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父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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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件事情搁我心里头十几年了!

那件事,连我自己也不敢去触碰,就连说也是浅浅地和我父亲说过几次,我还不确定他有没有听懂,我也没法找他证实。实话说我也能对我父亲说,要是对别人这件事情,别人不信是一回事,断定我撞鬼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弄得不好,弄巧成拙,村里对这方面有研究的人,该要对我施法了,那真是黄鼠狼没打着,鸡也被拖跑了,我还要沾得一身臊。

慢慢地,我被一种接连不断,日趋严重的奇怪的声音吓住了,我有一种可怕的预感,但我对谁都不能说出口,连想的勇气都鼓不起来,怎么可能说出来呢?

我只有等到天亮才敢斗胆问我父亲,你昨天晚上有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父亲眼珠子转了半天,说,没有,我什么都没听见!

晚上我躺在我的单人床上,让自己躲在被窝里耳朵却支起来听着被窝外的动静。我等啊等,等啊等……啊,终于有了。跺脚、转硬币和拍桌子这些物理声音,另外我通过被窝外的电视里放的电视剧推断出每晚八九点钟声音会出现,事实上我从未探出脑袋望向发出声音的源头位置,我真害怕和她一下子对视上了。有一回,我在被窝里憋得满头大汗实在受不住从靠墙的被窝一边探出脑袋,正当我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和把腿和脚放出来凉一凉时,她站在我的床边,是她,没错。眼神逮住她的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叫魂飞魄散,六神顿时没了主!她纹丝不动地站在我床边面无表情和已经僵硬在床上动弹不得的作用是一样的,我记得那一次,我看见的她还是她原本的样子。

我就想不明白了,为什么偏偏是我?难道鬼也专挑好欺负可怜的人欺负?

多少年过去了,我工作挣钱了,离开家了。关于我自己的好多事情都被忘得完全彻底,唯独她,却时常出现在我熟睡的记忆深处,搞的我的梦境总是阴森森的扫兴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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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上下户都管她叫三老奶奶,我们常玩在一块的孩子也都这么喊他,她有名字吗?有吧!是什么呢?不知道!农村的女人的大名基本上就是个摆设,一辈子也派不上几次用场,或许出嫁前你的父母兄弟会喊出你的姓名。

文化和知识对于女人来说,是一种累赘,一种负担很重的累赘。是能让女人变得不再简单,所以古代男人不让女人读书是有一定的道理,不难理解,我说的是对一般农村妇女而言,农村妇女她们自己也不认为文化和知识比嫁人生子过日子更重要,所谓是读书越多,羁绊越多!

三老奶奶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她已经很老了,印象中她不爱和人打交道,三老奶奶常常坐在她家门口晒太阳,嘴巴里嗑着咸瓜子,我们走到她身边眼巴巴地望着她嘴里咀嚼的瓜子和她周围一片空气弥漫着的瓜子香味,三老奶奶看我们那目空一切的模样真是令人无法理解,因为她完全没一点老奶奶那慈眉善目的模样,她数着三两粒瓜子万般无奈地丢进我们的手心里,明明跟前一大盘瓜子摆着,她就是不愿再分享出来了。

我大概就是在那一刻不喜欢她的。她这种年龄的瘠人肥己,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近似吃亏上当的感觉,我那时虽然只有五六岁多一点,但让我吃亏和上当,我是不干的。

我总是趁她外出劳动带人在她家墙上乱写乱画,我们这种意识形态的仇视用在了她爱干净的心头上,她每次看见墙上被画得乱七八糟,心里头十分不受用,她用充满了泥土气味的乡音骂道:“兔崽子们,再画把你们皮剥掉。”

其实,三老奶奶知道是我们常躲在她家附近很有兴致地在她家墙上乱写乱画,可那时她不过站在家门口对我们骂一骂,从来没真和我们小孩子动过手。

庄稼人的农事在接近尾声还没正式结束时三老头已经迫不及待邀请人去他家打麻将了。那几天里,人们常常是把农事和麻将两不耽误地并排进行,人们总能在农事的空挡里抓住一切可以娱乐的时间,最多的时候,三老头家里一天有两桌麻将在同时开赌,我父亲毫无疑问地时常出现在三老头邀请人的行列里,实话说村里人都顺理成章旗帜鲜明地更喜欢三老头的为人,热情,大方,不拘小节,正如他们毫不遮掩地不喜欢三老奶奶一样,他们大人的不喜欢和我们吃不到三老奶奶的瓜子是不一样的,他们意识里对一个人的喜欢和不喜欢来自方方面面,很具体也很抽象,比如。

那些麻友常常把爱干净的三老奶奶家里吸得烟雾缭绕还留下一地的香烟屁股,一向有洁癖的三老奶奶不管面对烟雾缭绕还是香烟屁股,她始终能心平气一如往常地为三老头邀请来的麻友添茶倒水,做完这些,她还能全程陪在三老头身边安分得不透露出一点消息。农村人不会像文化人对三老奶奶激起欣赏的目光,但他们表达认可的态度更加鲜明直接,嗯,管,这奶奶们有道道。

大概我天生对赌博不感兴趣且激不起兴趣导致我到现在也不会打麻将,那些年在三老奶奶家看了无数场麻将算是浪费了。这并不影响我乐意跟着父亲屁股后坐在麻将桌旁,不过我坚持不了多久,一圈麻将还没结束我屁股像长刺了不安分了起来,屁股带动着两条细腿在凳子上晃动得心烦,我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去,摸摸这里,触触那里。我父亲每次都像输了钱似的对我缺少耐心,狠狠地喝道:“滚一边玩去,别在这扰乱我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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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夏天,我们这一群男男女女分布不均匀的孩子吃好晚饭洗好澡约好似的全爬上了爱丽家的房顶上,爱丽家是三老奶奶东边紧挨着的邻居,我们站在爱丽家的房顶上朝三老奶奶的大院子里张望,大院子里被三老奶奶种满了叶子菜,还有几棵桃树柿子树,院墙全是用红砖头垒起来但又几乎看不见一点水泥粘合的痕迹,正因如此才有那几根粗粗的木头抵着。我们时常爬到爱丽家的院墙上,向下瞭望着袭绕炊烟和比例缩小了的行人,马上有一种一切都不在话下的感觉在我的肢体内像菌类一样悄悄地蔓延。

虽然那次我怕得要命,但我还是按捺不住地主导了那次大规模破坏,破坏对象正是我早有兴致的三老奶奶家大门口那年久失修开裂的水泥地板,我带着爱丽和小胜我们三个人趁着三老奶奶下地干活的间隙,我率先地弯下腰顺着裂缝把水泥板抠得一块翻了过来,一旁的爱丽和小胜从翻过来的水泥上得到了鼓励和默许,姐弟俩撅着肥屁股蹲在地上和我一样把水泥板抠得翻了过来,然后我们再把这些水泥板抬起从三老奶奶家门缝里扔进她家的客堂里。

门口只要能抠的水泥板全都被我们抠翻过来然后全扔进三老奶奶家客堂里,很快我们就扔下那一片狼藉在他们回来前离开了,我们三个取得胜利般喜悦手拉着手跑到我家打开电视刚好是《西游记》三打白骨精那一集。那些年,《西游记》《还珠格格》《水浒传》是我们成年累月看的电视剧中的几部,每年或夏天或暑假都在固定的电视台循环播放,这几部电视剧的插曲主题曲被我们烂熟于心,不光是曲子,连台词也不例外,就这样的《西游记》还是被我们看得津津有味地忘记刚才都干了什么坏事。

直到我们都听见了那熟悉有力的怒骂声,我猫着身子看见三老奶奶立在爱丽家门口捶着后腰将手抬起竖食指点着我们这个方向骂道:“你们几个兔崽子都给我滚出来,我门口的地板给你们抠得稀巴烂,看我不把你们皮剥了,你们都给我滚出来。”

我被三老奶奶那气急败坏深恶痛绝的样子吓得脸煞白,我知道那破坏程度和平常我们在她家墙上乱涂乱画不是一个等级,这中间可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我打头阵正准备把他们姐弟俩从西游记的剧情里拽出来带出去的时候。

爱丽的奶奶这时从屋里走出来了,好奇地问她在责骂谁,我又听见三老奶奶把我们干的好事又痛诉了一遍,爱丽奶奶知道我们都在我家里,好在她心里有数装佯转过头喊我们三个出去,我伸出脚拦着了爱丽和小胜软硬兼施似有威胁地说,我们谁都不能承认,打死都不能承认。

我可是主谋不同他姐俩顶多是从犯还有奶奶护着,父亲那天不在家,可没人能护着我,我得让他们姐弟陪着我一块,沾着他们奶奶连着我一块护着的光。

在确定他姐俩不会说漏嘴,我们三个手拉着手踩着电视里的西游记结尾曲,步调一致,铿锵步伐向前开拔,走到完全接近两个老奶奶的地方,西游记结尾曲恰好唱光了,我们的脚步没有商量地迟疑了起来,爱丽的手潮乎乎的,跟我出汗的手很配合,望着三老奶奶那张要吃人的脸和爱丽奶奶那张疑惑非要问个明白的脸刺激我们的小神经顷刻间土崩瓦解,争先恐后地松开了我们牵着的汗津津的手,我们放慢了脚步,终于看清了那一张和我们一样煞白的脸,我们都吓坏了。

我们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步子,盯住她那一张难看极了的脸,等待着。

爱丽奶奶有些生气得把三老奶奶说了两遍的事情又重复说了一遍,问我们,是不是真的?她们不知道我们三个早已一致口径了,于是我们异口同声地说:“不是我们干的,我们不知道是哪个干的。”爱丽奶奶转头看了三老奶奶一眼,像是在说她问明白了,不是我们干的,你三老奶奶冤枉这三个好孩子了,三老奶奶根本就不相信不是我们三个干的,她气得破口大骂道:“妈来个x,不是你们是谁们?”

我对这个妈来个x骂人的脏词没什么感觉,换成爸来个x那感觉就不一样了,我边上那姐弟俩就不一样了,看那姐俩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了。我还是矢口否认:“不是我们干的,就不是我们干的,我都对刚才说出那个没一点杀伤力脏词的老奶奶继续张狂着,语气便无赖了起来。”

他姐俩又一次从我嘴巴里得到了鼓励和默许,也说:“不是我们干的,就不是我干的。”

我们这打死都不承认的赖皮样子可把三老奶奶气得够呛。她看我们的那种眼神,都有些奇怪了,就像看一个小偷,一个无赖。

就此作罢吗?不!三老奶奶依旧气急败坏地质问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干?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干啊?”后面这句话问起来是那么的有气无力,也有些心酸。

僵持了好几分钟,我们三个也是说到做到,继续守口如瓶打死不承认。但我想过如果她再不依不饶地问下去,我是有可能会招的,毕竟我的承受力是有限的,正当我要是去耐心准备如实招来的时候,她却打住了审问,我看见她灰溜溜地往家走,几步路的事情,硬是让她走得沉重且艰难,望着她蹒跚踌躇的背影,我知道我完了,她肯定对我已经恨之入骨了。

在后面的日子里,我时常想:如果那天我没带着那姐弟俩干的混蛋事,该多好!

所以我觉得,“如果”是一个最不可靠的字眼,是一种最最脆弱缥缈的假设,因为它永远停留在虚构中而不是现实中。

但有可能她三老奶奶就是年纪大了,忘性也大,所以没多久那件事情给我们造成的烦恼就没了。想明白后,我们重新把目光集聚在她家的墙上,那次,我余光瞥见三老奶奶抬着谁的茶缸站在被我破坏过一次的地面上振臂一呼把水泼了出来,我把剩余的目光全部朝她投了过去,她眼皮也不抬地退回到了家里。

我就知道,稳了。

“你在画什么?”三老奶奶嘴里磕着瓜子吐出香味,问我。

“我在画鸡画狗,还有练习写字呢。你看不见呀!哼。”我头也懒得抬了,嘴倒快得很。

“我不认识字,可我认识鸡狗,你这画得一点都不像。”这话说完,她就靠在墙上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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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却又是前两年的事,我稍不留声地从别人那里理清捋顺了三老奶奶的一些不为人知的事,这才是我大费周章不惜笔墨为她铺陈的缘由。事情一点也不难讲,我无须对诸位灌输经过舌头们搅拌的伪事实——三老奶奶和三老头可不是什么原配夫妻。这其中没一点误会,倒是有一点惊讶。

事实是三老头不过是三老奶奶众多丈夫里的一任也是最后一任丈夫,三老奶奶正式跟三老头前似有乱 伦嫌疑地还是三老头堂哥的女人,据说三老奶奶那几段失败的婚姻全是她被甩,理由有二,一是不生养,二是性子古怪。这两个理由我都可以作证,是真的。

你们肯定要问了,三老头怎么就看上了三老奶奶呢?其实这问题我也找不到答案,如果非要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爱情,是这。我父亲也说过三老头当年早爱上了三老奶奶,究竟是多早,是早在三老奶奶还是三老头嫂子还是三老头头一房老婆没死呢?这不好说,也不大说得出口。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那年三老奶奶被三老头求娶得十分不快活,甚至可以说她是泪流满面地跟了三老头,听说她压根没看上三老头。

怪事了。三老头一开始就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后来他硬邦邦地不知怎地又把三老奶奶那一头也弄热了。似乎到了无法回旋的地步,古话说得好,好女怕郎缠,她三老奶奶被麻缠得招架不住竟投了降,认了命。

要说他三老头可不是那种刚放下碗嘴还没揩干净就往锅沿上挤,相反他特别靠谱,甚至还打破了人们明察秋毫地认定他三老头死了老婆就看破了红尘,久久不愿续弦。不知等了多少年,她三老奶奶如期如愿地又一次被甩了,他三老头堂而皇之地来了一次粉墨登场彻底算是击碎了人们多年的误会,人们都说她三老奶奶跟人跟得泪流满面肯定是他三老头使了什么下作的手段逼迫麻缠了。要我说啊,这就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那年柳条儿刚抽绿,人们从一冬的臃肿里刚挣脱出身子,她三老奶奶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别的称呼里撤了出来——成就了我们今天看见的三老奶奶。

柳暗花明后可不是又一村,是山重水复疑无路。

客观地说,我作为作者有责任有义务给予我笔下的每个人物最公正最友善的待遇,我前面说过了,人们都旗帜鲜明地更喜欢三老头。散步的路上,人们纷纷堆起笑脸争先恐后地只同三老头打招呼嘘寒问暖探饥问饱。所以这里我得说一句公道话,三老头是个仁义的好男人!两个方面来看他都属于好男人范畴,一善待子女,二善始善终三老奶奶。

写到这里了,我再多插一句话废话,把三老头子女的事情再简单铺陈一下。我可不是说三老头爱屋及乌地善待三老奶奶的子女,人的一辈子说长很长说短又很短,她三老奶奶这不长不短的一辈子硬是没有生养过,人们都说她是生养了一个古怪的毛病。话说回来了,他三老头头一个老婆已经给他生了结结实实有男有女四个分布均匀的孩子,管他娘的三老奶奶究竟是生养不出还是故意不生养都不重要了。

我对老年人莫名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可不是我趋向变态或病态,由于我父亲的缘故吧,我和我父亲隔了一条又宽又深的鸿沟——一群羊猴鸡狗猪!所以你们应该要理解我对老人表现出一种格外的关注是有原因的。我常常看见这老人吧,我的心不知为什么总被揪得一扯一扯地难受。大概是父亲的缘故我总能把身边的人与浪漫虚幻色彩联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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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会去三老奶奶家胡闹完全是被一个漂亮高冷的小丫头诱惑了,当然,三老头的孙女在某种约定俗成下说是三老奶奶的孙女完全说得过去,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我甚至没来得及知道三老奶奶的孙女全名叫什么。我只知道三老奶奶很有兴致地扯着一种又细又软地声音喊她:琳琳,琳琳哎......”大了我才知道琳琳可能全名就是瞿琳琳,我们那时名字丢掉姓就是现成的软乎乎的乳名小名。琳琳比我们一群常一起胡闹的小孩都大上许多。

十六岁的琳琳长得细长条漂亮得很,是那种明媚皓齿的漂亮。十六岁白净的琳琳简直可以用“窈窕淑女”这个很女性化的词来形容。弄得我实在没信心在农村的歹毒的太阳底下长到十六岁有她这个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咯噔了一下,感觉挺那个的。

这会儿,我便情不自禁不由自主地又想起来了,我第一次见到琳琳的场景。有一次,我领着好几个没头苍蝇似的小孩跟着一个漂亮的身影来到三老奶奶家客堂里胡闹折腾。这时,客堂东面房间的琳琳是听见客堂里闹腾出鲜有的声音才猫着身子探出圆脑袋,轻声细语地朝着我们递了小话:“别闹了,来我房间玩。”

我们几个小人跟找到组织了一样一蜂窝地一下全钻进了琳琳的房间,琳琳的房间很空旷很整洁,一张杖着蚊帐的单人床,单人床一头的木架子上架着两个很有分量的樟木箱子,南面窗户下置了一个书案明目张胆地配了一把老圈椅,单人床靠墙的那面墙上贴了好几张帅哥美女画,我上了初中才知道那些帅哥美女画是叫海报。琳琳依旧猫着身子没个站相,看起来教养不够的样子,她不吱声只是害羞地笑。我们和她都缺少点意思,琳琳干脆扔下我们躺到她的单人床上抓起一本不太厚的书看了起来。那时,我还不知道中国的古典小说,像是中国的四大名著也不如现在孩子早早在心里背得滚瓜烂熟了,但我知道琳琳看得肯定不是什么四大名著,首先崭新花俏的少男少女封面和厚度完全够不上古典小说的影子,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她把言情小说看下肚了。她那雷鸣般的笑声常常把弯着腰打一种用硬纸叠成卡的玩意儿和趴在地上弹弹子的几个小孩子笑得回了神,可惜人家压根不爱搭理我们继续把眼睛砸进了言情小说里拔不出来。她那雷鸣般的笑声响彻在空旷的房间久久不愿散去。

琳琳还有一个长得周周正正白白净净的哥哥叫兵,兵又比琳琳大个好几岁,二十岁是有了,我有幸见过一次兵,女人心目中好像就是那个样子——白面书生。那张白白净净体体面面的面孔加上修修长长结结实实的身材天生就是讨女人喜欢的。可惜了,我见过兵一次便没再见过了,最近一次提到兵还是父亲前两天问我,说:“怎么汉富家一家在上海,我们也在上海,怎么硬是没碰见呢?”我是真不忍心告诉我父亲一个可怕的真相,在一个二千多万人的快节奏的大城市里又在没有约好的情况下撞见熟人简直是天方夜谭了。

汉富是三老头唯一的儿子也是兵和琳琳的父亲,二十多年前,汉富算是我们村上下户很早一批出去挣大城市钱的乡下人,尤其像他们这种老公带着老婆一块出去挣钱的也是极少极少,陆陆续续地又把儿子女儿全捎上一块飞到大城市着实在十里八村也找不出第二家来,他们有着乡下人鲜有的向往扎根大城市的眼光,大城市对他们家来说好似女人们潜意识中那个很高很帅很抢手的男人一样具体诱惑力。

我们要知道当年汉富亲妈在他和姐姐们都还没都还没上初中的时就害了急病不负责任地走掉了。一直到三老头几个孩子们都带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地步才敲锣打鼓全力以赴上阵,聚精会神一丝不苟地像个年轻人般火热对待一个女人,虽说好几个回合都没把后妈收拾得温温柔柔可可亲亲。但这波操作却把几个子女弄得瞠目结舌,无言以对。所以几个子女对他们的后妈单方面不待见,又加上还一个极力反对的派系——三来奶奶的前夫们。

有话不好好说确实有些淘神。舌头除了品尝酸甜苦辣咸还会搬弄是非,男人女人都一样,男人搬舌头比女人搬舌头的可信度更高些,好在人三老头早被三老奶奶不知灌了什么牌子迷魂汤始终对她是死心塌地的,不论是子女那支派系还是前夫们那支派系都动摇不了三老头勇往直前的决心,但又不得不让他三老头把这弦续得不痛快。

三老头对此却看得极开,我想他是打内心里面看得开,而不是嘴上嘴上说说内心深处又是另外一个样子那样。像我父亲这个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老男人常用一种看不惯又无能为力的语气,说:“瞅瞅,瞅瞅,一大把年纪真不知道丑,他手搭在她腿上,她手搭在他腿上,啧啧啧,真是搞不好了。”

由于是子女们单方面不待见他们的后妈,所以年龄尚小的琳琳被理所应当地留在家里由爷爷奶奶先照看着。我第一次对好吃懒做有了生动理解充分来自琳琳,她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上学不干活躺在单人床上看小说饭来张口 衣来伸手的模样,还别说,古怪抠门的三老奶奶对她孙女琳琳还真挺好的,每天饭点总能听见她琳琳,琳琳亲热地叫着,这样看起来,她已然有了奶奶该有的慈眉善目的模样了。

好吃懒做一词生动了没多久,琳琳也跟着父母兄长迫不及待地飞往大城市怀抱了,从此那张单人床再也看不见一个躺着看小说咯咯咯笑的漂亮人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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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先一点预兆也没有。

事后,人们才零敲碎打、东拼西凑了一个很滑稽并且非常宿命的故事,故事的人物有琳琳和汉富兵还有一些不知名的男男女女若干人,结局死的是漂亮可人儿,而其他人竟然完整无缺秋毫无损,人们的结论是: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该死的活不了。这个结论实际上只是针对琳琳的。

谣言像雨后雨后的蜻蜓,成群结队地漫天飞舞,有的说琳琳刚到上海就勾上了一个有钱老男人,做了小三情妇,也有的说琳琳跟了一个白面书生私奔了,还有的纠正说琳琳继承了古代的一种职业,我是说不大出口。每一种传说都牵扯到漂亮的琳琳的清白和尊严,我先不说现代女子看不看不中这两样不值钱的东西,但在十几二十年前的农村必定很看重,这就不难理解汉富和兵会为了家族男眷女眷活人的脸面把刚到上海琳琳扔进了黄浦江淹死的谣言绝非空穴来风。

邪门了,三老奶奶却成了这次事件的导火 索,好像没有三老奶奶的古怪就不会有这次事件一样。再说了,琳琳又不是被谁人撵到上海的,如此一来,三老奶奶被谣言搞得比较被动,好像是这次事件的附属品,人们看她的眼神也比以往专注并且有内容了。

我是不大相信琳琳该死,尤其是不相信琳琳被自己父亲和兄长谋杀了,但又抵挡不了户里的大人从初始的窥探、嘀咕到中间的添油加醋再到最后评判、裁决,整个事件让人们嚼得有鼻子有眼有滋有味,自从琳琳离开家去了上海,我的确再也没见过她回来过,就连她奶奶三老奶死了,琳琳也没有回来过,难道她真的就淹死在黄浦江了?

大人们一致省略了父兄对手无寸铁的女孩痛下杀手这等可怕的事,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疏漏,也许人们的兴趣本就不在男人们身上。人们都自觉地把矛头指向花季少女琳琳身上,搞得杀了人的汉富和兵倒成了无辜受牵连的人。慢慢地,有关三老奶奶一家子“嗡嗡”声又甚嚣尘上了。

当然也有自行其是的人龇着牙花咝咝出了另一种说法:看把你们一家张狂的,你们别进城吃了几天干饭,你就不知道自己姓谁了,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农民到什么时候他都是农民,还能翻上天不成。这个我们得报警,就是不知道我们小地方的警察管不管得了大上海的命案?

琳琳远在千里外的上海,竟然也能把村里这些大人们的心搅得七上八下。而身处谣言中心的她的奶奶三老奶奶却又像个没事人样,又把村里大人们悬着的心搅得不得安生。

心里有数的三老奶奶对这些风言风语冲着谁整个来龙去脉自然是清楚的,让我想不通的是她对这种风言风语始终秉持着无动于衷若无其事的沉默态度,不管外世人是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对她孙女造谣,三老奶奶总是表现出和自己没一点关系,哪怕这个女孩子叫了她不少年奶奶,她的脸上完全看不出有一点伤心难过。这后果直接导致了事件变得冗长拖沓,人物关系错综复杂,稍不留神就能把人听得云遮雾罩,不知所以。其实,缺一个人帮他们把乱七八糟的线脉捋一捋。

我记得有几回,在林琳事件发酵不久后,我竟不明就里跑到了三老奶奶家客堂里,我看见她给了我一个背影站在琳琳房间门口嗡嗡地嘀咕着什么,她听见声音转身看见我先是吓一跳,再来是盯着我看,眼里含满了泪花!

我就弄不明白了,那双含满泪花凄凄的眼睛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人?

我像是从那双眼里得到了默许和鼓励,我们几个小人又一次明目张胆嗡嗡地钻进了琳琳的房间,琳琳的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空旷整洁有条不紊,单人床的床铺那样铺着没有收起来,书案上摆放着琳琳在家时常看的那几本小画书,只是墙上贴的帅哥美女海报几个角已经掉了下来。

三老奶奶从没在我们的眼皮底下进出过琳琳的房间,这直接导致我们打劫着琳琳离家的事实在房间里胡闹的,该乱的整齐不了,该动的静不了,战场永远有人打扫。我明察秋毫地发现那都是三老奶奶进琳琳房间打扫的,而且还把原来房间的模样复刻了出来,只是那墙上那几张海报几个角还是掉着,直到墙上的海报全部消失也没再有人想着往墙上贴海报。

琳琳事件的真相是什么?没人知道!就像没人知道三老奶奶这种奶奶属于哪种奶奶范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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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老奶奶和我家一样每年的冷落冷灶被其他人家的热锅热灶比的一无是处,这仅仅是体现在过年该有的热闹上,热闹要靠人闹起来才热闹,我家的冷清是历史遗留问题不同于三老奶奶家的冷清是人情世故,从年初二开始,三老头那三女一男当天来当天会可窥探出一二来,我想我都不必再费口舌说了,就是继子继女后妈那点事呗。

三老奶奶从来都是硬邦邦地杵着站在自家门口硬是学不会中国传统妇女的撕拉硬拽地叮嘱这啊那啊的,对即将离家的子女撕拉硬拽眼泪鼻涕大呼小叫咋呼地流露不舍的真情实感来,这个中国古老的传统后犬行为被三老头有所保留地继承了过来,经过他改良把撕拉硬拽眼泪鼻涕大呼小叫咋呼替换成了手拉着手乱着步子拘谨着依依不舍,三老头总得又是爹又是妈乱着大步跟着离家远去的子女叮嘱这啊的那啊的,这是一种约定俗成不可抗拒。三老头克制的语气无疑是开心的,不舍的,然而又是难受的,乞求的。

明明是子女们已经走远,三老头还是眼巴巴地一步三回头,不知道要干什么,直到眼神落到了还站在门口三老奶奶身上才算落定了,笑着示意她别看了快回家。三老头对谁都不吝展出笑吟吟的可近模样。话说这两个人在一块热烈地生活了许多个年头,两个人都没被对方改造和影响依旧保持着各自的性格和脾气,任谁人看见都觉得这两人从各个方面方方面面来看都不相配,三老奶奶就是那个扔在女人堆里都能看得出古怪来,怎么就能如胶似漆安稳地过上这些个年头,三老头也没学那些个前夫们一样甩了三老奶奶。

我一开始也不信,但我把父亲告诉我的一个事实说出来,你们也会和我一样佩服的五体投地不得不信,三老头想在死前给三老奶奶攒下安身立命的四万块钱。说了这么多了,为什么是四万块呢?倒不至于是精心算计后的结果,但攒钱确实是情有可原,谁让古怪的三老奶奶始终不能子女们打成一片。

我父亲和三老头一样在土地上精耕细作了几十年早已是老庄稼把式了,但在贩牛上面两人还是大相径庭,我父亲一辈子的精明全体现在了牛身上,像是为了把牛卖上好价钱,头一天一定会把好吃的好喝的全找到出来让牛把肚子撑起来圆鼓鼓的好看极了,这一点他三老头就学不来,不捣巧的朴实人。

有一回,由于三老头缺乏危险意识引发了一场大灾难,他家的牛吃到了打了农药的青草,腌臜了一夜,在麻麻亮的早晨一命呜呼了,一尸两命。我们才知道牛肚子里还有小牛过段时间就要过了,三老头这一下子就损失了子母对。因此他家的难受是可想而知的。

有些精明的三老头为了降低损失将死去的子母对低价兑给了上户在南桥镇开饭店的张姓老板。那几天里,两个人也不出门了,硬邦邦地坐在客堂里唉声叹气,常常叹到来不及吃饭。人们对他们注入了深切的同情和真挚的怜悯,他们谁都想上前安慰他、帮助他,但谁都没起死回生的特异功能的本事。三老头损失了子母对自然是难受的,更让他难受的还是担心死后能不能把三老奶奶安身立命的四万块钱攒够。

我敢说全村唯一懂得爱情愿付真心的人只有三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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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老奶奶的后院西山墙早就摇摇欲坠了,这是我们几个小孩提前觉察到的,爱丽家的房顶我们可不是白上的,站得高看得远,我们的危机意识是在房顶上被开发出来的,可有的人身处为危险却不知。有一天下午,三老奶奶到她家堆满了杂草的西墙根下在想什么点子。点子没有想到,倒是磨蹭出了一个事故,一个很大很大且要命的事故。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天边有着晚霞非常美丽的傍晚,季节是白天向着秋高气爽的秋季漂移,黑夜却向着天寒地冻的冬季靠拢的秋末冬初。那天我兴致极好在老立祖家院子转悠打着主意。突然,我老远听见黄毛站在他家房顶上叫了一声,我隐约听见他在叫喊:被砸倒了,被砸倒了。

黄毛那一声叫喊声后,我那条细腿背叛了我,鬼神神差使我顺着声音的源头跑了过去看了个正着。我抬着脚步上前走近一眼,我的心咯噔了一下,二下,三下......人越来越多,黄毛的声音又在我耳边模糊地响了起来,那样混乱的情况下,我还是把事情搞清楚了。原来三老奶奶知道她家西墙要倒了,就选择在这么美丽的傍晚下抽了一块砖头,结果西墙毫无商量的把行动迟缓来不及跑的三老奶奶哗啦一下砸倒了。

我看见她身上头上盖着砖头躺在地上,她张着上下嘴唇翕动着,努力了几次也没发出音来,那双依然忧郁的眼睛突然鲜红地滚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她哽咽着,费劲地叫出了“哎......呀,哎......呀,哎......呀......”

那么多大人一块围着她站开,也就是说,我混在这些大人们的胳膊底下,又在那样混乱不明的情况下,她那被砖头砸得鲜红的眼睛一下子把我从人群中捕捉到,并叼住不放。也许只有几秒钟,但当时我却觉得时间好长好长。

或许是我太害怕了,我跑了,我一边跑一边消化刚才那个眼神,我冲着正在门口掰着牛嘴往里塞些什么东西的父亲提着颤音喊,砸倒了,砸倒了,三老奶奶被墙砸倒了。我父亲还不相信,正要开腔骂我。这时,我们看见三老头扛着锄头从西边悠悠走来,他率先开腔了,冲着围在他家那些人,喊了一声:搞什么?你们站在那里搞什么?话音刚落下,我看见他丢掉锄头冲了过去。我父亲也想过去瞅一眼,结果被我拉住了,别去,别去,我怕。事实我拉对了。只过了一会儿,几个大人大乱着步子抬着托着架着把她送回家了。

晚上,我躺在我的单人床上,眼目前一直挥之不去的那双鲜红的眼睛,我有点想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她是在想我求助吗?

第二天,我有点不放心,我看见一辆救命车把她接走了。几天后,那辆救命车又开了回来,从车上下来好几个人,我看见车上抬下来是盖着白色布头的床走进家里,后面跟着鲜有来往的子女。只一会儿的功夫,从客堂里传来了一阵阵冗长的哭声,我知道那个哭声是什么。

那一年我不到十岁,但由于父亲的提早预防警示,我对死的概念既清晰又模糊。我知道死是怎么回事,但却不敢把死同我熟悉的人联系起来,我认为我熟悉的人怎么会死呢?怎么可能死呢?琳琳和三老奶奶可以说是我把死的理论和死的实践联系起来的人。那两天,我对死亡恐惧极了,真像父亲说的那样,死一个人跟串一个门一样容易,稍不留神就有可能推错门。她三老奶奶一定推错推开了一扇看不见的灾难之门!

三老奶奶是被墙砸死的,这种死法不亚于上吊的投河的喝药的等等都属不得好死的下场,这些死法的人按照当时一带的说法,他们在死后鬼魂一定会留恋人间,搞不好还要搞点事情。

我知道我是又完了!

三老奶奶下葬的那天,我刚好在学校上完一堂课下课,抬棺队伍从学校门口缓慢走过,我下意识地冲出去,我看见一个老人被几个子女抬着架着走,人们都把头低着,轻声地啜泣诉说着。在一长段的烦琐哭诉中,我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蒙蒙的东西。那是泪,隐忍着的眼泪。

中午放学,我挤出人群挤出校门看见在学校不远处,惊现了一个新的圆鼓鼓的土坟。没过多久,三老头像当年的兵、琳琳一样跟着汉富投入到了大城市怀抱。我们不知道三奶奶死的那天,三老头有没有攒够四万块钱,随着她的离开,这个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他们住的屋子随着他们的离开也彻底锁上了,每到黑夜,那间空旷的屋子也成了我们最害怕的地方,我们形象地管她家的屋子叫鬼屋。

俗话说得好,怕处有鬼!

本来,我是不相信这句话,但这没由来的紧张情绪终于导致了可怕的灾难——那个声音出现了!

我能确定我耳朵没生毛病,自然不是我听错了,那声音只有“人”可以造出来,但我家除了我和我父亲两个人加上前后门铁铁实实用插销插了起来,我们不开门放人进来,一只苍蝇也别想从那两道门飞进来,更别说大活人了。这种情况下只有是鬼了,而且我还十分地确定弄出那个声音的肯定是她,因为那个眼神,她被砸倒躺在地上望我的鲜红的眼神,我当时以为是她想向我求助,后来,出现声音的时候,我觉得是她在报复我,因为我总是说她抠门,我还在她墙上乱写乱画,我还去她家搞破坏,我无赖地不敢承认,她生气了,活着放过我,死了就放不过我,所以她故意来吓唬我,不然为什么一到晚上就跺脚,拍桌子呢!

自从那晚她纹丝不动地站在我床边,只要天一黑,时间一到,我发现我就会失去了白天的勇气和活力,我只能把自己蒙在被窝里把心打开对着她念叨一番:我还只是个孩子,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放过我吧。你别再来吓唬我了......

我这个很傻很那个的念叨似乎不行,念叨压根不起作用。每天的天一黑制造出的奇怪声音都会准时出现,大概这样持续了有一两年的时间。这么长时间,我都没有被她吓死,这算不算是我的命够硬啊?不知道从什么开始开始,那个恐惧变成了一种习惯,成为一种习惯后,只要天一黑,我洗漱好,躺在床上蒙上被子心里就开始对她说话,说着说着我就睡着了,突然有一天,我听不见那个声音了。

自打我听不见那个声音,我也有不再害怕的理由了,也敢去那个鬼屋了,我站在鬼屋前透过没有管严的门缝窗缝向内张望,我望见屋里和她活着的时候一样,东西没少,摆设不变。她孙女琳琳的房间始终原样空着。往事如烟,眼前看似不变的全都面目全非了。

V

那是我升初中后的事情了。有一次。我放学回来的路上看到三老头坐在她圆鼓鼓的土坟前,由于距离远,我也并不合适靠近,他只给了我一个无声无息的背影。

有火慢慢地着了起来,火光中,我仿佛能看见他有些紧张又满含希冀的的脸,三老头蹲在火光前很忙的样子,一边要诉说着,一边要用树枝子扒拉燃烧的纸让它们烧透。他脚边还有好几刀没开始烧的草纸肯定是比四万块钱多出很多。他把她周围的杂草清理掉,又放了一把把他从田野里拽来的野花,黄色的、红色的、还有蓝色的,这些小野花在四月的阳光下绚丽娇媚。

后面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只要走在那条路都会忍不住朝那个方向望去,实在是难以启齿找人诉说一番,我总不能说我对一个坟墓有执念吧?

后来我看多了为情发疯的人儿,我才知道这不是执念,这是一种长期下来形成了习惯,我自从看见三老头出现在她坟前做的那些事情,我为我过去一直低估一个人的感情感到羞愧。其实是我的潜意识里想知道三老头来了吗?如果看见她坟前有烧纸的痕迹,周围的草也被清理过,就是他又来看她了。直到有一天,一个旧的圆鼓鼓的黄土坟包旁边多了一个新的圆鼓鼓的土坟。

又过去了好几年,她的声音彻底从我家消失了,说出来我自己都有点不信,我甚至有点期待她的声音。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会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了,我躺在床上把胳膊枕在脑后像过去那样在心里同她对话直到我睡着。你们说她是不是已经把我原谅了?

在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里,那间鬼屋重新住上了人,是我们村里一个上门女婿和老丈人搞不到一块被撵了出来,户里没他的根基只好带着老婆孩子从后面老丈人家搬到前面的鬼屋里来。自打他们一家住了进来,外面的天是黑的,那间屋子不再是黑的了。有了久违的光亮。

两个大人带着两个孩子在里面生活开了,打闹开了,不是以前那般冷清阴森了。整间屋子都充满了他们一家人的欢声笑语。如此,我却没再进去过一次了。

自从我参加工作离开家,每年只有那几个长假才会回来一趟,回来看看我的老父亲,那个时候我还没把父亲带着身边。

每次回来,我先搭上动车或者高铁到县城,再从县城搭上客车到镇上,到了镇上我就相当到家了,拿起手机翻开通讯录联系镇上的同学,骑车或者开车把我送回家,一路上我们愉快地诉说当年的同学情。快到村小学,我拿手轻轻拍在同学的肩膀上,说:“慢点,慢点开。”当然了,我不能告诉他我在看什么!

到了家里后,哪有不带着老同学在村里转转的道理。那次,我带着他在村里转了很多地方,我还情不自禁地和他聊起了我小时候干的那些混蛋事,以后每次旧事重提时,总能把他逗得哈哈哈大笑。

送走他后,我走到那个让我有些思念的地方,我看见那间屋子又挂上锁,周围生活过的痕迹在日晒雨淋下已隐入尘烟。那窗户上的玻璃全碎了,后院又长满了许多其他品种的杂草,还有那几扇墙终于撑不住全倒了。

我看到她家屋后一扇窗户上一个窟窿眼,我再熟悉不过的窟窿眼。没错,那个窟窿眼也是我带着那姐俩干的好事。我潜入那片有着刺鼻气味的蒿草中,伸手去摸了摸,玻璃碴子还是那么锋利,犹如玻璃是刚刚破出锋利的棱角,我的手刚放上去的一瞬间手指破出了鲜血。

那一年,我带着爱丽领着小胜手握一把盖房子剩下的颗粒饱满的石子。爱丽递给我一颗最大最饱满的石子,我熟练地眯上一只眼,屏住呼吸,测歪着脑袋瞄准目标。猛然间,我使劲地像扔铅球一样将那颗饱满的石子推了出去,只听见嗖的一声石子准确地到达了她家的后窗上,我们听见哗啦啦的玻璃破碎声,我和爱丽小胜的目光胜利会师在一起,几乎同时咧开嘴巴乐了。

那扇被打烂的窗户被推开,摊出三老奶奶的半个身子,她一边四下里张望,一边大声地喝问:“谁?谁干的?妈来个x,别让我逮到你们几个兔崽子。”

爱丽拖着小胜尾随着我的屁股向后撤离,哎呀,不对,她三老奶奶怎么知道是几个兔崽子的?

我忍不住回了一下头,我看见她仍然探出她半个身子在那里一遍遍地问:“谁?你们是谁?你们几个兔崽子别让我逮住。”

我们撤离到了安全地带偷摸观察三老奶奶的动向,她那样吃力地叫唤没几遍,我就听见咣当一声响,知道那扇打烂的窗户关上了。我更知道的是她就算知道是我们三个又把我们当场抓获也不会真把我们怎么样,我们仿佛和她这个非常非常老的老太婆产生出一种超越朋友情感再往上一层的情感。那些年,直到她离开人世间的那些年,我们几个是一直围在她身边不变的那几个调皮捣蛋的小孩,可是她的声音却已经离我们很远很远了。

我在家住的那几天,没有工作,没有约会,也没有烦恼,每晚我都睡得很踏实,没有听见任何声音,梦境里的人也没再出现过。我等到天亮斗胆问我父亲,你昨天晚上有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

父亲眼珠子转了半天,说,没有,我什么都没听见!

如今那间鬼屋也要倒了,过去在里面生活过的人,有的人离开了那个屋子,有的人却永远留在了那个屋子里。同样永远留在我心中的问题再也没人能给我答案了。她三老奶奶究竟在什么时间里把我原谅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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