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父3

K

我坐在大门槛上,眼睛望着躺在床上的父亲,听着从床上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息,在呕吐似的“哇,哇”声中,把粘痰,鼻涕连同泪水一起甩在家里的土地上,喉咙里和嘴里的粘液怎么也吐不干净。这种折磨是可怕的,每一次都像要把父亲的五脏六腑从胸膛里掏出来。

父亲的每一轮咳嗽刚刚平息,紧接着他就半闭著眼睛,似乎进入了一种无意识状态,好几次,我都以为父亲死了。

我还不知道病一旦发展成慢性已成无药可治了,我只知道在父亲还算年轻,还算年富力强的年纪,他就突然戒烟了,只有每年过年放炮的时候,才能看见父亲点上一支烟,浅浅地吸上两口,用着了的烟头去点鞭炮的火线,炮声响起的那一瞬间,父亲喉咙深处就有东西要出来作祟了,只不过它们被炮声盖住了,全部的炮声盖住了。

接下来的日子琐碎而漫长。

在琐碎和漫长中,我上到了小学二年级。有一天,父亲将家里的火叉子扔给我,又给我一盒火柴,说:“伢啊,你也大了,应该干点活了,家里的锅以后就交给你了。”

“不,我不干,我要去找爱丽玩!”我抗议地说。

“人家爱丽有大有妈,不需要她爱丽干。你也大了,你爸爸老了,你是个女孩子,女孩子不学着烧锅,将来你还能在待一辈子让你爸爸养活你?我们这个穷家薄业我还能撑多久不知道!你爸爸一个人不容易啊,你要帮着我一块撑下去。”

我听完沉默了,我知道父亲说得都对,我早就朦胧地感到这一天要来的,没想到来的这么突然!这么快!

就这样,我那充满无限欢乐的日月过去了,我从此便开始了一个农村孩子的第一堂课——劳动。

是啊!农民家的孩子,人生第一堂课就是劳动!早在更早以前我似乎无意但实际有意地把自己早已置身在劳动之中了,那时,父亲还没明确表示我一定要从事某一项劳动罢了。

渐渐地,我从家里转到田里,我除了不盖房子架大梁,我从挑水、修牛棚到插秧、收割、卖粮食,一切劳动都在我能力范围外参与了进去,这劳动的过程自然不好受,心里一直都很抵触。

父亲是打算将我培养成合格的农民——接他的班。父亲不敢指望我读书能读到如何,搞不好他哪一天供不起我了,我下来做农民起码饿不死我,你们想想,我这做农民的父亲能有多大本事呢?

真正意义上我认为自己是农民,踏实地跟着去劳动到成为主要劳动力,最后主动承担起大多劳动,大概是父亲从牛背上摔下来的那次,摔断了父亲两根肋骨开始。

那次事故是我们家的大灾难,可怕的大灾难。父亲连医院都不敢去,我说过白衣天使在父亲眼里太过专业了——怕花钱。那年,蔡大还没去县城里,父亲就在蔡大那里拿了点止疼药,回到家把家里不穿的衣服找出来剪成一条条布条,在肋骨部位固定放两块竹板用布条结结实实地缠上好几圈,这么传统的疗养法被我大字不识的地地道道的农民父亲继承了过来,结局毋容置疑,父亲花了好几个月才彻底把那两根断肋骨养得严丝合缝。

那几个月也让我过得相当艰难,实话说父亲有点郁,他摔断肋骨的第一天,不知是疼得还是吓得在床上哀鸣了一整天,父亲几乎是一边啜泣,一边又心有不甘地对我说:“这样下去,我怕是活不了多久了,我死了没什么大不了,死了刚好也是解脱,我活着也是活受罪,我是担心你没人管了,捞不好你也是死路一条,我还没把你养大成人,真到了那个时候,你自己管好自己,能读书继续读书,读不了书下来劳动养活自己。”

那几个月我痛苦得有些麻木了,我心里还莫名其妙燃起了一丝丝恨意,隐隐约约地恨着身边的每一个过得比好的那些人,是刺激,没错,那些人刺激到我了。我第一个是恨把我生下来又无情丢掉我的亲生父母,我再恨躺在床上哀鸣无能的这个我叫了十多年父亲的人,明明没有能力抚养我非逞能抚养我,最后我还恨上了我自己,为什么我还活着呢?

同理以上,父亲认定他长期以来都在承受着苦难,而我是他造成苦难的罪魁祸首,时间长了,我也认为父亲的痛苦是我造成的。从我记事起,父亲只要生病了,受伤了,身体和心理受到磋磨到撑不过去的时候,父亲就开始歇斯底里地朝我发泄着满心的委屈,焦躁、不安和不冷静。而我能做只有是不说一句话,自觉地做点我能做的事情等父亲好起来,我知道父亲好起来了,我和这个家才会跟着好起来。现在我再想那时的我家的状况对还是孩子的我确实太残忍了,过分苛刻的要求对我是不公平的,父亲在那样的情况下很难算上一个合格的父亲。

事后父亲脸上有些许歉意,恰恰是这些许歉意使我们爷俩无论到什么地步,哪怕那狂风暴雨不管来得多猛烈,但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每次都像雨后晴空上的彩虹让人忘记肆虐留过多少痕迹,这就是我和父亲之间的默契,也是我们每次都能和平 演变的重要因素。

用血和泪换来的成长是刻骨铭心的,是猝不及防的,更是孤独的,在我身上,时间和人要知道都不允许我慢慢成长,残酷的现实需要快速成长起来,父亲需要我尽早承担起来,这样的成长是被强行塑造,同样也是自我强行塑造,不管是被塑造还是自我塑造,这种塑造都是痛苦的,不安的。当时的情节真是令我终身难忘,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让我控制不住地满面泪流。

自从我成了家的主要劳动力开始,生命好几次就在成长途中戛然而止了,现在想起来都让我胆战心惊,头皮忍不住一顿发麻,后怕的要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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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傍晚又热又燥,有一回,父亲牵着大牯牛领着我去池塘歪牛汪,一旁牛在歪牛汪,另一旁我和父亲站在塘埂上洗澡,父亲把晒了一整天的塘水用毛巾捧起来让我身上撩,激得我直打哆嗦顺便把很多事情一下子看得明明白白,我也把塘底看得一清二楚,好在父亲反应够快一把把我从塘里捞了起来,晚上一会儿,我滚远了,想捞都捞不到了,我差点又成了村里瞩目的焦点。

父亲把一车子粮食码好架在牛身上,我听父亲指挥只管扶稳车把手,鬼神神差我听父亲说一点力气不用我出,父亲在前面牵着牛走,一车的粮食不是头重就是脚轻,不是把我掀得双脚离地,就是一车的粮食全压在我身上,我和一车的粮食就是跷跷板的两头一样,水火不容,势不均没力敌。

晚上回去躺在床上,身上就像被皮鞭子抽得一样疼,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俗话说:人穷气短。这是没办法的事,只能睡一觉起来接着干呗!

春收和秋收的晚上,我常常跟着父亲睡在晾晒场上,盯着场上堆着粮食防止夜里被贼盯上,前半夜,每家的晾晒场上全是大人和小孩说话声,大人们看的是粮食,小孩除了看粮食啥都看,尤其不会错过天上那最亮的星星和月亮,我听见大人们七嘴八舌地讲着古老的神话,月亮上住着嫦娥和玉兔,吴刚折桂的故事,我问父亲:月亮上真的有嫦娥和玉兔吗?

父亲厌恶地望了望世间里黑糊糊的一团,—甩头说,嗯,差不多是有。

待到后半夜,天完全黑严以后,丰收劳苦的人们早早地睡下,没人会注意夜晚会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偶尔能听见小孩摇醒大人说要去拉屎撒尿。

我是被父亲摇醒的,父亲好像在我耳边偷偷摸摸地说:我去偷几个西瓜回来给你吃,好好把粮食看好。我好像是揉着朦朦胧胧的睡眼迷迷糊糊地点头,父亲有了我的配合才放下心离开。

过去家里的自留地都不够种粮食卖钱的,谁还会在自留地上种瓜类水果这种奢侈品,恨不得在菜园子里都种上水稻。这种不同像一个老农民在他的土地上点上玉米,小麦这些赖以生存的主粮后,又在田头地上捎带着栽上点豆角,黄瓜之类的副食一样。主食是活命的必须,副食则是在有了主食以后对生活的奢侈。实话说,父亲压根就想也不敢想这种奢侈,他的脑子还想不到那么远,眼目前的生活都够他费尽心思了。所以我吃过的西瓜十个有九个是父亲从地里偷来的,那九个瓜我只要能吃进肚子再顺利拉出,我才不管是谁家这么倒霉丢了瓜。真的,我说真的,我的父亲真的真的真的很爱我!

我承认父亲不种这些个奢侈品还有另外一个目的——欺骗某些个领导的眼珠子,让他们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我家这个贫困户确实没有吃得上奢侈品的事实,不像一些人家大嚼大咽的生活习惯还能够上贫困户的标准,大概只有我家这种真正的贫穷困苦更懂得遮遮掩掩不漏声色不惹人耳目的重要性。

有一回,父亲借着月光看了一眼躺在凉床上熟睡的我,一句话没留直愣愣地往更黑暗的地方走去。父亲走后没一会儿,我听见不远处有车子轰隆轰隆驶来的声音,我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开就让刚才发出轰隆声音的车子连人带床撞翻了。没错,我躺在床上出了一场车祸,起因是一辆中型货车走夜路没注意谁家把凉床放在马路当中,床上还躺了一个无邪天真的小丫头,我是不记得我有没有被撞晕了向,我能听见声音,眼睛也睁开了,就是没办法从地上爬起来。

那司机师傅也吓坏了,隐约中他把我家那张被他撞翻的凉床挪离路边,又把我抱起来轻轻地放在床上询问我的情况,我晕晕乎乎地不知道他说了什么。还好,司机不是那肇事逃逸的人,临走前留了点钱,还留了他的电话纸,父亲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不知道,反正我迷迷糊糊地睡到了天亮,醒来后直到现在我也没觉得那场莫名其妙不真实的车祸到底有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后遗症。

车祸那段记忆现在回忆起来真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点父亲也给不了我答案,父亲那晚去地里偷西瓜了,我好像从那天确定了,天上可能真的有菩萨,如若没有菩萨保佑,多少条小命也不够我这样折腾。

以前村里人经常当着我面嘀咕父亲,她大大是我们村最快活的老头,手上不缺钱使,丫头也大了,享丫头的福气了,辛苦一趟也是值得。

我承认家里因为父亲那几年贩牛加上在土地上精耕细作确实积攒了一点钱,多了不敢说,万元户肯定是没问题,当然了,在2000年,父亲这个万元户离城里人的标准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但在农村算是了不得了。也因为这我也常调侃父亲,过去你是个货真价实的万元户,这些年过去了,你虽然还是过去那个万元户,只可惜是个过期的万元户咯。

自从父亲成了冒尖户,成了万元户,家里也大摇大摆地添置了一辆厢式三轮车,还是我们整个村里第一家购买这种样式的三轮车,专门用来托运粮食的,从此我不用再当牛做马似的用板车托运粮食了,只是劳动还是苦的,但能少苦一点是一点。

父亲的节俭是出了名的苦自己,在我参加工作以前,我们爷俩一年到头也穿不到几件新衣服,穿着和吃喝基本一致,父亲深刻地体会到了安全的真理,在这种真理的指导下,我们爷俩的衣着打扮一定要不显山不露水,最好有点破破烂烂最好能咯应人家的眼睛。我的衣服都是捡亲戚家小孩不穿的旧衣服鞋子来穿,不是大了,就是小了,再不然就是男式的。

我常常穿衣没有自己的风格,这完全取决于这些旧衣物的第一人主人的穿衣风格,在女孩子爱美的黄金时节,我是完全没有自信的,男生的目光从来没在我身上停留过,我知道家里攒钱不容易,每一分钱都要用到实处,我也只能克制生存需求以外的需求。

我记得我人生中的第一个胸罩,还是我大姑众多儿媳妇中的一个媳妇穿过的,而且还不是特地给我的,是顺带脚稍过来的,确实这个东西对于我还没发育起来的身体有点多余。十几年过去了,我一次也没穿过那个老式的很大码的二手胸罩,前年我无意间把它给翻了出来,我手里抖着它,明知故问地问自己,这种东西怎么还在?就算是个新的,那也得有这样的丰满的乳房啊!我像烫手山芋似的,把十几年前的胸罩丢进了现代的垃圾桶里,一点都不觉得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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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稼人的首要任务,终身事业是把土地伺候好,土地是他们的脸面,是他们的荣耀,是他们的根!能不能端好手里的饭碗,除了靠老天爷,其次就要靠庄稼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土地上勤劳地精耕细作,这一点上,父亲在庄稼行里是一把好手。

父亲在土地上的那种精通。缜密和自信不亚于工厂里一个熟练的八级工人。种庄稼除了一身蛮力,还要有经验和耐心,什么庄稼宜早不宜晚,什么庄稼宜晚不宜早,全是庄稼人在土地里劳作得出来的经验,从来都不是从书上学到的。

春天,万物复苏的季节,很多农事都还没开始,往往这个时候人们都是在家自由活动,找一些娱乐活动打发时间,妇女们坐在一块聊八卦,围绕的话题则是男人和小孩,男人们爱打麻将,通宵达旦地打。直到清明节后都是如此。不管是土地劳作还是外出打工,这个时候都不是最好的选择,天气依然寒冷,所有生命都蓄势待发。

清明节一过,父亲就把稻种泡上了,等到种子快冒芽的时候喊上我一起田里育苗,每次出发前我都要往口袋里塞上一把瓜子花生,一边下地一边吃。我到了田里,我先不急不慢地找个地方蹲着或站着的姿势把口袋里的瓜子花生吃完再说。主要我贪吃那会儿还用不到我,父亲先要拼整出一块长方形模子,他要在这个模子里浇筑一层厚厚的烂泥巴,还要泼洒一遍水,再用木推子把泥巴推平推光滑,最后再均匀地把要冒芽的稻种撒在上面。这几道工序就已经花去一个下午的时间,我肚子里的瓜子花生都要消化完了,劳动人民就是容易饿,我和父亲两个人配合把竹篾子两头插在模子两边形成一个个拱门,然后在拱门上铺盖一层薄膜,最后在铲上泥土把薄膜周围压紧压实保证里面密不透风,为的就是给里面的种子起到保暖的作用。

这个时间内,每家都是这么育苗,或者或后相差不了几天。临走前,我总要跨过两个田埂去阳健家的藕田里才上几朵荷花荷叶,荷叶顶在头上往家轻快地走去。

等上个把两个礼拜,我会跟着父亲去查看那些小种子们发芽情况,这个时候的苗棚从外面往里面满是水汽什么都看不见。你只要用手在薄膜上找一个你喜欢的地方轻轻地弹一弹,那一块薄膜里面的水汽会立马形成水珠快速散开落下,这样你在往里面看就能看清楚了。一小片绿油油鲜嫩嫩的小苗子长得确实可爱,就这么一小块模子的秧苗能结结实实栽够五亩地是我家一年大多数的收入来源,手里心里的粮食全都来则这些小苗子,父亲那瘦瘦黑黑的脸上再也撑不住地渗出许多笑纹来,从父亲脸上的笑纹仿佛已经看到丰收的喜悦,把薄膜揭起来一部分能感受到里面的热气拂面而来,小苗子们得离开温室了。

等到这些小苗子们长到差不多有半扎长的时候就可以育小秧了,父亲先把留育小秧的水田放满水使牛耕一遍撒上化肥再耙一遍,父亲先用铁锹把秧苗铲起来铺放在笸箩里从田埂上推到水田里,我把笸箩拽到自己的身边,要轻轻从里面取出小秧苗撕开一块一块整齐细密地放在田里,都不需要出力往土里栽,只要连苗带土放在田里可以成活,父亲说如果是栽下去到时候拔秧就要费劲了,农民伯伯们在土地上精明就像是在一盘下象棋或者围棋总能想到后面好几步棋子怎么走好,放眼望去,田野里全是勤劳可爱的农民伯伯们!

早晨越来越暖和,太阳到了中午甚至有一点热力,这个时候,所有的花草树木都焕然一新,空气里飘散的全是栀子花香,没人走的地方早已杂草丛生,胡杨树柳树枝叶繁茂,槐树早已花朵盛开,还没来得及享用花骨朵已经开全了,每家的菜园子都种上了应季的瓜果蔬菜。

劳动节的时候,所有乔木,灌木和大部分野草,都有了叶片,小麦不再拔节。庄稼人的农忙就算正式拉开帷幕,我的农忙也在这个时候开始了,抢收麦子。我开始下地劳动已经有了收割机,不再用镰刀早起带晚手工收割了,与其说抢收麦子不如说在和收割机抢时间,开镰倒成了倒在地里的麦子的仪式,这些个被风雨吹打倒在地里的麦子要用镰刀割起来扔在没有倒的麦上上面一块进收割机里。我和父亲早已准备好口袋和扎袋绳等在一旁,收割机停止收割我们马上要争分夺秒地装进袋子里扎紧,很多时候收割师傅可不会等我们一袋一袋装,户里那么多麦田等着收割呢。

那几天,外地的收割机计算好时间像蜻蜓交尾是的,亲密的连在一起,徐徐地下地了。我和父亲在田里铺上一张又宽又厚的塑料膜,让收割师傅手指点下按钮,瞬间,饱满的麦子从收割机的储蓄仓里一股脑地全倒在塑料膜上。我负责装袋,父亲负责往家里的场地上运,等到我们把眼前已经收割完的麦子全部运回家,我和父亲又赶着去另外一块麦田等着。这样相同流程抢收要个两三天,紧锣密鼓的两三天,晒干、扬灰、装袋、蓄好,再来个七八天,那十多天是农村最忙碌也是最喜悦的日子,但我的开心是事后的,因为每天都累得腰酸背痛,沾床就着,白天根本想不起来喜悦。

为此,父亲看见那个唉唉叫的样子,实在是看不过去了,父亲就经常拿话纠正我,说:“小孩子哪来的腰?小小年纪还腰酸背痛。”我被父亲这句古训说的哑口无言,等到我下地割麦子就故意把镰刀别再腰上,父亲看我那个架势问我:“干嘛把练到别再腰上?“我双手掐腰神气地问父亲:“不是说我没腰吗?”

抢收麦子的劳累还没缓好,新一轮劳作又开始了,村里很多人是收割麦子和栽秧一块进行的。我家就不行,我家劳动力少,我和父亲都是一样一样来,结束一样劳动开始一样劳动。

麦子刚进仓,父亲已经迫不及待挂上犁起早贪黑有条不紊地把田地耕得哗哗翻动,犹如水面上掀起的波浪。父亲在田里咿呀啦呀拖得长长的引子传遍整个田野,我知道那是父亲站在耙上唱歌给牛听。一来是宽慰它的辛劳,二来是鼓舞它卖力向前冲。

我吃好早饭夹着干稻草下地拔秧,拔秧也需要技巧,父亲教我拔秧要一棵一棵拔,这样栽的时候不用再用手撕着栽了,只需要一个手拓出一个手接过来就能栽,父亲教我捆秧把前要把秧上的泥土揣洗干净,为的是挑得多挑得省力,捆秧把用的正是干稻草,我不得不佩服古代的诗人,一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诠释了我手里的稻草和秧苗。

我栽秧的速度已经可以和户里任何妇女比了,要说那个时候我是什么都不怕,就最怕眼丈秧田了,我每次下秧田前都用眼睛打量一下田的面积,心想这么大的田什么时候才能栽完?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没信心,我的唉声叹气和嘀咕总逃不过父亲的耳朵,但父亲的嘀咕极有煽动性,他说:“栽秧不能往后看,你越看越害怕。”

我问父亲:“为什么?”

父亲老于世故地说:“什么为什么?眼睛是王八蛋,手是好汉呗。”

有一回,我记得在我上初一的那一年吧。我在学校宿舍睡到半夜,我迷迷糊糊听见楼下有人喊我,那是父亲的声音,我起先以为自己在做梦。因为父亲根本不可能半夜三更在学校的女生宿舍楼底下大呼小叫,可父亲的声音并未消失在我的梦里,我从梦中一激地醒了。是真的,父亲真的在楼底下,我赶紧穿好衣服跑下楼,扒开一楼进门处的大铁门,通过门缝我喊来父亲问他怎么了?

你们猜怎么着?父亲是来喊我回家栽秧,我当时简直是气死了,他的大呼小叫打扰了我的睡眠,同时也打扰了其他人,好在那个时间里楼里的人睡得都死,加上在我及时喊住了父亲,总算没有闹出大动静。我望着父亲穿着满是泥巴的衣服,裤脚还半卷着,我实在不忍心再朝他发火。我转身来到宿管老师的宿舍门口硬着头皮在凌晨最好睡的时间里敲响了她家的门,宿管老师披着衫子罗着身子开了门好奇地问我:“什么事情?”

“我现在要回趟家。”由于刚才生父亲的气还没消下去,我口气很硬地对宿管老师说。

宿管老师有点奇怪,她问我:“为什么这半夜要回家?”

我指了指铁门那一边的人,说:”你问他!刚才的声音就是他喊的,他来喊我回家栽秧。”

我是真想替宿管老师把那句话骂出来:“神经病!两个神经病!”

果真就很费事。我坐在父亲的三轮车上始终没能把气消下去,父亲和我说话,我一概装聋作哑不理他。回到家我又躺在床上睡了两个小时,四点钟被父亲喊起来吃了顿早饭,我匆匆忙忙对付了几口把碗咣地摔在饭桌上,我火气很大地冲到地里。父亲被我远远地还甩在饭桌边上被我的火气吓了一跳。

不到五点的天色已经麻麻亮了,我故意把秧栽得飞快,故意和父亲拉开距离,我故意在田里弄出很大的动静,好像要把其他不该出现的声音全都压下去,父亲自然知道我故意做这些为了什么,父亲低着头弯着腰被我的动作弄得有些生气,说:”你以为我想半夜跑到你学校找你?我知道我给你丢人了,我不是没办法了嘛,今天不把这块田栽好,田里的水都要渗干了,我一个人要能栽完我何苦劳烦你?”

我听得见父亲说的每一个字,我怎能不知道他不容易,没办法了,但是我就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也说不上为什么,反正就是不想,也不愿。

此时此刻,田里只有我和父亲两个人撅着屁股卖力地载着秧,我家这块田里发出栽秧发出的“咚、咚”的声音可以说是响彻整个田野。我们差不多栽到太阳冒出来了,妇女们才懒洋洋地从家里走出来集合在唯一一条通向田里的路上,她们远远看见我先是疑惑,疑惑我为什么不上学这么早下地栽秧,她们转念一想奇怪归奇怪但符合我家的情况,她们七嘴八舌笑眯眯地对父亲一顿夸奖:“你这个老头真享福,丫头这么勤快,天不亮把田栽的差不多了,我们都不如她。”

经过一夜的折腾,父亲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父亲只是起身转向对妇女们点点头,嗯嗯呀呀地应付了两声,马上又转身继续低着头弯着腰不急不慢地栽着秧。远远地还能听见妇女不住嘴地夸赞:“好孩子,这丫头将来是个好受苦人!”

隔天周末我再回家对前天夜里父亲在学校宿舍楼底下大呼小叫一通已经不放在心上了,完全消气了后我还合理地给自己找了一个合理的理解。父亲的的确确不容易,那我能多干点就多干点,又不会死人,父亲还能少干一点。我周五晚上睡了一个很香很香的觉,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吃了早饭,步伐轻松愉快地又下地了。

那是最后一块秧田了,父亲已经把秧把全部抛好了,只多不少的秧把,所以我就要栽得细密些,这就意味着一天栽完要下足功夫,倒不是为了产量能更高,仅仅为了不浪费它们辛苦长一趟。我想的是我和父亲两个人卖力点栽,早点栽完也能早点休息。

我和父亲吭哧吭哧栽了一半,父亲却说他血压有些压不住要回家歇上一会儿,我就一个人栽到太阳快落山了,父亲姗姗来迟还总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以为父亲这段时间累着了,我还一边栽秧一边担忧他的身体,看见他来了,我还有些不放心,我问父亲:“血压下去了?不舒服就别来了。”

父亲那种坏兮兮的笑有点儿麻烦,说:“我麻将结束得早。所以我过来看看你。”

父亲的笑让我很窝火,我冲着站在田埂上的父亲大呼小叫如同那夜他站在我宿舍楼下大呼小叫的作用是一样的:“你就是地主,我就是被你剥削的长工,你怎么好意思呢?还骗我说血压上来了,我这都快栽完了,你倒是出现了。你干脆在家多打一时麻将呀。要么干脆就别来了,我心里还舒服些呢,你故意来气我的吧?”

哈哈哈......我本来是不来的,人家说我你丫头还在田里栽秧,你老头真享福还在家打麻将,我过意不去这不过来望望你,父亲始终是嬉皮笑脸的。

一旁正在栽秧的康琳妈妈听见了,她一个旁观者可以说的是一针见血:“你太能干了,你爸爸知道他不来,你也能一个人把秧栽完,他不知道舒服吗?”田里其他人都在笑,父亲也在站田埂上笑,我气得肚子疼,摊上他这样的父亲简直搞不好了。

入夏不久,一般是农历五月,我的农忙随着我最后一块秧田栽完了短暂地结束了。父亲却不能停下休息,他还有点玉米任务基本上和栽秧一个时间,点玉米基本靠父亲一个人,搁在他们庄稼人偷懒以前呢,父亲的眼睛就像一把尺,锄出来的坑距离大小刚刚好,我跟在他后头尽量把玉米籽种不偏不露点在土坑中间再补上一个不轻不重的脚印。后来庄户人都偷懒图省事,把玉米籽种用播撒的方式种下去,父亲挂好犁犁好地,玉米籽种和肥料均匀地拌好,这和他后面播种麦子籽种一模一样撒到每寸土地上,撒完再使牛耙一遍这就相当于把土盖在种子上面了。玉米全部种完了,还不算完,父亲还要弯着腰在田里卖力攉田沟,那一块大田里能看见是有一条条深沟,这种沟是防止有淹水排不出去,淹了庄稼,这个攉田沟是个技术活,那时我还没有掌握这项技术,所以都是父亲一个人完成。

庄户人都像约好的似的,在稻子开花的那几天,每天都要去田里查看庄稼的长势,这个时候很关键不能缺水不能缺肥不能有杂草任何能影响稻子收成的因素存在。从栽秧到收割这中间根据不同长势及时撒肥,拔穗前尤其不能缺水,这是为什么稻子前有一个水字了,白天开闸放水,半夜去瞧水,每家每户得保证自家的每一块稻田都吃到了水。

瞧水是要牺牲整夜的睡眠时刻盯着,白天黑夜地瞧着,不浪费一滴水也不少吃一滴水。有的人坏心眼子,自家的田里吸饱水不管下头的田把缺口关上,所以,即便是半夜在田里也不耽误大人们吵嘴干仗,不管平时在一块玩得多好,也不管你是我大爷,还是我是你侄儿,水还没进来你就把缺口关了,那就是要骂娘抡拳头的,这就是爱恨分明且朴实的农民,无论到什么时候都是如此。

从小暑到大暑这段时光里是农村庄稼人最为繁忙的季节。在这些日子里,庄稼人常常累得连腰也直不起来,所有的秋田要连着锄几遍草,同时还要施关键性的一次肥料。立秋过后,那时百草结籽,收成好坏已成定局,想弥补点什么都来不及了。

大暑到立秋前这一段时光,农村除了蚊子多得能吃人,除了家里到傍晚爬进癞蛤蟆,还是很有趣的。晚上把凉床搬到门口乘凉,点上蚊香,躺在床上看天上的星星,看天上皎洁的月亮,看地上那细碎的月光,听田里传来青蛙和蛐蛐的叫声,叫声此起彼伏,一阵起又一阵落,像极了正在经历一场焦灼的赛事。

有人爬上自家房顶上乘凉,这个时候谁家说了什么,仔细听能听出他们在讲什么,有人讲鬼故事,有人讲神话故事,还有人八卦谁谁谁的风流韵事,特别起劲。小孩就着满地细碎的月光相互串着门,跑来跑去根本不觉得热。田野里是一片一大片的萤火虫带着黄绿色的闪光飞来飞去,像一盏盏“小灯笼”,有几只不怕人的萤火虫离开队伍飞往人群,飞到我们身边,飞到我们的房子里,只要随手抓住一只就可以看见是它们的屁股一闪一闪在发光。

秋天一到,树上的叶子很快会由油绿变成橙黄,地上的杂草也很快进入最成熟阶段,人们走路带动着它们的种子奔向大地,它们也渐渐地覆盖在这大地上。门前的桂树传来喜讯,桂花盛开,香气浓郁,微风轻轻吹着树叶跟着摇摆带动成熟的桂花飘落在地上,人们都往一个方向走去,那是收获的方向。

走在忙碌而又有收获的路上,人们的脚步不由控制地铿锵有力,望着田里成片成片金黄的稻子,稻子的味道和秧苗的味道相似但不一样,稻子是更成熟的香味,草屑满天飞扬落在人们身上,头发上,从脖子钻进衣服里痒得人们腾不出手去抓,机器的轰隆声盖过了人们的笑声,但盖不住人们脸上的笑纹。

望着晒场上堆满了沉甸甸金灿灿的稻谷,光着脚踩在稻谷上拿木推子推开,咯吱咯吱的声音,散开的声音。丰收是有颜色的,有味道的,有声音的。稻谷经过好几个大太阳的暴晒,捡起一粒稻谷放在嘴巴里随着一声嘎嘣,正式进仓。

四分曙色、六分黑夜披着露水,户里的田野中,到处都是成熟了的庄稼,人们忍不住收获的喜悦,各家土场上,连枷声摔打声从早到晚震天价响,有些嘴馋的户家,已经像过春节一样。炸油糕,做豆腐,蒸鱼肉馒头,吃得满嘴流油喷香。

吃!这是一个大嚼大咽的季节——而且吃的都是新鲜东西啊!吃圆了肚皮的人脾气秉性也变得好起来,人们见了面都是乐呵呵笑嘻嘻地问候双方的收成。整个村庄下的小户都沉醉在一种喜气洋洋的繁荣丰收的气氛中。

秋末冬初,风是染料,把碧绿的树叶子染成黄铜色。大地它不会衰老,冬天只是它的一个宁静舒适的梦。冬天!是庄家人休养生息的季节,也是考验万物的季节,你能看见丰收过后的痕迹,稻根杆上还在努力抽出嫩芽,只不过没有机会再开花结果了,这样的挣扎在田里随处可见,庄稼人对他们却不抱任何希望。寒冬来临时,它们谁也躲不过去,只有麦子能承载得住庄稼人的希望,越是寒冷越是能体现出其价值,不经历几场大雪的考验,哪能看见春天的丰硕果实呢!

腊月岁末,田野中的绿色少得可怜,裸露的大地重新重新变得荒凉。绝早的清晨,地上早已开始结霜,只是在接近中午的时候,天气才暖和一时,大部分人都开始迎接一个重要节日。

春节,一年中最舍得吃喝的节日,最愿意花时间吃喝的节日,最开心最有盼头的节日。正适合犒劳那些一年累到头一点苦没少受还两手空空的庄稼人,一年中也只有这几天可以毫不遮掩地安抚人心,给予人新的希望。

我把门打开的时候,外面已经下起了大雪,又大又快的雪花迫不及待地飞进家里,外面的天空被烟花映得五颜六色,户里的人吃好年夜饭家家户户串着门,相互道喜,相互祝福,小孩子欢乐着跳跃着放烟花提着灯笼。

雪下得没有要停的迹象,并没有影响人们追寻快乐和希望的热情和决心。那一夜,我梦见雪停了,树枝上,草皮上,屋顶上,麦苗上,田野里全都被皑皑白雪厚厚地覆盖着,看见兔子在雪地里一蹦一跳地十分张狂,眼前白茫茫一片安静得让人心悸,看久了突然对脚下的土地感到陌生,陌生得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但不属于这里我又能属于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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