我已教训了她,想着当面与你道个歉。早上找你时见你行色匆匆似有要事,现在可还方便?”即墨玉站在门口,有意无意往里瞟,看到了白语风。

荆伶听到“环悦”二字,并不开心,碍于即墨玉两次邀约,不好再驳,她便同意了。

“白鸟一起吧,”她转身招呼白语风,“上次你没吃到乐兮楼的吃食,她送到语嫣馆的糕点你也没吃上,这次正好带你去尝尝,可比你那干巴巴的烤饼好吃。”

“难吃你还吃那么多,下次饿了我可不给。”白语风嘴上说着不去,但她一跑过来他的心瞬间就软下来,连连答应。

即墨玉本不想带白语风,可她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故意不让白语风同去,显得心虚。

“那我先去乐兮楼让厨子准备起来,稍后会有马车在前门等你,”他指了指白语风接着说,“你不便露面,还是自己去吧,二楼雅间汇合。”

白语风识趣地点点头回应。

即墨玉走后,荆伶缓缓收敛笑意,在屋内踌躇起来。

“白鸟,”她叫住欲跨窗而出的白语风,“一会儿你晚半刻到。”

“怎么了?”他收回已经跨出去的右腿,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不大喜欢那个环悦,虽说她跟即墨玉哥哥沾亲带故,但我总觉得哪不对劲。你稍晚些去,万一席间闹得不快,你就将我带走。”

她不想影响他的心情,摆摆手补了一句:“许是我多心,无事发生也未可知。”

他的脑袋想不到她所担心的事,但他听话,尤其听她的话,所以他自然是答应了。

半晌,远山日头偏西。

荆伶换了一件仙鹤祥云暗纹绛缘鹅黄袍,下裳配一条葫芦百兽底纹嫩绿褶裙,风雅不失俏皮,还真有几分楚地巫族圣女的意思。

她缓缓踏上马车,殊不知这一切都在归纪的掌控之中。

归纪几日前就知道姜淳给即墨玉送了人过来,为了夺“不死器”。他本想借机一试,可荆伶想法设法要逼他上绝路,他也就没有心慈手软的必要了。

反正她也不会死,在即墨玉手上栽一道,她就会明白什么是真正的“人心险恶”,表面上的伪善,才最可怖。

“再一次的背叛,你还能承受吗?伶儿。”

他就是要把她拉进地狱,既然自己得不到,那就眼睁睁看着她是怎么被毁掉的。

马车外,落叶缤纷,风卷云舒。

恰逢晡食时分,路上行人寥寥,可越接近乐兮楼,周围就越热闹,仿佛遗世而独立,是一片难得的欢乐净土。

这里人人可来,普通百姓也有一闻仙乐的资格。达官贵人貌似居高临下,殊不知在更高的地方藏满了眼睛,无时无刻不俯瞰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荆伶在滦儿的搀扶下走下马车,抬头凝视“乐兮楼”这三个字,说不出来原因,她内心有些抗拒这个地方。

也许是觉得这个地方鱼龙混杂,也许是觉得这个地方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也许……她只是单纯地讨厌别人在她面前寻欢作乐、自在洒脱。

她还不太懂,这样纠结又复杂的心情是什么。

盘若却知道,这是因为她得不到,而产生的——嫉妒。

嫉妒,无关爱恨,无关痛痒,却是人世间一种能令人发狂的情感。

神魂之境,玉镯的裂痕又加深了几道。

裂痕中冒出微弱的黑气,原来魔识无法被完全消灭,只能暂时压制。盘若从这黑气中竟能感知到魔识的存在与境况,她细细琢磨,或许被黑气附身之人尚怀赤诚,所以给她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她感知到魔识沉寂,并未继续伤人,应该是先前一战毁其形魄,附身肉体不足以支撑他再作恶。

子夜正在四处搜寻魔识下落,一路追踪,也遇到过几次,但魔识狡黠,都让他逃脱了。他并无神魂,唯有神骨,在人间日以继夜身体恐怕会吃不消。

白泽一向懒散,这段日子跟着子夜一刻不停也有些不堪疲惫,向盘若抱怨了好几回。

她召唤二者,看子夜劳累地站不稳,轻抚其面,轻声细语,让他们先行歇息,养精蓄锐。

“再这么追下去也是徒劳,他生而不灭,如天池圣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盘若拈手化出缕缕青烟,将烟雾香气送进他们鼻中,“如今他暂无伤人之力,我又能通过裂痕黑气感知其行径,待我掌控魄体,合我们三者之力将其押回结界,再设法镇压。”

子夜和白泽嗅着宁神香气逐渐恢复体力,精神面目也好了许多。

“我想回雍梁。”子夜率先开口。

她瞳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动摇,转而将目光投向化回兽身的白泽,“你呢?”

白泽打了个哈欠,眼皮欲坠不坠,囫囵回应:“我哪都不去,我要好好睡一觉。”

盘若浅笑,曲腿蹲身,顺抚其头上白毛。

她头也不抬,朝子夜摆摆手,将其送出神魂之境。

空灵悠远的声音在子夜头顶响起,她说:“望君如愿。”

他低头沉默,片刻,转身上路,往回走去。

也许就是从此刻开始,他们两人面前的路才真正出现了分叉口,一个向北一个向南。

白泽施法将现世中的魄体隐身,元神则在盘若的神魂之境休憩。

“白泽,你有没有觉得他变了?”盘若发问。

他舔舔爪上的毛,漫不经心地回答:“入世者,无人一成不变。”

“你之所以觉得突然,是因为他先前体会太少,什么都不懂,无知自然无畏而妄言。”

她似乎并不满意这个回答,脱口而出:“他很久,都没有唤我若儿了。”

白泽愣了愣,抬起眼皮望向她,他恍然理解,盘若并不认为子夜在人世间的举动是变,也从没有阻止过他做任何事,她认为的“改变”,是二者之间极其细微的关系变了。

从前,他只有她,他顺从、依赖,他们之间有着最为亲近的关系。可现在,他看到了活生生的人,不是冥界里阴冷昏暗的魂灵,他感受到了作为一个“人”,内心的渴望与冲动。

他心里、脑海里的事情在不断累积,人世间的事物几乎覆盖了千年间所有庸庸碌碌的经历,他虽不能忘记,却可以将注意力都转移到人界种种,这对他而言是救赎。

他的世界里不只有她了,他开始审视自己内心的想法,而不是全身心围绕着她,他们在不经意间渐渐疏离,开启了各自的“人生”。

“白泽,你能看到我的未来吗?”盘若第一次向白泽提出这样的问题。

白泽温柔地蹭蹭她的手背,“你想知道什么?”

她沉默了。她想知道命运的羁绊里,是否还有子夜,但她不敢问,她担心会听到自己最不希望的答案。

“我可以什么都知道,过去、未来,甚至一个美梦、致命的弱点,所以百兽惧怕我,人族敬仰我,但……”

白泽耷拉下耳朵,轻轻趴在她腿上,“通晓一切并不能改变因果。”

他渐渐熟睡,不再发出声音,她没有打扰他而是抬头望向现实情境。盘若尝试代入转世者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以弥补自己缺失的感受。

“也许,真正入世就能感同身受,理解子夜的改变了。”她仍在为占据魄体做着一切努力。

仆人带荆伶走的这条路格外长。她先上二楼,行至中庭,滦儿被拦了下来,她跟着仆人绕到中庭后方,再走过一道古朴幽静的连廊,进入到眼前这座鸟笼状的高亭,接着沿阶梯往上爬,三楼最角落处就是“雅”字号房间。

这里是环悦特意隔出来,独立于整个乐兮楼正庭之外的地方,平常作为暗影卫指派任务的聚集处。

高亭四面荒芜,屋檐陡峭,除了那道连廊,没有别的出路。这正是他们选在此处与她见面的原因。

荆伶还没意识到自己正在一步步向危险靠近,她虽有防范,却绝没想过即墨玉会有害她之心。

仆人推开房门,她一踏进房间就被正在旋转的黛紫色薄绸迷了眼,丝毫没有留意房门已被关死。

紫绸翩然下坠,落到她的脚边。

环悦今日着了一身红衣,艳丽地如同刚刚盛开的春末芍药。她停下舞步,热情地靠到荆伶身边,略带收敛地行了个似模似样的礼。

“可把项使者盼来了,”她笑盈盈地贴近她,“我早就催着玉哥哥请你,他定是没放在心上,现在才请到你。”

“你又胡言,你分明是昨日才提的。翎儿身为使者本就忙碌,今日抽空来见你,可不要再像上次似的口无遮拦。”即墨玉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荆伶环顾四周,这屋子比想象中还要大,可以用广阔来形容。环悦这样的大嗓门居然还要扯着嗓子跟即墨玉对话,传进耳朵里的声音也时大时小。

环悦领着她往里走,坐在席上的人影由小变大,她坐上主客位,这才看清席间不只有即墨玉,还有一个陌生女子低着头,略显拘谨地坐在环悦旁。

即墨玉从头到尾都盯着她手腕上的玉镯,也许是太过认真,恍惚间看到玉镯隐约有道裂痕,黑气笼罩着朝他袭来,他吓了一跳,连忙用手擦拭双目,再睁开时却看不到一丝刚才的景象。

“翎儿今日真美。”即墨玉坐在她左侧,含情脉脉地对她说。

荆伶娇羞地低下头,不枉自己精心打扮一番。

她本意是不想见环悦时落了下风,没想到环悦一身红衣比初见那日更美,她自觉比不过有些沮丧,好在即墨玉的话及时安慰了她。

他眼神示意环悦,环悦拍了拍身旁瘦弱无助的女子,“还不去给使者沏茶。”

女子面颊凹陷,毫无血色,唯唯诺诺提着茶壶来到荆伶身边,为她倒上一杯热茶。

“白语风许是接到什么任务耽搁了,这也是常有的事”他并不知道荆伶与白语风之间的约定,竟还为他开脱。

实际上,他并没有把白语风当作威胁。好友三载,他了解他的性格,自然认为他成不了气候,也就不拿他当回事。

“嗯。”荆伶笑而不语。

陌生女子不小心将茶杯打翻,滚烫的茶水打湿了荆伶的裙子,大腿肌肤感到一阵湿润。女子连忙低头跪拜,求其饶恕。

她起身掸去水珠,并未责怪,岂料那女子猛然抬头,一把抓住她腕上的玉镯想要将其摘落。

但这玉镯却像长在了她身上一般,怎么也摘不下来。

荆伶察觉到不对,怀疑是环悦设局,想要夺走自己的“不死器”。就在她转身之际,即墨玉眼疾手快一掌打在她的后脖部位。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设计这一切,想要夺“不死器”的人,是她的即墨玉哥哥。

她的眼前迅速变得模糊,即将晕厥,她试图抬起另一只手吹响骨哨,却终究还是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她隐约听见,环悦的声音:“摘下来……”

女子缩着身子几乎要哭出来,“我,我摘不下来!”

即墨玉一把推开那女子,全然没有平日里温文儒雅的样子,反倒像地府里的恶鬼。

他之前摘下过这镯子,这次却无论如何都摘不下来,他有些着急,于是越发用力,把荆伶白皙柔软的手腕都握出了明显的红印。

“怎么会摘不下来!摘不下来!”

“要不要,”环悦站在他身边,语气平和地出了个主意:“砍下来?”

此话一出,即墨玉立即停下手上的动作,陌生女子满脸震惊地望着他们,连躲在窗外的白语风都被吓了一大跳。

环悦一直在为暗影卫做事,明里暗里,也见惯了生死刑罚,所以她怎么会真的是别人眼里那样普普通通的伶人主子呢?

见即墨玉在迟疑,她转身走向座位后的屏风,从屏风背面拿出一把胳膊长的窄剑。

环悦正要将剑朝向荆伶,窗外急切的“住手”声传进三人耳朵里,刹那间,白语风破窗而入,一连串的羽镖毫不留情地射向她。

她转身用手里的剑挡下几镖,一个撤步躲到屏风处,眼看三枚羽镖深深扎进屏风木架,白语风手握柳叶飞刀朝她冲来。

“白语风,停下!”即墨玉大声呵斥,白语风充耳不闻。

环悦勉强接下几招,连连后退,即墨玉只好紧紧抓住荆伶的手腕,搂着将她一把拎起,“你再不停下,我拧断她的胳膊。”

白语风瞬间收手,脸上写满怒不可遏。

“即、墨、玉,你敢动她?!”他咬牙切齿地对他说。

他简直不敢相信,他认识的即墨玉能说出这种话,白语风觉得他已经疯魔了,为了“不死器”,竟然可以做到这个程度。

环悦趁机把剑指向他的脖子,即墨玉把荆伶放到那名女子怀中,让她接着试。

他扭头走到白语风身边,阴鸷凶狠的眼神像极了那日被“不死器”操控的时候,但他现在并没有得到玉镯。

“你疯了,她可是项翎!”白语风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我当然知道,她是楚国使者,出了事谁都不好交代。我也不想的,但我没有办法……”

他根本不想听即墨玉的狡辩,继续朝他大吼大叫:“她是项翎!她那么信任你!”

即墨玉眉头紧锁,环悦的剑越逼越近,几乎要驾到白语风的脖子上。

“我只想我的夫人活过来,我就借用,借用一下‘不死器’。项翎她不会死的,我用完就还给她。”他还在向白语风解释,试图平息他的怒气。

可白语风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他也在做着最后的努力,希望即墨玉可以回头。

他说:“她是项翎,是朋友啊!”

“而且,”白语风的声音在发抖,“她那么喜欢你,喜欢了你三年!”

即墨玉沉默了,他不可否认,他的确欺骗了她的感情,所有的虚情假意,都是为了利用“不死器”复活他的爱人。

“她还小,很快就会忘记喜欢过一个骗子,”虽然有些心虚,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讲下去,“事成之后,我会离开这里,再也不会出现在她面前。”

白语风绝望地闭上双眼,他知道他不会回头了。

“即墨玉,从此刻起,你我不再是朋友。”这半年间,他内心做了无数挣扎,现在终于下定决心,要彻底站在她的那边。

他灵活地从环悦剑下逃脱,反手将飞刀刃贴紧她脖子上的肌肤,她微微一动洁白的脖子上就多了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感到疼痛的她只得乖乖听话放下手里的剑。

即墨玉大步上前,一把抓住白语风的飞刀,掌心瞬间鲜血如柱,顺着胳膊流到地上。

三人之间,表情微妙。他忍痛开口:“你要追究就冲我来,她只是在帮我。”

“即墨玉,我真是一点都不懂你。”白语风脸色难看,对他这样的行为心中只有厌恶。

此时,女子还在拼命想办法摘下女孩手腕上的玉镯,反复摩擦下,女孩的手腕被磨破了皮,磨出了血。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