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是燥热的,麦诺一下飞机就感受到如蒸笼般的闷热,明明是9月份,在西北算是秋高气爽,但是在福建,是热的让人萎蔫。麦诺在飞机上认识了同校也是初来上大学的女孩夏依。夏依刚好是麦诺同专业的同学,只是在不同的班。夏依是麦诺在大学认识的第一个好朋友。
麦诺在来之前就网购了被褥床单,厚厚的一坨包裹。
“我来帮你拿吧!”一个清瘦秀气的女孩。麦诺从宿舍走出去的时候女孩就跟着她,女孩是麦诺的大学室友,麦诺其实也算外向性格,一进宿舍门就拿着自己从家乡带过来的特产一大把一大把地抓给舍友们。开学第一天,室友们还算友好,相处氛围是一片融洽又客气。大家都尽力地表示自己的友好一面,麦诺觉得宿舍生活温馨极了。
小谢是麦诺的饭搭子,她们很快打成一片,一起吃饭一起上课,还一起在偌大的校园转来转去,像小小的探险家,探索美丽的风景。
第一次班会,第一次团建,第一次聚餐,麦诺感受着自己的大学生活。第一次班会的自我介绍,大家都聚在操场的草坪中间,围坐一圈,轮流站到中间介绍自己。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掌声中轮到她自我介绍了。跟想象中的差不多,麦诺可以感觉到青春的浓厚气息,每个人都尽量展示着自己最好的一面,彼此试探,慢慢地融合在一起,成为好朋友好伙伴。
麦诺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圈子,有个傻傻呆呆的高个子男孩,第一次班会就坐在小谢和麦诺身边,一本正经地开着蹩脚的玩笑;惹得她们哈哈大笑。很快,他们打成一片。男孩也是福建人,叫阿泽,阿泽有南方人的秀气,但也架不住个子高,就显得呆呆傻傻的。大家都刚经历高三的洗礼,所以未免脱了呆滞的气息,每个人都带着稍许的拘谨。
班会结束,他们由辅导员带队,参观学校。阿泽的高个子在人群里格外显眼,小谢和麦诺紧跟其后。
他们聊到感情,小谢有男朋友,阿泽还没有谈过恋爱,他挠着后脑勺,憨憨傻傻地说“高中哪有时间谈恋爱啊,我都顾着刷题了!”感情是个很神奇的东西,每个人在最开始总是会跃跃欲试,去试探去接触,再去了解。阿泽带着那个年纪男孩子少有的青涩与呆傻,让麦诺感叹青春真好。
傍晚的风夹杂潮湿,直往她的脸上吹,往身子里灌。风那么一吹,忽然,麦诺就想到了迪。他们第一次约会,也是这样的傍晚,这样的风。柔和,麦诺试探地伸出小指,勾住迪的手。两个人的脸都是滚烫的红,迪忽然就叉开她的手指,十指交叉地握住。两个人通过指尖感受彼此飞快的心跳,她想起老人说的话,就拿起迪的手,举在胸前:“我跟你说哦,我听人说过,如果两个人十指交叉牵手,那么彼此地命运会纠缠在一起呢!那以后我们的命运就缠在一起了,你的好运说不定都要被我抢走了呢!”
迪满眼宠溺,忽然就抱住她,柔软地唇在她的额头有别样的触感。傍晚的风是潮湿又温热的,麦诺听到迪坚定有磁性的声音:
“我的好运,我的幸福,我的一切,我都愿意给你!”
……
“小麦!你想什么呢?”麦诺忽然被阿泽·的声音拉回来,她的双眼不知不觉就湿润了,原来一些感情,初尝时青涩,但过后却要回味很久。麦诺讽刺地笑笑。她觉得自己深情,却又想起毕业舞会迪牵着的女孩。
“我在想这湖水有多深!”她指着眼前偌大的碧绿湖水,带着打趣“如果你掉下去我和小谢要怎么捞你上来!”
麦诺很喜欢她的大学,大学满足了她的一切幻想——成荫的道路,路两旁郁郁葱葱的树林,一片片湖水,欢快的鱼儿,大大小小的食堂和凉亭,大学就好像一个小小的城,城市里是无限的青春,永生的青春,流动的青春。熙熙攘攘的单车上或是爱情,或是深沉。
就好像·在电影里看的青春电影,每一帧画面都是青春,是强大的生命力。麦诺觉得她很富有,因为她的大学生活,才开始。
“小麦!快走哦,我们明天的英语课,要做好预习笔记!”小谢牵着她走进文具店:“我们买全文具!”老师
麦诺的英语基础其实不是很好,因为西北的教育资源很是匮乏,麦诺又在少数民族聚集的地区,所以分数线相对她的大学同学·是稍微低的。第一堂英语课就让她够呛,全英文教学,麦诺怔住了,她的眼泪又在眼睛里打转。
小王子来到地球上看到满园的玫瑰时,也是那么的失落。他认为的独一无二和美好,在那满园的玫瑰里显得如此平庸。麦诺的第一课,是学会接受自己的平庸,再去努力学习。
下课了她软塌塌地走进图书馆,小谢在她身边做习题,麦诺在安静的空气里咬紧牙齿,坚定地做了详细的学习计划。她要去学,她要去进步,那时的她觉得自己未来一定会出色无比,但年轻的心是无法做到下沉的,至少对她来说,是那样的。这也是为什么麦诺在高中拼死努力却只考上普通的双非一本的原因,好像从小到大,麦诺永远都只差那么一点。差一点考上省重点中学,差一点点就考上211,总是差一点点。她是三分钟热度,她总是容易气馁,这种性格总是成为她·的软肋,让她在未来的路上摔了一遍又一遍。
她太急了,急着看到自己成长,急着寻找答案。时间从来不会惯着她的任性,总是一遍又一遍的消磨她。
可麦诺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子,在她小的时候大人还会夸她长得真可爱,像洋娃娃。可不知是经历了青春的那段沉寂岁月,还是在漫长的题海中逐渐失去自己,她会畏畏缩缩。她还带着青春期的微胖,嘴唇一圈因为高三吃了太多巧克力和高热量的食物,长了零零散散的红肿痘痘。19年的抖音里,都是教化妆和换脸的魔性视频——大部分都是黄脸女人面容憔悴,顶着黑眼圈和瑕疵皮,配上魔性音乐,摇摆着用夸张表情化妆;化完妆就是一个清新脱俗的美艳女人。这些视频对她的影响很大,麦诺觉得化妆真的是一门神奇的魔法,于是她在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用一个假期的水煮白菜和芦荟胶气味填满房间。长痘痘对她来说,冲击力确实大。谁不想美美地迎接大学生活,麦诺曾经幻想过无数次,大学第一天要穿着美美连衣裙,画精致妆容,再腼腆地走在桂花香里。然而事与愿违,现实往往不尽如人意。
当麦诺的第一颗痘痘以极其恐怖的红肿出现在她下巴时,她还是屁颠屁颠去百度,去药店买抗生素和消炎软膏。但一颗一颗痘痘如雨后春笋般极其规律地长在她脸上时,她的心态接近崩溃。那段时间要高考了,妈妈每天都要准备牛奶和巧克力给她;怎么形容她的高考?那大抵是巧克力泡在温热牛奶中,一种苦涩又甜蜜;红肿痘痘的疼感,以及迅速发胖的身体。
她试过了无数种偏方,但效果却适得其反。
经历了心态上的炸裂后,她彻底放弃去战痘;开始摸索化妆。每次化完妆后痘痘像海边的礁石,卡在粉底和闪烁的高光之下。麦诺很容易自卑,在那一个假期,她似乎是跟自己杠上了,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拉上窗帘,一遍遍听歌。她喜欢纯音乐,好像有一双温暖的手,将她慢慢治愈和抚慰。有一天她的爸爸实在忍无可忍,刷的一下拉开窗帘,又指着颓废躺在床上的她:
“你怕是要烂在这个小房间里,连花朵都需要透气,更何况是你呢?你这个年纪不该这样,给我爬起来去外面见见阳光,再躺下去我真的要生气!”父亲的声音总是有一种威严,她不敢不听。于是极其闷闷不乐,又带着胆怯,她拿起口罩试图遮住那些肆意生长肆意发芽的痘痘,她讨厌它们失控地蔓延,生长,破坏她引以为傲的好皮肤。她也怕遇见迪,迪的家就在银行后面,距离她家很近。她可不想自己这么狼狈又丑陋地被自己在意的人看见,她就是要把小小的骄傲和自尊隐藏在口罩里。
很多事情就是很神奇,如果放弃置气,不再去一遍遍跟自己过不去,慢慢地就能朗润起来。麦诺不再折腾自己,也不执着于各种奇奇怪怪的偏方,她该吃吃该喝喝,也开始期待大学生活,新的痘痘就停止了发芽与生长。即便有一圈丑陋痘痘在她嘴边,但她能感受到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一切,都在慢慢变好。这句话让她有无限的力量,支撑着她小小的破碎,支撑着她敏感又自卑的青春。
麦诺跟室友们相处的还算不错,大家第一次出门去景点,去吃火锅,也去k歌。
室友郭景是福建本地人,她来了一首《爱拼才会赢》,让麦诺觉得很新奇。郭景高高瘦瘦,眼睛很大,但是她分明感受到那眼睛里渗出一些无法形容的寒意。是什么呢?麦诺没空去想,她要等着回学校拿快递,那可是她心心念念的荧光橙卫衣。
麦诺刚入学,就开始研究起穿搭,就像隐忍了数年的火山终于爆发,麦诺终于觉得自己有穿衣自由了。
可贵的,久违的,令她难以置信的穿衣自由。
关于对穿衣有最初的概念是,是在青春期最初的萌芽阶段。麦诺惊奇地发现自己开始有了些许的曲线,她忐忑地在镜子前面观察自己许久,惆怅与期待,还带着些许自恋。她对美与个性有了概念,她想要穿上好看的衣服,按照自己的心情来搭配一天的穿搭——天气和煦晴朗就要扎上一对漂亮的辫子,再配漂亮的碎花裙子,穿上白袜子小皮鞋腼腆又安静地走在路上;阴雨天气就要配上马丁靴和黑色风衣,头发披散下来,做神秘的黑衣女子;周末如果晨跑那就要扎丸子头,穿上漂亮的运动鞋高高兴兴去跑步......小小的她在脑海里幻想一遍又一遍自己的百变画面,不同的自己——俏皮,安静、腼腆、神秘与阳光。她想尝试所有的风格,她觉得能好好打扮自己是最快乐的事情,在镜子前面穿着漂亮的裙子转圈,她总是看不够自己。
可是,妈妈说,女孩子不能一直看镜子,只有坏女孩,才会一直臭美。
爸爸说,你要记得你是谁的女儿,时时刻刻记得!
妈妈是节省了一辈子的女人,一件大衣就能穿七八年。作为高中语文老师,麦诺的妈妈眼神里永远带着一丝苛刻与犀利。有一次麦诺挽着妈妈走在菜市场,她们的面前走过一群叽叽喳喳的高中女生,她们穿着紧身牛仔裤,扛着滑板俏皮地跑在前面。鲜艳的格子衬衫和卫衣和青春活力的牛仔裤碰撞出一种如彩虹般耀眼的绚丽,麦诺的眼睛都移不开了。可是妈妈咳嗽了一声,用一种非常鄙夷的语气说:“这些女孩子一看就是不正经的,穿的这么风骚,一看就不是好女孩!”麦诺的心好像被什么猛烈地撞击了一下,她的彩虹瞬间破碎,零零碎碎的斑点落在尘封的花园里,沾染泥土,在黑暗里沉睡。妈妈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带着些许警告:“你要记住,你可是我的女儿,好女孩不能对外貌有那么多的追求,也不能花里胡哨,我们可不是不三不四的人!”
麦诺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陈旧的枣红色皮鞋,像极了奶奶穿的那款,这双鞋子还是妈妈在去年元旦在菜市场角落挑了好久才给她挑上的——买鞋小贩大声吆喝,一堆女人都堆积在摊前,衣服和鞋子分别堆成两座小山,衣服是最便宜的甩卖底货,鞋子是广州皮鞋厂老板跑路剩下的货物——陈旧的喇叭里就是这么喊的。两座灰扑扑的小山,人们在那小山里认真挑选,寻找自己中意的宝物。妈妈硬是拉着她来到摊子前,说这鞋子质量可好了,你看它们这么软,也不磨脚呢。漫不经心地语气里好像又带着被便宜价格惊喜到的调调。麦诺习惯了,她顺从地蹲在妈妈身边,看向远处的巴拉巴拉。巴拉巴拉,麦诺在心里默念,她怎么会不知道巴拉巴拉呢?那是在少儿频道播放了一遍又一遍的童装广告,他们说,童年是彩色的。麦诺羡慕地看着从那精致的服装店里走出来的小孩和大人,他们好像披上了一层优越的光环,那种光环一下子刺痛了她。她很快把头低下去,这时妈妈递给她一双枣红色的老款皮鞋,惊喜地说:“这鞋子你就过年穿吧!配校服穿也刚刚好,鞋子舒服柔软,还能穿着走很多很多路!”麦诺又顺从地点点头,不再做声。
于是那双皮鞋陪着她从小学六年级到初二,直到破的不能再穿了,她才换了一双鞋子。
妈妈说,节约是一种美德。
爸爸说,俭朴干净是一个女孩子最美丽的光环。
麦诺又顺从地点点头,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不再有任何对打扮与个性的追求了。是初二的那根拖把杆吗?是十五岁生日那天被踢碎的厕所门吗?还是被剪碎的牛仔裤?
记忆不是没有痛感吗?可是为什么麦诺想起来,心里还是一阵一阵刺痛呢?她很乖,很安静。乖到骨子里,乖到血液里,是被狠狠揉碎的乖,是乖巧懂事化作玻璃的碎片,再被狠狠压进肉里,划破皮肤,压碎骨头,随着血压渗进骨髓与血脉。于是麦诺觉得自己变了,变得安静,她也试图反抗,但她胆小,懦弱。好像那条她心里的彩虹,早已被揉碎,化作玻璃渣,一次次刺痛她。
她不敢不乖,初中带给她的不仅是深不见底的自卑,还有懦弱,顺从,一言不发的乖巧。
初一她总是要在回家吃完午饭洗头,她喜欢洗发水的香味。自来卷的马尾在头顶炸开,像一朵黑色蔷薇;即便是冬天,她也要每天中午洗,她觉得会很轻松,闻到洗发水香味她有一种安全感。
然而有一天,她发现自己左边脸的眼睛闭不上,嘴巴笑起来也会向右侧歪斜,她恐惧极了,立刻跟爸爸说这件事。起初爸爸只是觉得她压力大,累着了,但是等晚餐汤汁从她的嘴角漏了,洒在餐桌上,才觉得事态严重。麦诺去世的外婆,也是因为老年痴呆加上小脑萎缩,汤汁会从嘴角漏下来。马不停蹄地去医院,万幸,只是脸瘫。医生说是中风,麦诺想起来是自己洗头,是用毛巾甩干,没有彻底干的缘故。家里没有吹风机,麦诺的妈妈觉得吹风机是有害的,会让头发掉光的,也觉得买吹风机的这笔开销一点都不划算。于是麦诺觉得家里有吹风机的人也很 厉害,似乎就比她优越。有一次班里最好看的女孩子摆弄着发梢,闲谈着妈妈总是用吹风机帮她吹干头发,麦诺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份羡慕。
麦诺在初一的那个冬天躺在了医院里,每天都是针灸,按摩以及输液。医生说还好来的及时,如果再晚一步,估计都有后遗症了。这似乎归根于麦诺喜欢照镜子,她喜欢照镜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微笑,她觉得那是跟自己的交流。沮丧的时候也是,她喜欢跟镜子里的自己对视,再去鼓励自己。眼睛是会说话的,时而装满快乐,时而洒出忧愁。
为了不着凉,爸爸买了一条厚厚的针织毛巾,将麦诺的整张脸包起来,只留一双眼睛露出来。麦诺觉得自己很像米其林轮胎的那个机器人,因为妈妈的红色羽绒服给她穿了,羽绒服长长的,是一条条圆环羽绒拼接起来,再加上红色的针织帽,整个人被包裹其中,很是滑稽。
为了方便,爸爸提议将她的头发剃掉。麦诺起初是不愿意的,谁愿意自己好看的长发被剃掉啊。但是爸爸一直在劝说,麦诺说除非可以让她戴假发,不然绝对不同意,爸爸答应了。于是那个冬天,麦诺变成了光头。爸爸从大姑女儿那里借来一顶假发,假发很是漂亮,是标准的齐肩刘海假发。麦诺觉得开心极了,因为爸爸不允许她留刘海,但是她又觉得自己留刘海美极了。
她迫不及待地将假发带上,白皙的皮肤和大眼睛,再配上婴儿肥;显得她很可爱。
爸爸却极其不满地撇撇嘴,说:“你戴上这顶假发,显得很不正经,正经女孩子可不会把头发批下来,好女孩都是露出额头扎马尾的!”
“我会把这假发扎起来,爸爸。我就偶尔戴,而且是塞在灰色帽子里,这样可以显得我头发还在,请您同意我戴假发吧!”
麦诺近乎于哀求,于是,她如愿。
但她大部分时间都是背着父亲戴假发,因为那个男人一看到她戴假发的样子,就会皱眉头,严肃地不说话。麦诺很是惧怕那种严肃的表情,好像要随时爆发的火山。当七岁的麦诺第一次赌气摔门的时候,被那个男人狠狠骂了一顿,从此她不敢发泄任何不满。她的爸爸是阴晴不定的男人,不知从何时起,麦诺非常惧怕他。还记得第一次家庭矛盾,那个男人动手打了她的母亲,从此她小心翼翼地看眼色行事,男人稍有不满,就会皱眉,像一团乌云笼罩。有时候是因为母亲做的一顿饭,放多了洋葱;有时候是因为家里的某个角落出现垃圾,让男人不满意。他大声地斥责一切,斥责女人,他说这个家不应该像有女人的家吗?女人做不好饭做不好卫生像什么话?!甚至有一次他怒斥着用碗砸茶几,茶几碎了一地,玻璃渣四溅开来,很是绚丽。麦诺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她觉得一切都是她的错,她应该提前在男人来之前整理好房子,做好一切准备,她应该提醒母亲要少放点洋葱,她应该要做好一切一切的准备,防止这种突如其来的窒息与爆炸。
她恐惧极了,无限的恐惧。她知道男人一发脾气就会乱摔乱砸,于是她养成了谨慎的性格;每晚睡觉之前,她都要悄悄进厨房,把刀子藏在暖气片后面,她害怕男人失去理智拿着刀子砍向母亲。她要想好一切可能性,她要保护好这个家。
初二那天的早晨,麦诺的母亲不知道又做了什么事情不如那个男人的意,于是他们开始争吵。麦诺当时在厕所,她颤抖着,来到他们跟前。男人作势要打女人,麦诺颤巍巍地挡在男人前面,关上了厨房的玻璃门。于是男人被激怒了,用力地一次又一次拍打玻璃,忽然玻璃门碎了,玻璃渣猛烈地四散开来,有一小块嵌进她的大腿上,但她忘记了疼痛,恐惧早已麻木感官;她只是想,矛盾快要结束了吧。邻居阿姨神色匆匆地敲门,询问情况,也被男人骂回去。母亲只是大声地哭,她觉得她要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她也要防止那个男人因为情绪激动再次像许多年前那样忽然晕倒。她既惧怕,却又非常爱这个家,爱她的爸爸妈妈。她近乎哀求,眼泪汪汪,盯着这一切。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终于摔门而去。麦诺松了一口气,但发现自己早已颤抖不已。她急匆匆背上书包,往学校跑去。但她早已迟到,那天她又被那个肥胖的丑陋班主任骂了,但是她竟然有那么一瞬间庆幸,庆幸自己阻止了恐怖的“厮杀”。
她觉得她要保护好那个家。
她爱她的家,爱她的爸爸妈妈。
女孩子是爱美的,麦诺也无法避免这种臭美;她时常自信,时常自卑;女孩子是喜欢打扮自己,喜欢去搭配各种风格的衣服。她一年只能得到两次新衣一次是她的生日,一次是春节。于是麦诺的设计师天赋在那一时刻被激发出来,说是设计师,只不过是拙劣的,依靠从动画片和电视剧里学的审美,去搭配自认为好看的衣服。
麦诺的爸爸是公务员,妈妈是高中老师;他们很俭朴。麦诺的家风是,俭朴。俭朴是一种难得的美德,过多的虚荣是罪过。但是那种对衣服,对无法言说的一种东西的渴望,在她的心里肆意萌发。于是很多的周末,麦诺都要在各种各样堆满布料和衣服的角落里寻找宝物。宝物或是她妈妈在读书时期穿过的几条花裙子,或是她姑姑小姨不要的衬衫。她的妈妈囤了很多旧物在地下室,那些陈旧的,落满灰尘的衣物被粗暴地装在一起,随意地堆放在地下室的某个角落。但是在麦诺看来,那是及其有趣的寻宝。甚至,在那些衣物堆里,她能找到已经过世的外婆留下的衣服。有一天她找到一条长长的,绣满向日葵的半身裙。一种腐烂的气味,像是野草,又像是清晨的露珠,潮湿又闷热。麦诺认出来那是外婆生前穿过的裙子,她虔诚地将双手抱在在胸口怀念外婆,在嘴里念叨起外婆的名字感谢她,又拿着那条裙子找了裁缝,将它改成了漂亮的背带裙。麦诺觉得自己真是有天赋,连爸爸妈妈都夸那裙子好看,她穿了一段时间,发现那个夏天流行背带裤,所以她又把裙子改成一个向日葵背带裤。黄色的向日葵花田,麦诺喜欢那种俏皮感,她欣喜地扎一对麻花辫去搭配。童话里的彼得番,还有小精灵都喜欢那么穿。
她被骂了,因为爸爸说,那条绣满向日葵的背带裤穿着像马戏团的小丑。他放下狠话:“你如果敢这样出去,别人会因为你滑稽的穿着来笑话我!小心我把你的腿打断!”于是她不敢再穿那条裤子,可那布料,隐隐让她心痛,因为那是她外婆生前最爱穿的裙子。长长的,轻薄的随风摇动;她记得一个晚霞外婆穿着这条裙子颤颤巍巍地向她走来,手里拿着她最爱吃的牛奶饼干。于是她记住了晚霞与向日葵。
她的头发被剃光了以后,她略微不甘,藏了假发带到学校,在学校里臭美地戴上。她无法忍受自己戴着灰色过时的针织帽,走在同学之间。然而很快出现了意外,,麦诺的家就在一中家属院,回家就能看到学校的操场。一个体育课,麦诺戴上假发快乐地跟加菲他们一起玩耍,不巧被她父亲看到她戴假发的模样。更致命的是,麦诺在回家之前早已把假发摘掉藏好,换回帽子。那一天,她一回家就看到父亲阴沉着脸,皱眉坐在沙发上。她试探性地微笑,去搭话,父亲只是瞪了她一眼,再将手里的遥控器重重压在茶几上。
麦诺的心提到嗓子眼,颤颤巍巍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不一会儿父亲就开始骂他:
“你这个表里不一的贱货!在我们面前一套,在别人面前一套!还要瞒着我们打扮成日本女人的模样?穿那么短的裙子?真是不三不四的东西......”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子,那是小姨不要了给她的百褶裙,并不到,刚好到膝盖的;她又看看自己的黄色运动外套,那是初一在她的软磨硬泡之下,才让母亲花了一百块买的运动外套。她将外套和百褶裙搭配在一起,只是觉得很好看,只是因为她没有别的衣服可以搭配,她戴着那假发,也只是因为那灰色针织帽令人心烦的毛球和土气。她只是想不那么自卑,可她不明白怎么就算贱货了,怎么就不三不四了。
但中午并没有发生什么,麦诺松了一口气,怏怏地跑出去上学。
然而真正的暴风雨来临之际,都是异常平静的。那天晚上母亲不小心切了手指,男人终于爆发,恶狠狠地指着麦诺说都是因为她,是她表里不一才成为了灾星。待母亲包扎完,男人忽然登登跑到阳台,拿了一根拖把杆,向她的房间跑去。意识到不对,麦诺迅速关门。然而男人在房间门外大喊,如果不开门就砸门,她彻底绝望。外边是母亲劝说的声音,可是那个男人异常激动地说:“树枝歪了就得修剪!”
在一声声恐吓之中,她颤抖着开了门。双腿早已发软,她就跪下了。她试图用最后一丝希望唤醒男人的父爱,她赌男人不会打过来。她就那么跪着,一抽一抽,哭得泣不成声;她甚至快要磕头了,她一遍遍保证自己以后再也不会做贱货,再也不会表里不一,承诺自己一定会好好做人,一遍遍,嘶哑着,嚎叫着去承诺。男人因为怒气眼睛里布满血丝,当麦诺意识到男人手里的拖把杆松动时,再也没有了力气,软软地靠在门上。男人重重地把拖把杆摔在地上,跟她说了一些要说到做到的话,出去了。
于是从那一天开始,麦诺学会了下跪。
她向美德下跪,向贞洁下跪,向一切冠以正经的形容词下跪。于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非常听话,不再去反抗什么。她在那个小小的县城,举着代表父母面子的旗子,让那面旗子在寒冷的风里晃荡。她尊老爱幼,看到她的人都赞叹不已,赞叹老麦家的小女孩真是有教养。
麦诺依旧爱她的家,爱她的父母。时间很快来到她十五岁生日,那一天她好像被这世界遗忘了。没人提起她的生日,直到晚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男人逗她,拿着一只鸡腿说生日快乐。她的眼泪一下子出来了,眼泪如决堤一般,委屈与不满宣泄而出。男人在·她的诉求里同意她跟朋友们一起过生日。她开心极了,第二天,妈妈一早开始收拾屋子,男人去买了蛋糕。麦诺叫来了林木,加菲与格娜。那是她第一次带这么多朋友到家里来玩,母亲忙碌地做了一桌饭菜,父亲买完蛋糕一言不发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加菲他们为麦诺唱生日歌,麦诺得到了音乐盒,还有巧克力。她觉得开心极了,临近天黑,大家都走了,麦诺开始收拾饭桌和客厅。
忽然她感觉有什么沉闷的气息扑面而来,一抬头又看到男人那张阴郁的脸;她不寒而栗。窗台上的几盆仙人掌和多肉落满灰尘,红色边框的脏玻璃外几颗星星零零散散地镶嵌在稀疏暗淡的乌云里。餐桌上洒落红色油点早已风干,是妈妈中午做的大盘鸡洒出来的;余味诉说着今天的快乐。这是麦诺第一次跟同龄人过生日,是第一次感受到自己也可以拥有一个生日聚会的日子。男人开始大声宣泄不满,她从男人的嘶吼里明白了为什么会被骂。父亲生气的原因是,他们忙活了这么久,但得到的礼物仅仅是不值钱的破烂玩意;蛋糕可是花了300元买的,大盘鸡也是费劲心思去做的,麦诺是一个很过分的孩子,永远都在索求,他竟然为了这群小孩的聚会忙活了一整天!
“太过分了!你真是不可理喻!还唱什么生日歌,还用英文?!你真是以为自己是电视剧女主了?真够恶心!”男人的眼里布满血丝。
那生日歌是加菲她们唱的,是为了庆祝麦诺的15岁,一个少女的15岁,一个熠熠生辉的15岁。她在这一天起得很早,她没有新衣服穿,但是她很满足。她掏出小姨穿剩的灰色格子衬衫,认认真真给自己扎了一对麻花辫,她激动地站在镜子前面,伸出手小心抚过镜子,因为今天是她的生日——母亲在厨房翻炒着大盘鸡,父亲去买了蛋糕,自己则需要快快乐乐度过今天就好。
“你昨天就已经让我愤怒!哭什么哭?我们难道为你做得不够多吗?你到底要我们做到什么程度?”父亲开始嘶吼,像一头愤怒的狮子。
她害怕极了,怏怏地躲进厕所,以为这样就可以短暂地躲避那暴风雨。男人显然是愤怒到极点,男人不理解为什么自己的女儿开始索取这么多东西,蛋糕可是他花了300元买的,他和妻子本来在工作之余就已经够烦够累了,还要去费劲心思为了女儿去做这么多,去这么操劳;他不理解为什么自己的女儿一定要这么无理取闹,他不理解,于是他愤怒。他觉得他不能这么任由女儿宰割,于是用力去踹厕所的门,像一头驴一般嘶吼:
“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给我开门,不开门我今天把门砸烂!!”
眼前是窄窄的掉漆的木门,门后面是不可理喻的女儿,那木门终于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力量,被踢出洞来。麦诺颤抖着,终于开了门;她的眼前是男人愤怒的布满血丝的双眼,有那么一瞬间,她自责到了极点。她觉得或许是自己太过分了,是自己永远不满足现状,是自己在吸父母的血,自己就是一个小吸血鬼。蛋糕可是300元买的,大盘鸡母亲也是费劲心思做的,她怎么可以如此过分,这么大张旗鼓地去过一个毫无意义毫无价值的生日;她诚恳地,小声跟男人道歉,为了自己的贪婪,为了自己的不道德,为了自己跟吸血鬼一样去让父母操劳过度。暗绿的暖气片停了一只苍蝇,或许苍蝇的目光也是空洞的;麦诺觉得那个小小的方形空间里,听着生锈管道里流过的水声,那一刻她甚至想成为那只苍蝇,飞过窗户,哪怕是片刻的宁静,她都无限渴望。
于是她再次道歉,诚恳的,带着哭腔道歉;为自己的15岁道歉,为自己的不可理喻道歉。
大学就是一个释放口,虽然每个月的生活费到月底总是让她捉衿见肘,但是,她不在乎。
她不在乎,那一年,说唱歌手红遍大江南北,她忽然就喜欢上了那种随性洒脱的风格;每个说唱歌手的眼神,穿搭以及姿态都在大声向世界宣告一个词语“自由”。
自由!麦诺觉得那是她渴求了很久的东西,对她来说,自由是什么?自由是可以穿自己想穿的风格,自由是不用一直道歉;是不用窒息着察言观色,是可以大胆地,快乐地穿自己想穿的衣服大大方方地走在路上,是可以梳自己想要的任何发型,是可以大胆地剪刘海遮住额头,是可以涂口红抬起头挺起胸膛。
于是,跟室友聚餐完回来的那天,她就剪了齐刘海。自来卷披散在后背上,每一根发丝都在诉说一个词——“自由”,头发是自己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她可以主宰自己,她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发型!
她忽然就想起狠狠砸在腰上的遥控器,那一天中午她偷偷剪了一个刘海,因为长了一颗痘痘在额头正中间,青春期的自卑是一朵娇嫩敏感的花朵,她还记得当时那剪刀的手,微微发颤;但是她就是那么毅然决然地咔嚓一下,剪掉了自己的头发,还别说,剪完刘海,她觉得自己好看极了。好巧不巧,她爸爸回来刚好看到这一幕,于是男人愤怒地骂她荡妇,并且暴躁地顺手拿了茶几上的遥控器砸向她,她飞快地闪躲,但遥控器还是重重砸在腰上。突如其来的疼痛在恐惧面前无足轻重,她习惯性地道歉,拿了发卡又把头发掀起来,美德在此时是光洁的额头,干净在此时是无条件的顺从。在那个男人的眼里,只有荡妇天天鼓捣发型,她本想反驳,因为校园里到处可见留着刘海的女孩,她羡慕她们,她羡慕她们身上的那种活力气息,那种可以随心让自己变美的权利。这是她未曾拥有过的,于是上大学第一件事,麦诺剪了一个齐刘海,再把头发披散下来。
不仅要做自己喜欢的发型,她还要穿牛仔裤,长的短的,宽的紧的,深色的浅色的,她都要穿!
她无法忘记自己和加菲逛遍了幸福街的所有店铺,才买到心仪的浅蓝色牛仔裤。只是当时她稍微发胖,那直筒版型的牛仔裤有一点紧身,就让那个保守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的男人怒吼,他一边喊着荡妇,一边拿起剪刀一刀刀将那条直筒裤剪成一条条碎片。那是用麦诺的压岁钱买的,花了45元钱,是和加菲费尽口舌跟店员阿姨讨价还价,才得到的牛仔裤。那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条牛仔裤,是直筒的版型,配上妈妈不穿的粉色凉鞋,倒也显得青春洋溢。
于是麦诺拼命地,发了疯一般,想填补那段怎么也无法忘记的遗憾。
她买宽松的卫衣,买花花绿绿的裤子,买五彩斑斓的裙子,她废寝忘食,一遍遍翻看购物网上的衣服图片,她要绘出属于自己的个性色彩。
或许真正意义上,属于麦诺的青春,才刚刚开始。
一切都变得朗润起来,她不再忐忑,不再焦虑;开始拥抱这个久违的,来之不易的自由;她爱极了这种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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