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缓缓起身,眼中没有一丝恐惧与惊慌,取而代之的是了然和慈悲。
她镇定自若地开口:“即便吾将它给汝,汝也无法拥有它。”
这冷若冰霜的声音传到屋外男人的耳朵里,他不禁露出欣喜的笑容。
一道门,隔着他们与刚刚赶到的奚容昉。
他收到白语风的飞鸽传信,独自一人来到将军旧府,本想趁机救下项翎,叫她欠自己个人情,却遇上让他更感兴趣的事情——神女现身。
“为什么?”即墨玉的眼中恢复一丝理智。
女孩说出了一个足以击垮他的真相,这个真相也将成为他们余生的秘密。
“这个镯子,从来就不是什么‘不死器’,商王后的传说也不过是后人以讹传讹。”
“重生之法,实乃——虚妄。”
短短几句话,破灭了即墨玉的所有希冀。
“我不信,我不信!”
他将不甘心化作恨意,以暴行施加在女子身上,口中还喃喃自语:“一定是因为她没有内力,不符合重生之法的人选……”
女孩眉眼微压,吐出四字“执迷不悟”,然后隔空将男子弹出数米。
男子丝毫没有作罢的意思,冲到女孩面前,紧紧捏住她瘦弱的肩膀,将她推到书架,不停地质问。
他的喋喋不休、歇斯底里,在她眼中只是可怜,所以她没有反抗,任其发泄。
盘若的附身无法坚持很久,那名女子至纯至洁的血短暂唤出她,刚刚发力已是极限,她强撑着意识在慢慢消逝。
地上的女子捂着伤悄悄朝门口爬去,她根本不在乎事情的结果,因为从一开始她就不相信那个传说。
她只是想活。
但她的动静还是被男子察觉,他的癫狂,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你身不留伤,无病无痛,有神器加持,一切都对得上,怎么会救不活她?”
他嘴里的“她”,是那位挚爱的青梅竹马,是与约定携手白头的妻子,可他眼前,是一张冷漠幼稚的脸庞。
得不到女孩的回应,眼看希望破灭,他把一切过错都无端指向地上这个女子,这个因他一己之私祸害至此,不知姓名的女子。
“我不信,你骗我!”
他捡起铜镇尺,狠狠朝女子的头砸去……
待即墨玉清醒过来,他面前已是狼藉一片。
那个从齐国送来的女子,倒在他右手边,没了气息。楚使项翎倒在距他一步之遥的正对面,熟悉的黑袍下有个男人将她抱起,什么话也没说,与他擦肩而过。
他永远不会知道,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地上沾了血的铜镇尺似乎在提醒他,错已铸成。
他追寻良久,费尽心思,却落得一无所得的下场,即便此刻殉死,九泉之下也不干不净,无脸面对逝者。
一个传说,害了多少人。
——
死去的女子名叫田婉,这一年她十七岁。
她有两个兄弟,却要靠她一个女子与父母在田中劳作,供给家里。
她的哥哥,拜了姜太医门下,一心学医,奉师为神,也正是拜他所赐,田婉被无端端卷入这场风波。
她的弟弟,好吃懒做,将这件事当成生意,跟大哥一唱一和。亲父本就嫌弃她是女子,力气小,生得也一般,寻不到好亲事,于是就促成了这桩“生意”。
原本,她只想与父母安稳度日,春耕秋收,年复一年。
好好活着,就是她唯一的心愿。
“十币,区区十币,他们就将我卖了。”
田婉死后,魂灵来到了冥界,诉说生前事。她看不清堂上之人的模样,只觉得那似男非男似女非女的声音有些熟悉。
她继续往下诉苦,答到自己的死因时,她眼中居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
“我……不太记得了。”
她不愿说,但堂上之人什么都知道。
当时,即墨玉的铜镇尺砸了下来。
第一下,他砸偏了,擦过田婉的右额。
第二下,他砸准了但力道不够,没有直接砸死她。
当他抬手要砸第三下时,旁边的女孩冲了出来,将他拉得退后了几步。
此时,这个男人已经魔怔,六亲不认。他的眼中冒出黑气,手上的镇尺砸向女孩。
突然,一个黑影闯进屋内,黑影从袍子里抽出一把剑,把镇尺打落在田婉脚边。
那黑气从入魔的男人眼中抽离,朝女孩冲去,却被黑袍男子一击剑光挡下。
黑气不甘,再次攻击女孩,女孩双眼泛白,抬手将其抓住。
刹那间,黑白相交,彼此抵抗,八卦盘动,天启目开。
屋子里的人,都受到影响,看到了一些“真相”。
田婉看到了自己的前世,竟然是即墨玉的妻子。
她本该重新转世,却因为放不下自己的丈夫,在忘川边迟迟不渡河。她求了一千多个日夜,叩了三十多万个头,终于求来一次机会。
朦胧中,一个看不清容貌、身材伟岸之人乘船来到她面前。
用似男非男、似女非女的声音问她:“若所爱之人为尔伤人,尔可愿替其赎罪?”
她当然愿意,但那时候她还不懂,这意味着什么。
【田婉,卒于天灾,年十七】
这是田婉原本的命数。
冥界里的田氏喝下一碗汤药,醒来时,便是十七岁的田婉,生辰为至阳年至阳日至阳时。
在记忆里,她就是田婉,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要受到命运这样的捉弄。
直到阴阳相斗,天启目开,她才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所求。
曾经深爱的人,为了复活她,成了一个心狠手辣、不顾他人性命的人。
她想开口,想对他说出真相,可她的嗓子发不出一点声音。
此时,一个空灵的声音响起:“姻缘已殆,因果相环,尔执念是否依旧?”
到此时,她才醒悟,生世誓言若只留一人便是负累。即便她带着记忆活过来,眼前人的所作所为也会成为她喉间的一根刺。
她与他,再回不到当初。
女子张张嘴,没有说话,哆哆嗦嗦地摇了摇头。
她缓缓闭上双眸,左眼落下一颗斗大的泪滴。
这滴泪,落在了即墨玉血红的眼中,他的双眼即刻褪去混沌。
他似乎看到自己深爱的妻子抚摸着他的脸颊,嘴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浑身动弹不得,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女子在说:“夫君,忘了我。”
可惜,他没看懂。
她的魂灵被收回,投入轮回道,田婉的肉身失去生机,死在了那里。
所有人离开后再没有提起过她,他们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她的名字,也并不在乎她究竟是谁。
冥界主大殿,堂上之人展开命簿,用笔在命簿上划去一行名字——田绮芝。
“帝神君,为何不问她自己的事?”冥帝收起命簿。
“行善者不言己善行。她只讲自觉不公之事,想为田婉讨一世好命数,吾又何必驳其善念。”
冥帝明白,方才堂下之人,是浮黎帝神选中的下一位登仙者。
——
语嫣馆大门紧闭,大堂里风奕月坐立不安,隗止则淡定地守着门口。
二楼屋内,奚容昉眉头紧缩,眼神失焦地跪坐席上。
他回想起刚刚在那到白光之后的所见所闻,仍觉不可思议。
奚容昉看到女孩身体里有两团雾气,一团泛着蓝光,一团嫣红闪烁,两团烟雾似在搏斗,彼此都想包裹对方。
他好奇地向前探去,无意中进入到盘若的神魂之境。
这个地方,他曾来过,倒不陌生,只不过这是他第一次以旁观者的角度窥探自己的命运。
他看到过去的自己,看到亲父、祖父的身躯从白雾中跃起,如海浪般汹涌地朝自己袭来,他们用恶毒的语言辱骂着他。
忽的,烟消云散,恍惚间他仿佛看到未来的自己意气风发地站在大殿之上,与众官员同列……他一眼就认出那是秦王殿,却没留意自己手中握着带血的铜削。
令他感到疑惑的是,大殿中央躺着一具不完整的尸^体,显然已被肢#解。他看不清那人的面貌,也不甚在意,却清清楚楚地望见殿门外女子手腕上的铃兰玉镯。
“不死器?不对……”奚容昉话音未落,双眼便被白雾遮蔽,再看不到刚才的景象。
他回过神来,斜眼瞥了一眼床榻上面无血色的女孩,心中暗暗想着,“过去之事不差毫厘,未来之景若为实……项翎,怕就是楚国留的后手。此间事了,必不能让其近秦。”
此刻神魂之境中,盘若正如往常般入定修炼,却是满头大汗,双目竟流出血泪!
将军旧府那道白光后,她也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东西。
雾散,四周漆黑一片,蓦然烛火通明,血石大殿之上,一人身蛇尾者赤^裸无貌,目闭自威。
一声清朗的“阿姊”,不知是在叫谁,令盘若心神不宁。
她张口刚要询问,一股莫名的力量将她卷离那个地方,醒来已在神魂之境。
盘若自然不知,那地方就是被镇压的魔界大殿,殿上的便是烛龙帝圣。
她妄图再记起一些细节,却遭到了玉镯力量的反噬,双目暂障,神力虚空。
这时候,昏睡中的荆伶眉宇间露出一丝喜悦,她在梦里又看到了方才白光后的场景。
儿时的小屋、慈蔼的亲母、英俊的兄长,她依旧是那个不懂事的小娃娃,伏在兄长的背上,伸手试图抓住那一朵朵随风飞舞的落花。
美梦毕,她缓缓睁开双眼,一滴泪从右眼流出,滑落到耳后。
盘若一时间无法再度夺取这具魄体,她须得另寻他法,养精蓄锐方可一击致命。
“你醒了,可还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奚容昉声音传入荆伶耳中,也传入盘若耳中,她想,此人或许可用。
荆伶眨了眨混沌的双目,眼神逐渐清澈过来,她的声音略带沙哑,喃喃自语:“我做了一个梦……”
除此之外,她无法诉说更多,家乡之事在这里不该被提及,她深知身边之人并不可信。
完全清醒的她话锋一转,“但我记不清梦里有什么,也实在想不起方才发生了什么,我怎么会在这?”
奚容昉缓缓起身,仍在试探:“不着急,我帮你回忆回忆。”
“你在将军旧邸,应当见到老熟人了吧?”
荆伶余光瞥见奚容昉朝她走来,莫名感到一股压迫之势,有些像归纪。
“没有。”她脱口而出,换来的却是这个男人的讪笑。
她恍然大悟,是他从着了魔的即墨玉手里救下她,他全都知道,此番故意戏耍罢了。
“你既已知晓全部,何须再问?”荆伶并不恼怒,默默撑起身子想要下床。
奚容昉丝毫没有帮忙之意,转身坐回席上,闭目开口:“你看到了,他……已走火入魔,连你都杀得。”
“他只是被控制了,那并非他的本意。”荆伶轻抚脖颈,那里还有一些淤痕,随着她抚过很快消失了。
男子冷哼一笑,无奈摇头,这个女孩深陷其中已难自拔,可惜白语风费尽心思,该藏的、不该藏的,都像是个笑话。
多说无益。
“你如今的身体,自己可知晓?”奚容昉换了个话题。
荆伶坐到床边,一边伸脚够鞋履,一边漫不经心答复:“反正死不了。”
男子睁开双眼,一脸严肃,“你真以为她能保你次次都活吗?”
女孩以为他说的是玉镯,她抬手晃了晃,玉铃兰略显黯淡。
“也许吧。”
奚容昉说的“她”可不是那只破镯子,是女孩身体的“神女”。他原本是不信鬼神之人,也是不畏生死之人,如今却在遮掩心中所想,所念。
他起身顺脚将女孩够不着的鞋履踢到她脚边,淡淡说道:“九尾断尽亦亡,况凡人耳。神族后裔又如何,你非真神,命数总有殆时。”
荆伶好不容易穿上鞋,没等她反驳,奚容昉就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分明是你将我鞋履踢走,还回来倒还成了恩赐,我都看着呢。”女孩撇撇嘴,扶着床沿站稳。
她表面上波澜不惊,实际上怎能不担忧,她逐渐察觉身体里的“那位”常常与她争夺意识的清醒,因此每次昏迷过后都十分疲惫倦怠。
她不清楚“那位”在她身体里究竟是被困还是所谓上天旨意,毕竟她与“她”从未真正谋面。
荆伶抬起双手,一边是世人都想追求的长生,一边是一人给予她难能可贵的情谊。
她看着镯子,笑出了声,想到这么多次逢凶化吉,死而复生,竟都被归功于一只镯子,觉得十分可笑。
“即便是上古轩辕剑、伏羲琴,若无使者,不过死物。”
她心里这么想着,风奕月悄然进门。
“翎儿可还好?”
“并无大碍。风姐姐,我此次昏迷了多久?”荆伶果然还是意识到了“她”对她的真实影响。
风奕月扶她坐下,轻搭其脉,观其面色,确认无异才放下心来,开口回答:“从奚容将你带回来到现在,约莫三个时辰。”
越来越久……恢复意识所耗费的时间越来越久。
“风姐姐,白语风不知道我在这吗?”她忽然想起早上出门前与白语风闹得不快,好几次她一出事醒来见到的必是他,可这次他却不在,荆伶莫名感到失落。
“就是他飞鸽传信让奚容去帮你的,你们一回来我就派人去通知他了,只是……去的人说白少侠并不在府里,我们也不方便去暗影卫的住所找他。”
“他不在……”荆伶有些疑惑,但也没有追问,想着等回去当面问他。
风奕月让她今夜留在语嫣馆,明日便是公主大婚,归纪此时可能已在城中,恐生变故,待明日一早,同去新府恭贺。
荆伶默默点头,接着向风奕月要来一只信鸽。
她写了一行字,是给白语风的。
风奕月在一旁偷瞄着她写的信,“翎儿还是很记挂白少侠的。”
信上写着:我已无碍,你万事小心,如遇归纪,避而远之。
“我只是怕他自不量力,到时还要我去救他。”一如既往的嘴硬。
风奕月宽慰地笑笑,脱口而出:“他可是暗影卫,又不是即墨先生,手无缚鸡之力……”
意识到说错话,她慌张地眼神闪躲,小心翼翼观察女孩的反应。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荆伶不再起任何波澜,即墨玉发狂的双眸,用力掐她的双手,一幕幕犹在眼前。虽感受不到十成十的疼痛,但也险些又废了一条命,怎么会不难受?
也许,真的是她错了,从一开始即墨玉就带着无比明确的目的接近她,一切一切都是假的。
“即墨先生,还好吗?”
风奕月略感诧异,又十分心疼,轻抚她的鬓发,轻声细语:“奚容说,即墨棋局已败,从此生死与掠影无关。”
荆伶怅然,喃喃:“掠影这个名字还是他取的呢。”
“可惜了,”女孩眼神淡然,“他想要的从头至尾就是一场梦。梦醒了,也空了。”
风奕月的手停滞在空中,她不知现在说话的是眼前这个女孩还是那位真神。一个孩子说出这样的话,到底是冷漠无情,还是不屑一顾。
风奕月觉得女孩冷漠,女孩倒觉得奚容昉才是那个冷漠至极者。这个男子身上有着不同寻常的野心,这种野心归纪身上也有。
荆伶厌恶这种感觉,这种将他人视作棋子,随时可弃的不可一世。
但现如今,唯有与奚容昉合作,才能除她心腹大患。
所以当奚容昉再来找她时,她故意将自己放在下置位,这样才好与之共谋接下来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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