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就成为太上皇后,白瑾的生活被莳花弄草填满。
她在重华宫前面开拓出一片不大不小的空地,又向花房要来了许多种子。精心浇灌了一个月后,这些种子开始发芽,其中有一种名为“百里山红”的花长势最好,茎已经高过了她的手臂,想来再有一个月,便能开出花来。
她一天当中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廊下,满眼期待地看这些花,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白翊的人也在看着她,一笔一划记下她每天从起床到入睡的所有细节。
但白瑾单调的生活实在难以找出什么细节,于是渐渐地这些耳目也感到疲乏,连动笔记录的时候都少了。
这天,花房派来的青衣侍女又来到重华宫,给太上皇送来她吩咐过的一应花具。白瑾的神色一如往常,悠然走到侍女的身前,来接她送来的东西。然而,在两手相碰的瞬间,一个被捆的结结实实的信笺却被塞到侍女手中。
侍女不动声色将它握紧,而后和往常一样向她行礼告退。
望着侍女远去的背影,白瑾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如果不出意外,这封信会在十天内,通过她在帝都的情报网辗转抵达她镇守阳关的舅舅手中,等舅舅的大军围攻帝都,他白翊的死期便到了。
那天来到的时候,也许正好能赶上百里花红的花期。白瑾思量着,一片嫩叶在她的手掌中被攥得近乎粉碎。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的仿佛无风时候的湖水。她的花儿们长得很茂盛,而她日复一日重复的生活,似乎也让白翊渐渐失去对她的兴趣,连派来监视她的人都部撤了下去。
她觉得这样很好,在狂风骤雨到来前,她需要一段平静的时间去慢慢规划这盘大棋。
一个月后,百里花红长出花苞,白瑾没等来她舅舅的消息,却等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那天风清气朗,天空瓦蓝,一丝云也没有。入夏的阳光开始强烈起来,她担心有些花受不住日头,遂临近正午的时候出来查看,却看见萧明彻遥遥地朝着重华宫走来。
他穿着一身藏蓝色的长袍,腰上配着没有宝石装饰的黑蹀躞带,一头乌发只是简单地用一个银冠束着。有些发白的日光下,他步履矫健,止步于白瑾面前时稳稳当当。
他行了将礼,这次没等白瑾开口,就率先问道:“太上皇不请末将进重华宫小坐片刻吗?”
此等突兀的请求让白瑾一愣,她犹疑片刻,侧身给萧明彻让出一条路。
两人一前一后进到重华宫内。白瑾坐在上首,萧明彻站在室内的阴影中。
“你到底有什么事?”白瑾冷冷地问道,她对眼前这个背信弃义之人实在没什么好感。
萧明彻不急着回答,只从怀中掏出一个青色的布包,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随着那个布包一层层打开,白瑾的眉头越锁越紧。
一个月之前,她让花房的青衣侍女送出去的信笺此刻正静静躺在青布中,上面的火烙的朱红直刺的她心疼。
“为什么它会在你手里。”白瑾的声音又冷了几分,两人之间似乎隔着冰雪一般。
萧明彻又拿出一个青铁打造的令牌,上面是刻着一只露出獠牙的豹子,豹子的又爪上,已经凝固的血迹仿佛来自地狱的花纹
“陛下想借助之前的部署的人传递情报吗?但有些人不值得信任,您相信他们,他们却想用这封信向皇上邀功。若不是末将的人截住这封信,陛下的处境会非常危险。”他淡淡地说道,声音平静的听不出任何情绪。
白瑾藏在衣袖中的手已经握的指节发白,尽管脸上波澜不惊,心却已经被这些巨大且纷乱的信息扰乱了。她盯着萧明彻,许久许久,问道:“你想干什么?”
那枚令牌以一个条完美的弧线落在桌子上。
萧明彻道:“末将只是想提醒太上皇陛下莫要轻举妄动。来日方长,峰回路转也是有可能的事。”
白瑾不置可否,道:“萧将军不妨把话说明白,孤还有什么峰回路转的余地?”
萧明彻骤然昂头,那双深如墨色的眼睛似乎涌动着某种复杂难言的感情,他反问道:“陛下可愿意相信末将吗?”
相信?这个词让白瑾一愣,她望向萧明彻的目光中多了几分不解。
两个几乎完全陌生的人谈什么相信不相信呢?何况他本身就是个叛将,更何况“相信”这二字已经从很久之前就远离了她。
五年之前的那天夜里,即使身边的人无数次提醒她要提防母亲,她还是只身前去母亲的寝宫,固执的相信母亲召她前往只是和往常一样找她训话,然而,迎接她的是围攻上来的一众宫人和神情冷酷的母亲。
钦天监的方士告诉母亲,用她女儿的心头血炼成“仙丹”就能永葆青春,长生不老,为了能长久地坐在皇位上,母亲竟然听信了这些胡言乱语。可见即使是母女之间血浓于水的感情,一旦涉及权力也能异变。
从那以后,她决定不再相信任何人。
她本应把眼前这个不知所谓的家伙赶出去的,然而,透过那个人的眼睛,她却真切的感觉到他的感情是诚挚且热烈的,仿佛夜空中灼灼的炬火。
这让她犹疑。
如果他真心想帮她,这确实是把一盘死棋盘活的转机,但他究竟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那件东西,又要她付出什么代价?
或者,他此番另有目的,那那个目的是什么,他背后又是什么势力,为什么明明有可以只置于死地的信笺却又把它还给自己?
太多太多的疑窦,白瑾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如何回应他,思忖了一会儿,她说道:“此事先暂且不提吧,等孤考虑清楚在告诉你。今日孤累了,你先回去吧。”
得到这样的回应,即使沉稳如他,脸上浮现出难以掩饰的失望之色。萧明彻轻叹一声,告退离去。
从重华宫出来,他在朱红宫墙前久久矗立。
自己到底在期待些什么呢?他在心里询问自己。明明已经知道她不记得自己,也预见了这样的结局,但此刻心里的落寞却仍在膨胀着,挤的他的心几乎没有空余。
金笼中的雪鸮低低地鸣叫,阳光还如旧日一般,是酥松温暖的,透过古树地枝叶,投下斑驳的影子,一片片犹如破碎的金箔,碎金落在他手中,轻快地跳动,他伸手去握,然而什么也没握住。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自己似乎也是在一片树荫里,仰望那个人的身影。那时候她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女,而他只是一个连军衔都没有的青缨卫,连走到她身边都是一种奢望,只能期盼她不经意间望向自己的目光里多一点温柔。
而当他终于有资格站在她面前,她看着他的眼光中却全都是警惕和敌意。
苦涩如涟漪,一层层在他心里漫开。他恍然意识到原来这么多年什么都没有改变,他所执着的感情,也许也是些握不住的东西,和这点点碎金并无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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