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玉带着那女子逃回了将军府,这时候的将军府里已是人去楼空,他的庭院中满地枯叶,无人清扫。案台上留着一份看上去很新的信笺,是尚不知晓真相的女孩留给他的。
“盼君归。虽不知缘故,但望君安好,待君伤痊愈,公主府中聚。”
落款:翎儿;章印:羲。
她什么都不知道,还当他是三年前那个好心的哥哥。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扎进他仅剩的良心里。
那天,环悦派到将军府探查的人没能靠近项翎,接连几日半点有用的消息都没传回来,没想到突然收到公主大婚的消息。他料定掠影会有行动,项翎也不例外,他愈发担心她会离开,所以他必须在掠影行动之前将自己的事完成。
无论是生是死,无论谁生谁死。
环悦从来都不阻止他做任何事,她帮着他逃离了乐兮楼,善后之时被掠影的人发现,恶斗一场,终是被制服,压去了语嫣馆。当伤痕累累的她见到奚容昉时,她忽的笑了,嘴里却连半句真话都不吐,似乎,她早就预料到即将面对的后果。
霎时,天雷轰动,风奕月举杖一步步逼近跪坐在地上的紫衣女子,她虽怜悯,但未手软。紫衣女子嘴角不断渗血,她绝望地闭上双眼,静静等待命运的审判……
将军府里,紫衣女子拼命护下的这个男人怀着对别人稍纵即逝的愧疚,很快将信笺烧烬,抬头用浸满血丝的眼眸死死盯着那名纯阳女子。
女子害怕极了。这几日,她见识了这个男人的疯癫,他时而温柔,时而怨怼,像是一具身体里藏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她也从他口中知晓那日他们要她取下的镯子,是可以起死回生的。
这些天,她在他们的对话中大致明白了这个男人想做的事,但她一点都不理解,为了一个荒唐的传说,一个人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
况且,她何其无辜,被亲父厌弃,被卖了一次又一次,竟是为了验证不知真假的传说。
对即墨玉而言,那是他穷极一生的执念,对这个女子而言,却是她平淡生活里的无妄之灾。
他将女子的手脚牢牢捆住,绑在房柱旁,就像对畜牲般毫无怜惜之情。这样的即墨玉,任谁看了都觉得可怕,谁能相信他曾经是一个温文尔雅、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呢?
他内心的执念已然被之前那团黑气控制,迷失了心智,连面目都变得可憎了起来。
神魂之境的盘若感应到了异样,但白泽几日前已被召回蓬莱,且被阁里那位盯上,轻易不得离岛;子夜远在韩国,他们之间似有若无的嫌隙让她不愿求助于他。
这次,她恐怕又要拼一场元气大伤。
即墨玉将窗户从外封死,确保女子没有逃脱的可能。
接着,他靠在门边,从腰间取出白语风送与他的骨哨,模仿着白语风平日里吹的曲调,唤来了一只熟悉的白鸽,在它腿上绑好写了字的红绸。
白鸽扑闪着翅膀朝公主府飞去,他望着白鸽飞翔的方向,双目通红,犹如鬼魅。
信鸽落在荆伶房间的窗台上,她刚要伸手,信鸽就被白语风夺过。他将它藏在身后,他知道这是即墨玉送来的消息,所以不想让她看到。
“你来做什么?”荆伶没好气地呛他。
“我……我的鸽子不小心飞错了,我把它带回去。”白语风结结巴巴,在她面前他真是一点谎都不会撒。
“它停在我的窗台,你怎么证明这是你的鸽子?拿来。”她理直气壮地伸手讨要,他摇头不肯将信鸽给她。
“白语风,”荆伶很少直呼他的姓名,这坚定的语气让他心头一颤,“你若想骗我,就该聪明些,不要让我察觉。你现在这样,既想瞒我又瞒不过我,让人讨厌!”
他听到“讨厌”二字,犹如晴天霹雳,他明明不想这样的,他只是想保护她不受到伤害。他很委屈,但开口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辩解,只好乖乖听话交出了信鸽。
荆伶看出他低垂的落寞,她不想追问,于是假装没有看见。
接过信鸽,她在红绸上看到熟悉的字迹。
“是即墨玉哥哥!”女孩满脸欢喜,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他回将军府了,他肯定还不知道我们都搬到了这儿,我现在就去找他。”
她满面春光,对着铜镜整理了一番,提着裙摆就要出门。
“翎儿。”少年略带哽咽地叫住了她。
女孩停下脚步,静静等着他的下一句话,可少年的口是心非,让她失望。
他说:“旧府荒芜,再披件衣裳吧。”
他没有留她,他觉得自己不配,但他不知道的是,他其实可以留住她。
女孩的胸口隐隐感到气闷,她深吸一口气,回了声“好”,然后将衣架上的披风套在身上,头也不回地开门离去。
白语风还是担心,好在公主府离语嫣馆不远,他用骨哨唤来一只黑鸽,用房间里案上的绸片写下求助的话,拴在黑鸽的脚踝,送信给奚容昉。
黑鸽飞走后,他拿起那条红绸,原来即墨玉在上面只写了九个字:吾归府无人,念卿,盼见。
就这么九个字,就能让她高兴至此,迫不及待地飞奔去见那个人。他的心顿如坠落冰窖,他想,也许无论怎么做他都无法企及即墨玉在她心里的位置。
他感到可笑,从儿时起被遗弃,后来学会做一颗沉默的棋子,好不容易体会到了率性的自由,如今却因为越来越多无法明说的秘密,快要被压垮。
白语风不知不觉走到侧夫人屋外。
因侧夫人失宠,这间屋子很少再有人靠近,下人们也都忙着明日大婚事宜,此刻屋里屋外,只有他二人。
屋门大敞,少年就这样笔直地站在门外,门的另一边是珠钗除尽风韵犹存的姣丽女子。
女子一袭深蓝薄衫,拖着长长的裙摆,朝少年缓缓走去。她踏着阴影而行,停在了阳光照射进来的地方,不敢再往前迈,那样明媚的光亮,那样鲜活的少年郎,不是她所能奢望的。
女子朱唇轻启,柔声问道:“今日,你怎么不吹曲子了?”
少年握着胸口的骨哨,抬头看着屋里人的轮廓,咬了咬牙说:“没有兴致便不吹了。”
他接着开口:“她……去找即墨玉了。”
姜愔当然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荆伶,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很清楚眼前的少年郎喜欢荆伶,她更清楚即墨玉绝不是良配。
“人总是会对初见时惊艳的人念念不忘,”她微微叹气,“她毕竟念了三年,怎么会那么容易就清醒过来呢?”
“她就那么喜欢他,那么放不下他?”他似乎在问,又似乎已经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姜愔看穿了他的嫉妒,一瞬间想到自己,原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她也能看得如此清楚,只是身处其中的时候,她就跟瞎&子一般当作什么都看不见。
她慢吞吞地反问:“你那么喜欢她,为什么不告诉她,不争取一下?”
白语风没有说话,他总是有太多太多顾虑,瞻前想后什么都抓不住。他不是不想,只是他不敢,他担心一旦表露自己的真实情感,一切就不能回头。
如果注定要失去,他宁愿不曾拥有,只要陪在她身边便足矣。
他的沉默恰恰就是答案。
姜愔看着他不禁笑出了声,她领悟了少年的回答,原来这个看似率直的少年郎是懦夫,他没有勇气跨出那一步,只会以朋友的身份卑微地留在荆伶身边。
她的嘲笑刺痛了白语风,好像她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少年本想反驳,但不知为何,他感觉她的笑声中藏着浓浓悲怆,也许是出于同情,他没有那样做。
“白语风,”许久,姜愔哽咽着开口,“今日之因,他日之果,愿你莫要追悔。”
她这些年不曾真正拥有什么,握剑去杀&人,着裳做妇人,没有一样是她自己选的,全都怪她将希望寄托在了一个根本没有心的男人身上。
她到现在,还没能摆脱宿命的纠缠……
一切的一切,都是归纪的计谋。
她是做了选择,但她选的是地魍,是她这辈子都逃不出的天罗地网。
她故意接近白语风,就是想探查荆伶的行踪,只可惜没有得到她想要的消息。她委身示好,也是归纪的命令,他要谎言成真,才好跟楚国交代。
她先前所有的豪情壮志、恨意都是说给他听的,她知道姚家姐妹一直在监视她,她们会将她的话传到他耳朵里。
如果不是玉笄的事情败露,她不会想到利用荆伶摆李牧一道。
姜愔知道归纪没死,姚家姐妹一早传来消息,明日大婚会有刺客刺杀李牧,她的任务是无论如何救下李牧。这样一来,恩情大过私情,事情就有转圜的余地。
她回忆起今晨天蒙蒙亮时与姚家姐妹的对话。
“我可能会死。”姜愔接到任务时对姚窕说。
“地魍的哪次任务没有危险?你是个刺客,死亡是我们学会的第一堂课。”姚窕漫不经心回答。
“他明知道我可能会死,还是下了这样的命令。”她眼中只有绝望。
“主人险些也被杀手要了性命……”姚淑冷冷开口,话没说完就被姚窕拦下。
“姜愔,我知道你在执着什么,但这就是现实,清醒一点吧。谁也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既然发生了,你能做的就是接受命令,完成任务。”
姚窕的话,犹如一盆冷水浇到了她赤&裸的身上。
不管明日结果如何,她终究输得一败涂地,输给了这个她日思夜想、爱而不得的男人。
“好,”姜愔闭上双眼,强忍泪水,“你告诉他,明日他务必前来,若见不到他,我便以他为由刺杀李牧。”
“我会转告主人。”姚窕其实是心疼这个姑娘,才应下了她的话。
实际上她心里想,真是个傻姑娘,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要赌一个没有心的男人会有爱意。见到了又能如何呢?一个生性自私、凉薄的人,不会被任何人捂热。
不过这些话她没有对姜愔说,她知道,眼前这个女子已经陷进这世间最难逃之事,便是一厢情愿。
带着些许暖意的光束照到姜愔身上,她的思绪被拉回当下,不远处的少年愁容满面,踱步离去。其实,她对他说的话何尝不是在劝诫自己,只可惜当局者迷。
——
将军府旧宅。
不过荒废几日,整个宅子都没了生机,荆伶一踏进这里就顿感凉意。
她直奔即墨玉住处,迫不及待地想要与他分享这几日发生的事和他们的计划。
日光照树荫,人影似松柏,豆蔻若脱兔,公子侯佳音。
一路轻盈小跑,她终于站到了他面前,还未开口,他就牵起她娇小纤弱的双手,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她面色微红,喜笑颜开地坦然与他四目相对,他没有如愿听到腕上玉镯发出声响,难道真的是他错了,这个女孩对他并非男女之情。
这不可能!
即墨玉偏偏不信,他露出一丝扭曲的邪笑,让女孩感到不适,她想抽出自己的双手,可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被他用力拉扯,踉跄着跨进屋中。
他粗暴地将她推到房柱旁,一边控制着她的双手,一边死死掐着她的锁骨。
荆伶这才注意到柱子的另一边还有一个人,就是之前在乐兮楼想要摘她镯子的女子。她还没搞清楚状况,即墨玉宽大的手掌已经移到她的面颊。
“即,即墨玉哥哥,你松手。”她努力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他掌心的束缚。
即墨玉像是没听到她的话,根本不搭理她,荆伶急了,大吼道:“究竟怎么回事?!”
当她看清楚眼前这个男子漆黑的双眸时顿时感到可怖,灵机一动,用尽全力将身体扑向他,趁他没站稳顺势抽出双手,跑到案前,举起镇尺向他砸去。
铜镇尺砸中他的膝盖,可惜荆伶力气实在不够大,只勉强让他吃痛了一阵。她不停地举起桌上的东西,笔、墨、架子……拿起什么就扔什么。
混乱中,被捆在柱子上的女子用脚夹住掉落在地上的木块,费劲地将其递到手中,借木块的边缘一点一点磨绳索上的结。
即墨玉本就不是习武之人,打的结也并不十分牢固,女子靠着一股子蛮力终于挣脱开。虽然手腕被磨出了血,但她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只想逃离。
此时,荆伶手边已无物可取,她将目光放到自己左手手腕的镯子上,又回望向已经失去理智的即墨玉。
不知为何,她的胸口感到一阵酸楚,有什么东西隐约在涌动,玉镯上的铃兰花铃突然猛烈晃动,发出细碎的不动听的声音。
这声音像刨木,又夹杂着瓦碎的凄凉。
她轻易地摘下了镯子,举到面前,铃响没有停止,即墨玉被这声音吸引,一时间忘了行动。
女子踉跄站起,她手中举着铜镇尺,颤颤巍巍地向前挪动。
荆伶看出了她的心思,她大概也知道这女子无辜,但这个男子是她的即墨玉哥哥啊,她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别人伤害他呢?
她将玉镯奋力扔出门外。
一时,即墨玉失魂落魄地冲出去,女子扑了个空,铜镇尺砸到地上,碎了一角。
荆伶扶着案台,刚叹了口气,睁眼便看到镯子已回到腕上。
她顿感不妙,转头想要跳窗而逃,却发现屋内窗户皆被钉死,当她再转身想要从大门出去时,他回来了。
阴郁,从每个人身上蔓延出来,像无形的藤蔓,疯狂生长,叫人喘不过气。
男子的眼中开始渗出血色,他已然看不清,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踢开地上的铜镇尺,粗暴地将女子拖起,丢到女孩脚边。
女子涕泪横流,抬头向女孩求救,女孩蹲下身想扶她却被她牢牢拉住手腕。
抬眼间,男子步步紧逼,身体略显佝偻,愈发显出兽态。
他猛地抓起女子满是血痕的手腕,指甲陷进她的伤口中,鲜红的血色从伤口中一点点流淌出来,滴落到玉镯之上。
女孩突然冷漠的眼神让地上的女子望而生畏,她以为会落下一场腥风血雨,没想到女孩淡然地将左手伸到她眼前。
女子颤抖着触碰她的手腕,小心翼翼地摘下玉镯,转过身将其双手奉与男子。
他终于用他的方式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可惜……事与愿违。
镯子在他掌心化作枯木,随即消散,一扭头又回到了她的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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