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莲曲

周末的城市,有着繁华的喧嚣。远处高楼林立,近处是一座灰墙灰瓦的小房,牌匾上清秀的小楷写着几个字——琅月居,在阳光下散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芒。

一个满面愁容的女孩子,小心翼翼地推开铜锈斑驳的大门。

院子里花木扶疏,墙角是一株高大的樱花树,粉色的花瓣热烈璨美。树下的摇椅上,正坐着一位白衣白裙、乌发雪肤的美丽女子,懒洋洋地晒太阳。

藤椅上白衣白裙的女子睁开眼。刹那间,一对杏仁眸子仿佛光华四射的明珠,清辉夺目。视线径直落在突然闯入的女孩身上,一瞬间明亮异常。

女孩子被陌生人打量,莫名有些局促,结结巴巴道,“……请问,唐七月在里面吗?”

唐七月淡淡一笑,“我就是,你找我什么事呢?”讲这句话的时候,唇角有一丝淡淡的悯然,仿佛对来人的来意已是了然于胸。

女孩呆了呆,一股脑将自己的心事合盘托出,“我妈妈逼我相亲,让我嫁给一个不学无术的男生,因为他家里是拆迁户……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每天被父母骂,我眼光太挑,没有本事留住男人……我不想再留在这里,你们有没有办法让我从这个世界消失掉?”说着将一只金怀表放在桌子上。

唐七月安慰她,“你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可以慢慢跟父母沟通……”

女孩绝望地摇摇头,“不会的,我的家庭不幸福,小时候成绩好就被父母夸赞,成绩差就对我冷淡……这个世界上,有价值的人才能被爱,在他们眼里,我是个没有价值的人。”女孩痛苦地闭上眼睛。

唐七月温和地看着她,目光滑过一抹怜惜,对这样的女孩子,她见得太多了,轻声道,“我们误以为称赞是爱,爱就是爱,爱不因你在人生的高峰还是低谷就消失……”

“我不管,求求你,不管用什么方法……对这个世界我已没有任何留恋。”女孩子绝望地摇头,打断道。

“很可能有去无回……”

“没关系!”

唐七月看着女孩秀气而斩钉截铁的一张脸,看她态度坚决,只好轻叹口气,“好吧。”

“装什么死?来人,给我拿水泼醒她!”

一片嘈杂声中,一道颇具威势的声音气势十足地响起。随即身子一凉,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来。我睁开双目,被眼前的一切震住了:屋角四周挂着四周红色的灯笼,桌椅上铺了红布,连两只烛台亦是龙凤呈祥的图样……满目的红,凑在一起却是一片暗沉沉的死气。

下一秒便发觉房间里乌泱泱一群人。自己正身处一间电视剧里古代大祠堂那样的地方,房间桌前正中央选了一块匾,牌匾上嵌了四个字‘静水流深’,两侧挂了一副对联……完全古代大户人家的摆设。

身上湿淋淋的,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正在这时,一只茶碗飞快向我飞来,在我身旁的青石板地上碎成一片。桌子旁端坐一旁的老妇人拍桌子骂道,“大胆李式,喜礼未成私自逃婚……你们家的麻油铺还想不想要了?”

我心中大怒,这谁呀?这么猖狂。正准备怼回去,老太太身旁一名中年美妇劝道,“娘,秀莲还年轻,不习惯咱们这里的规矩……等习惯了,一定能尽心尽力侍奉老爷,不会再跑了。”

老太太望着我,眼中怒气稍褪,长叹口气,说,“我也不是那刻薄待下之人。当日你娘交不起地租想把你卖了,是我替少安做主娶了你……原指望着你这姑娘眉眼和顺,日子长久了生个一男半女的,总能留住老爷。可没想到你这姑娘性情如此刚烈,三天两头闹着寻死觅活的,成婚头一日便得罪了老爷……未免太不晓事了些。”

我全身只是冷,一时又搞不清楚状况,牙关打颤发不出声来,周围一群人幸灾乐祸地望着我。

这时那位中年妇人又劝,“娘,夜也深了……秀莲也被折腾了大半夜,身子坏了还怎么替咱们家传宗接代呢?您早点回去休息吧?我会好劝劝秀莲妹妹的。”

老太太闻言道,“好,你替我好好劝劝她,别让她再犯糊涂。”

硕大的房间霎时空了,只有那个面目和善的中年女子将我从地上扶起来,朝我堆出一笑,道,“秀莲,娘也是急着抱孙子,你不要往心里去……”说着话头一转,“可是你年纪轻轻,模样又生得这样好,得宠也就是迟早的事情,又何必寻死觅活呢?唐府在咱们这里是数一数二的大户,老爷既读过书,又家大业大的,嫁给老爷也不算辱没了你。何况你们家的麻油铺还全靠唐府帮衬呢,得罪了老爷,对你也没什么好处啊……”

我看她对我没什么恶意,又感激她方才替我说情,便默不作声听着她数落。

在她苦口婆心地劝说中,我知道了我嫁的人叫唐少安,是方才那个老太婆的大儿子,也是唐府如今的掌事人,府里人人都叫他一声唐老爷,如今唐府偌大的家业也全靠他在经营的。

我跟唐府一群女眷住在唐府乡下的产业——枇杷园里。而这唐府果然是家大业大的,不但在乡下有田有产,城里的纱厂、饭店……都是他们家的。这个唐老爷也不像我想象的好色之徒——因为平日在城里忙着在事业上开疆拓土,很少来乡下的枇杷园住,导致枇杷园的女人们一年四季独守空闺,三位太太均没有生下一男半女的。所以唐老太太为了留住他,替他娶了第四房太太李秀莲。

秀莲因为不满被卖给大户人家做小,趁着新婚当夜私自逃了出去。可是运气不好,被唐府的家丁又抓了回来,被吊在祠堂半晚上——晕过去了。

看来这李秀莲娘家也没什么靠傍。一番审时度势后,为了不再有今天晚上的遭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也只能暂时妥协了。我心想,既来之,则安之。想想从前不是在上学就是在上班,多么羡慕这种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现在既然有吃有喝,就算是旅游一趟好了。

这李秀莲的身子也实在是弱,被吊在祠堂半晚上,又泼了一盆水,竟然就这样病倒了。连着病了好几天,让我得以借故躲了好几天的懒——不然按唐府的规矩,每日晨昏定省是少不了的。虽说我是四姨太,可也不免应付这一大家子莺莺燕燕,对于现代便宅女一个的我来说,实在是一件苦差。

从我的贴身丫头小桃那里,我听说了唐府不少事。那日劝我的其实是唐少安的正妻,大太太李玉莲。李秀莲的娘家没什么实力,进门以后几房太太都瞧不起她,连府里的下人也对她十分怠慢,原来的秀莲孤苦郁闷之下,已经自杀好几回了。而这大太太李玉莲,算是这枇杷园里唯一对秀莲还算不错的人了。

想不到我这样倒霉,现代的时候被迫相亲,到古代还要被迫给人家传宗接代。想到这里,我就抑郁得想死。

正在这时,大太太带着一位大夫来替我把脉,几个丫鬟打扮的人将她带来的一堆盒子放在桌上,“秀莲妹妹,这都是老爷从城里带来的一些补品,还有布匹……你的身体受了风寒,大夫说了要好好调养。”望着我,她的眼底有同情一闪而逝,叹口气道,“我明白嫁给老爷,你心里不情愿,可是事已至此,胳膊拗不过大腿,人拗不过自己的命……人总是要为自己谋一条出路的。纵使不愿意侍奉老爷,你也不必作践自己身子啊。好好活着不比什么都重要。”

我这才明白她是怕我再闹着寻死——其实她多虑了,原来的李秀莲既然已经换成了我,搁我是不会再闹着自杀的。过去二十多年我受到的教育就是,人的生命是第一要紧的。遇上天大的坎只要还活着,就有翻身的那一天。遇上事我会逃避,会痛苦……可是我绝不会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放弃自己的生命。

为了让她安心,我做出一脸愧意的表情道,“太太请放心……秀莲以前不懂事,给你们添麻烦了。日后一定不会再想不开了。”

大太太一愣,仿佛对我的转变有些措手不及,转而眼中露出喜色来,道,“好,好……你是个机灵孩子,能想开了就好。那我不打扰你休息了。”说完这句话,终于领着众人离开了。

望着桌上堆着小山似的各色布匹、绸缎,小桃忍不住羡慕地说,“大太太待您真是好,您病着三天两头给您送补品……要我说您早就该想通了。别说唐家这么家大业大的,就是平常人家,好些正妻容不下姨太太,仗着自己是正妻便作威作福的,能遇上这样的主母是修来的福气。何况这唐家,吃的用的,哪样不是最好的?替他们家做姨太太,日子虽然比不得城里那些千金小姐,可也比一般人家的少奶奶好多了,咱们老爷又有本事,待几位太太也能做到一视同仁……”

望着她一脸羡慕的表情,我忍不住叹口气道,“不过是一件传宗接代的工具罢了。”这样说完,心底是自己也未察觉的悲凉。

小桃忍不住不平道,“您这样说可是屈了大太太了。咱们府里谁不知道大太太为人最是和善,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的,老爷也敬重,上上下下也心服……总之做人在这枇杷园里是有口皆碑的。”

我没有再与她争辩,心想或许是我真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反正我也不会留在这里太久,能维持面子上的和气是最好的。毕竟连亲生父母都不能指望,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我又能指望谁真心待我好呢?

夜已经深了,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咿咿呀呀的唱腔,我忍不住探头向窗外望去,“外面怎么回事?”小桃望了眼窗外,道,“隔壁三姨太在唱戏呢……三姨太是唱戏出身,到了咱们这里以后,老爷不理她,就摆起了戏台子,成天唱啊唱的。”

我忍不住勾起了心底的十二万分好奇,正想再问,小桃努努嘴,不屑道,“不过一个戏子,倒真当自己是个角儿了……也不知道是唱给谁听的呢!”

正在这时,门外有人说了声“二少爷回来了!”接着响起杂七杂八的脚步声,几个人匆匆朝前奔去,又有人喊,“二少爷回来了!”声音带着兴奋,像是赶集一样地热闹。

我看着小桃一脸憧憬的样子,忍不住问,“府里的二少爷难道你们没见过么?有什么好看的?”

小桃脸一红,兴奋地朝我解释道,“咱们二少爷是留洋回来的,人生得好看,又没有一点架子,对下人也是和颜悦色的,每次回来都会给全家人带礼物,见者有份,连厨房的刘大娘都不忘,我……我们都爱听他讲外面的事儿。”一副与有荣焉的语气。

我看着她一脸红粉霏霏的样子,看样子这个二少爷的确很会做人的。一边心里也有些好奇,于是跟着小桃一起来到了唐老太太的院子里凑热闹。

远远看到一名年轻男子,在人群里众心捧月般长身玉立,一袭银色长衫,完全旧式贵公子的打扮,灯光下涌动着潋滟的银光。早听说府里还有一位二少爷,与唐少安是同父异母的弟弟,也就是我名义上的小叔,叫唐少青,现在想必就是他了。

我正打量他的时候,谁知他也侧头朝我看过来。大太太堆笑向他介绍道,“这就是老太太替你大哥新娶的小嫂,秀莲……怎么样,漂亮吧?”

隔着泱泱的人群,我看到那张斯文白净的脸一红,不好意思地一笑,眉眼俊朗的脸如中秋朗月,笑起来眉眼弯弯,眉目更加地舒展,像三月的春风吹落满树的桃花……众目睽睽之下,我脸更红了,正不知他会怎样回答,耳边听到他说,“大娘的眼光自然是最好的,几位嫂嫂都是美人。”

声音十分地真诚,不带丝毫虚伪的客套。这样一说,除了没到场的三姨太,在场的人都十分高兴,大太太笑道,“二弟这张巧嘴,就会哄我们高兴。我们都是徐娘半老了,哪里能跟年轻人比……”

这时,二姨太打趣道,“二弟觉得小嫂漂亮,还不赶紧娶个跟你小嫂一样漂亮的媳妇?你大哥年过半百没有子女,替咱们唐家开枝散叶就靠你了……”二太太林月娥长着一张长脸,一张脸上半脸的雀斑……一对比之下,唱戏出身的三姨太便看着便顺眼多了。

我看向唐少青,那张原本便斯文白净的脸更加地红了。这时唐老太太咳了一声,板起脸道,“行了,这时候就别提那些扫兴的话题了。”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冷冷扫过我一眼。

众人尽皆敛了笑意,气氛瞬间冷了下来。几道幸灾乐祸的眼神落在我身上,等我抬头,二姨太却又飞快错开目光。我心想,这个二姨太也不知是不会讲话,还是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谁都知道抱不上孙子是唐老太太的一块心病……还故意把话题往我身上引。早听说古代大户人家妻妾争风吃醋很厉害的,看样子这副其乐融融的场景也不过是假象。

我心想,哼,想打击我没那么容易。这种程度的手段放到现代,跟我遇到的一群亲戚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想到这里,我故意低了头,做出一副难过的表情道,“娘,都怪秀莲不好,嫁进来这么久,迟迟不能为老爷添一儿半女……”说着低头流下了一串眼泪。

唐老太太究竟上了年纪,到底是心软,摆摆手道,“算了,这也不是秀莲一个人的事……说起来,论进门早,你大姐二姐进门比你早多了。你还年轻,倒也不必太自责。”又转头对地上的一群人,举起手上的烟枪道,“这套翡翠是家传的,价值连城,你们以后谁能留住老爷,这把烟枪我就送给谁;要是能生下长孙,这枇杷园都是她的了。”

众人眼底分明飞快划过什么,却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有二姨太赔笑道,“瞧您说的,您就是不送什么,生儿育女也是做媳妇的本分……”

从唐老太太院子里离开,回到我住的地方已经月上中天了。我疲惫地躺在床上,心想,这样的日子也不知还要过多久。

小桃关切地问我,“您怎么了,别是吹了风凉着了?”

我道,“没什么,有点累。”躺在床上只有一个感觉:累,全身上下仿佛每一个毛孔都累,应付这性格各异的一大家子,能不累么?看来这古代的三妻四妾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这一觉睡得黑甜,清晨阳光照在脸上暖融融的。小桃晃醒我,“四姨太,二少爷正在给各房派发昨晚上的那些礼呢……就等您了。”

我只想爬在床上继续酣睡,摆摆手道,“你去帮我领回来不行么?代我谢谢二少爷。”

“这……”小桃脸上露出一抹犹豫,随即喜上眉梢,欢欢喜喜答应着离开了。看得出这位二少爷的确很受人欢迎的,特别是府上一群年轻小姑娘。想想也是,这些小女孩都是贫苦人家出身,被卖到唐府做下人,从小就要学会看人脸色,日子一定不好过。

我一直睡到日上三竿,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箫声,凄清婉转,十分动听。我这才想起来,昨天原本想着要去听三姨太唱戏呢。饱睡了一觉我又恢复了精气十足,我梳洗打扮一番,穿过绿意如织的园子,碧色的枇杷树硕果累累,宽大的叶子仿佛一把绿油油的扇子,凉风阵阵,绿意袭人。我第一次见到树上的枇杷,不由十分新奇,伸出手去想摘一颗枇杷尝一尝,却怎么也够不到。

身后忽然响起一阵温和悦耳的男声,有人帮我摘下那颗枇杷递给我,“小嫂是想摘枇杷么?我帮你……”

我转过头,正是唐家二少爷唐少青,眉目温和,朝我露出一笑,白天看到更觉得俊朗非凡。我忽然脑袋里冒出一个词——‘俊采星驰’来,面前的人一举手一投足间,无不让人想起年轻时候喜剧之王里面的周星驰……

“够不够?再摘几颗?”那双白净的手托着一颗带着露珠的枇杷,转过头递到我面前,淡黄色的果皮有点像没熟透的小橘子,亮着一盏橘黄色的小灯笼。

我脸一红,暗怨自己原来跟她们一样花痴。大大方方接过他手里的枇杷来,我笑道,“既然如此,多谢二少爷了。”

“其实这时候的枇杷并不好吃……而且工人一般四五月份才来采摘,小嫂想要,我吩咐他们多送几筐就是了。”

“倒不是为了吃,好奇罢了。”

他也一笑,阳光透过缝隙照在他脸上,笑容仿佛蘸了金色的光芒。两人又站了片刻,他仰头望着满园亭亭如盖的果树,声音忽然泛起了忧伤,“其实这枇杷园里的树,都是大哥当年亲手种的……悲莫悲兮生别离。”

他的情绪感染了我,我忍不住接口道,“乐莫乐兮新相知。”

他挑眉,颇为意外地望着我,“你认得字?”

我这才想到,这个年代的大部分女孩子都没受过教育,更何况佣户人家的女儿李秀莲,父母是绝不会供一个贫寒的女孩子读书的。可是不知怎地,我却也不想瞒他。于是只好语焉不详道,“读过几本书罢了。”看到他手里拈着一只箫,我转移话题道,“方才是二少爷在吹箫?”

他点点头,眼中倏地滑过一丝神采,望着我道,“想不到小嫂竟能成为我一位知音人。”

我直觉这话很容易引人误会,手里那颗枇杷忽然变得隐隐发烫起来,潜意识不想被人看见我跟唐少青单独在一起,正想借个由头离开,身后忽然有人道,“二弟,怪不得找不见你……两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呢?”

转头三姨太正站在我们身后,似笑非笑望着唐少青。不知怎地,分明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倒好像我们心虚似的。唐少青为人善良坦荡,笑道,“没什么,小嫂想摘树上的枇杷。”

我看到三姨太秀丽的杏仁眼神色变得有些复杂,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道,“呦,原来二弟这么关心你嫂嫂呢……既然这样那可不能厚此薄彼啊,也帮三嫂一个忙吧?”

唐少青一时有些踌躇,身后忽然传来小桃的声音,走近我们笑盈盈对唐少青道,“怪不得我到书房,他们都说没见着二少爷,原来您在这里啊……这么贵重的礼物,您还是亲自交给四姨太好了,也好让咱们四姨太当面谢谢您啊。”小桃戏谑地朝我眨一眨眼,将手里的怀表递给唐少青。

看到小桃手上的怀表,我暗暗吃了一惊。金色的表壳刻着精美的浮雕,周围嵌了极细的碎钻,在阳光下流淌着水银一样的流光溢彩,鸟嘴衔着果实,散发出红宝石般的光芒。

凭我再没有见识,也看得出这件礼物定然价值不菲。何况这是在民国,能戴得起手表的,本身都是富贵人了。

这二少爷出手真是大方,按理说我不过是他大哥一房妾室,纵使初次见面要拿出见面礼来,也完全用不着这么贵重的手笔吧?我下意识就想拒绝,“这样的礼物太贵重了,二少爷我不能收。”

唐少青只得接过那只怀表盒子来,亲手递到我面前,“也没有多贵重,大哥因为忙事业不在家,小嫂刚进门,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何况这也不是件稀罕玩意,大城市人人都戴着呢,小嫂又何必这样客气。”

“你也说了那是大城市……秀莲不过是麻油铺里的一个穷丫头,无功不受禄。”我说着,头渐渐低了下来。

唐少青神色一滞,一时有些怔住地看着我。

小桃忙劝,“嗳呦,您就收下吧。听说呀,这是二少爷特意从国外带回来的……瑞士货呢。您要是不收岂不是辜负了二少爷的一片苦心?”说着将盒子里的怀表拿出来故意在三姨太面前一晃。

我心中一动,这个丫头怎么一副炫耀的口气?我忍不住看向小桃,看到她神色露出一脸得意来,我心中直觉不妥,正来不及制止,三姨太已然变了脸色,神色里有明显的嫉妒,却强笑道,“是啊,秀莲你就收下吧,二少爷的一片心意,我们也都有的。”说着忽然话锋一转,皱眉道,“……不过啊,二弟你送什么不好,怎么送这个?咱们这里可不兴送钟表啊,这件礼物,寓意可有些不大好吧。”

“我忘了,国外没这些讲究……”

“嗳呦,我不过这么一说,可没有怪二少爷的意思啊……二少爷千万别往心里去。”三姨太一脸自责道。

唐少青却望着我,露出歉意的表情来,“小嫂不往心里去就好了。”

我不忍让他再为难,见此,只好将那块怀表珍而重之捧在手里,说,“自然不会往心里去,既然这样,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谢谢二少爷了。”

黄昏的时候,熟悉的唱词随风飘进窗户来,“……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声音婉转动听,我不由听得入了神,可是片刻却戛然而止。顿了顿,箫声渐起……箫声本就婉转,此刻更被吹得如泣如诉,百转千回,倒像是遥相呼应什么一样。

听起来荡气回肠。

其实这样的曲声箫声,很多时候都能在枇杷园里听到。

我心底一愣,随即只道是我多想。正在这时,小桃端着一碗莲子羹进来放到桌子上,看到我探头看着窗外,忍不住道,“整天这么唱啊唱的,吵死了。也就您这么好性的……其他人早就受不了了。”

我忽然想起那日小桃在三姨太面前存心炫耀的事情来,正想教训她几句,眼角余光忽然瞥见红木托盘里放着一张小纸条,被压在盛着莲子羹的碗底下,不仔细看几乎很难注意得到。

我一愣,抽出那张小纸条问小桃,“这是哪来的?”

小桃一脸讶异,“嗳,这个……方才还没有啊……奇怪了,是哪来的呢。”她惊讶的表情不似作伪,我便摆摆手让她离开,“算了,没你的事了。”

打发走了小桃,我打开那张纸条,上面清俊的笔迹写着几个字,“掌灯时分,沧浪亭见。”

沧浪亭是枇杷园角落的一座亭子。枇杷园几房太太都不识字,丫头更是文盲了,能写出这样一手好看的正楷来的人只有一个……我忽然不敢想下去。

我心底砰砰直跳,他见我做什么呢?心底一个隐约的念头,仿佛在自欺欺人,却又无从捕捉。

我正打算出门,院子里与从房间走出来的三姨太迎面而遇,我这才有机会细细打量她。夕阳下的她穿了身月白色的缎裙,眉毛画得细长,纤细袅娜,看起来像戏里的貂蝉,听说她是唱旦角出身的,怪不得身上自有一种妩媚气质。看得出是特意打扮了一番的。只是,不知她这样精心打扮,是否也是为了去见什么人?

落日余晖攀过墙面照在她脸上身上,衣角被风吹得微微凌乱,整个人像是秋日的一剪脉脉菊花。

我朝她点点头正准备越过她朝前走,她忽然开口了,“秀莲,离唐少青远一点,他不是你碰得起的人。”

说这话的时候,她并没有在看着我,只是语气浮现一抹酸楚。

我抬头,望着她,半响,道,“老爷中秋节就要回来了,听说这次回来要替二少爷议一门好亲事。”

她猛然抬头直视着我,“那又怎样?”

“这园子里花花草草都是一样的命运,枯萎了,便被人铲除了……妹妹不会多管姐姐的闲事,希望姐姐也能对妹妹多担待一点。”

她冷冷望着我半响,半响,眼中纠缠了一丝纠结的痛楚,只是在我身后道,“你不要后悔。”

傍晚的沧浪亭月色很美,像是拓在画上的一样,挂在墙上月影婆娑,蒙昧而多情。

亭子里果然已经有人在等着了——只是,那个人却不是唐少青。

看到那个唯唯诺诺的背影,我心中已知不好。亭子里立着个唐府下人打扮的朴实男子,神色带着抹不安正在左顾右盼,我上前一步,质问他,“是谁让你来的?”

凭我再傻,这时候也知道有人想陷害我了。

男子却一脸茫然,道,“不知道啊,说是三姨太找我有事吩咐……”我看着他一脸赧然的表情,想到三姨太最后那个表情,一瞬间忽然有些明白了。转头看到大太太手里扬着火把站在不远处,她身后跟着唐府一群家丁,二姨太一脸幸灾乐祸盯着我。

“秀莲,你怎么在这里?”大太太沉着语气道。

这时二姨太煽风点火道,“呦,怪不得不肯死心塌地跟着老爷,总想着跑……原来早就另有情郎了。”

大太太骂道,“住口!还嫌不够丢脸么?”二太太连忙噤声。

大太太目光中闪过一丝纠结,盯着我道,“既然如此,秀莲,你也别怪我无情了。”说着吩咐下人将我关进了柴房。

柴房里阴暗潮湿,昏天黑地的……被关在这里三天,我反倒冷静了下来,细细思考背后是谁在陷害我。其实最大的嫌疑便是三姨太了。从她看向唐少青的眼神,从那每天傍晚婉转响起的唱戏声。

可我没有证据,没有证据能证明我的无辜。其实只要与那天沧浪亭里的男人一对口供便知道,我是被人陷害的。可我不愿把唐少青牵扯进来,是以一语不发。

大太太对我倒真的没得说,纵使我被关进柴房,除了地方有点阴暗潮湿以外,其余生活物品、吃穿依旧跟外面一样,中午时间甚至差人给我送来了一碗燕窝。

看来从前的我真的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出去我要好好谢谢她。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消息,枇杷园的老爷,也就是我名义上的丈夫——唐少安回来了。

大太太觉得家丑不可外扬,我这件事又可大可小,毕竟我私自逃跑也不是第一次了,便命人放出了我,并吩咐底下的人谁也不许乱嚼舌根。

出了柴房第一天,我收拾了一身新衣服,准备跟大太太当面道谢,来到内堂,忽然听到里面传来唐少青抬高的声音,“不行,这样做你置我于何地,置秀莲于何地,置大哥又于何地?这等禽兽行为被人知道了,都不要做人了……”

接着响起大太太的劝说声,“秀莲没有与你大哥圆过房,都知道她是老太太娶来的一件摆设……况且她们家的麻油铺还要靠唐府帮衬,她一定会愿意的。这件事你不说我不说,没有人会知道的。”

唐少青打断道,“大嫂,我一向敬重你的为人。长嫂如母,是你将我一手抚养大的,你让我做任何事、哪怕让我上刀山下油锅,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可是这件事我是绝对不会答应你的!”

这时又响起大太太的哭泣声,在寂静的夜色下,听起来竟有几分的可怜,“嫂嫂不要你上刀山下油锅,只有这一点小事让你帮忙,你都不肯答应?少青,难道你忍心看着嫂嫂风烛残年,膝下没有一儿半女,等人老珠黄被你大哥抛弃……难道你忍心看着你大哥绝后?”

房间里安静了一秒,透过洞窗,烛影摇晃中,我看到唐少青仿佛有些动容,身侧握紧的拳头微微松开了点,复又握紧,重复道,“总之这件事我是不会答应的!大哥不是这样的人……我会替你劝劝大哥的!”说完这句话,唐少青大步朝门外走来。

见此,我慌忙躲到了一株海棠树后。月色下看着那个背影越走越远。等了好大一会,直到四下无声,又站了片刻,我才朝大太太的房间走去。

其实联想到一番谈话的始末,我已经猜出了这一切的前因后果,我只是没想到,一进门大太太便朝我跪了下来,“秀莲,大姐求你一件事。”

我慌忙从地上扶她起来,“大姐你这是做什么?有话你起来说……秀莲受不起。”

她执意跪在地上,不为所动,“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我心底一沉,仿佛有什么不好的预感一样,不动声色松开了她的手,侧过头道,“我是不会答应你的。”

“秀莲,你这么聪明,一定早就猜到我要跟你说什么了。平心而论,自打你进府,我待你怎么样你是知道的,你娘麻油铺的租金我从来不问她要……我知道嫁给老爷你不情愿,可是少青年纪轻轻,又留过洋,跟你是天作地合的一对。你能跟少青圆房,之前的事我都可以不计较,还能帮你瞒着老爷,日后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保证一定会对他视如己出的,况且有了孩子,她们也不会再为难你……看在我拿你当亲妹妹的份上,你替我劝劝少青吧?”

我的脸一瞬间涨得通红,纵使猜到了大太太求我的是什么事,我也万没料到她会这么直截了当说了出来。

我语气酸涩道,“他不答应,我更不会答应了。”丢下这一句,奔了出来。

梧桐映着月影清宵,我心底一时不知是悲是喜,大太太看似贤惠无争,可是这番以退为进的手段实在是高明,话里话外威胁意味分明,言外之意如果我不答应她,她就会把我跟下人私奔的事情告诉老爷,纵使我是被人陷害的。

看来能在这里站住脚的,都是狠角色……

可我到底该怎么办呢?我怔怔望着树梢的月色,想到方才那张脸,一时也不知是该可怜她还是该可怜我自己了。

大太太没受过什么教育,跟这个年代所有无知而愚昧的女子一样,认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替丈夫生儿育女是女人最大的本分。唐老爷爱听戏,回来这段日子倒对三姨太另眼相待几分。眼看着唐老爷一天天变老,自己年龄大了又无法生育,唐老爷过几天便要离开,据说还要带着三姨太回城里。大太太便想出这个移花接木的办法来,想让自己一手控制的秀莲跟一手抚养大的唐少青留下个香火。

我不管不顾朝前跑,花厅外与唐少青迎面相撞,他伸出一双手扶了扶我。

再度触碰,两人都有些不自然,不敢碰对方的视线。他好像还在为方才的事情生气,微微有些气喘。

隔着一层衣料,胳膊上他扶着我的双手灼热滚烫,我被烫到般往后跳开一步。

见我这副情形,他仿佛已经猜到了什么,急道,“大嫂已经找过你了?你不要理她,大嫂真是越活越糊涂了……不但想着让你替大哥传宗接代,还想着我跟你……”说到这里,便没法往下说了。

空气里浮动着莫名的尴尬,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我没有出声,只有自己知道脸更红了,又听他道,“这件事,你就当没听过好了……我会跟大哥说的,让她不再难为你。”

我分明想劝他的,话一出口却是,“那你不怕得罪大嫂么?她也有她的难处……”我低声道。最后一个字,声音低的竟仿佛不像是自己的。

“那你没有难处?”他脱口问。说完这句话,两人都有些愣了起来。

视线相接,空气里有什么在暗流涌动,欲盖拟彰。

他的视线灼热,滚烫,月影清辉,我看着他清浅瞳仁里的我,眼角竟然带着一丝自己也未曾发觉的娇媚。

“你……喜欢我?”唐少青一时难以置信地望着我道。

我不敢看他,想用力摇头,可是我发现我做不到。

是啊,这样的男子谁不喜欢。英俊潇洒,温柔体贴,对人永远心存善意,彬彬有礼,枇杷园里的丫头会动心,三姨太会动心……原来我,也会动心。是从什么时候起呢,从你替我摘枇杷?还是第一次见你那天,你向我露出杨柳般的一笑。你不懂我深宅大院的寂寞,被逼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的苦恼,跟一群深宅大院的女人们周旋的痛苦。每天听见你的箫声……是我唯一的慰藉了。

我抬起头,想否认,却惊讶地看到他眼中弥漫出一丝狂喜,深深浅浅将我缠绕。空气里流淌着情欲的味道,仿佛冲破了某种束缚,他忽然伸手,用力抱住了我。

少年力气很大,像要把我摁紧到他的身体里一样,仿佛压抑已久,吻我的时候有一种横冲直撞的蛮力。他在我耳边说,“……其实我也喜欢你。从你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天。”

温存过后,他在我耳边说,“你放心,我明天就去跟大哥说我们的事。”

我在他的怀里,“那大嫂会不会伤心?”在心里,我已经把我当成他的人了。我从来没想到,枇杷园里无数女孩子的梦中情人心里的那个人,会是我。更没有想到,我们会以这样快的速度在一起。可是有些人,好比第一眼看到那个人,你就知道他是你要找的那个人了。

他沉吟了一下道,“咱们这是提前完成了大嫂的心愿,她有什么不愿意的,这不就是她想要的么?最多不同意咱两光明正大在一起。”

我把脑袋往他怀里蹭了蹭,他又接着说,“不过,坦白地说,大嫂是这座宅子里对我最好的人了……我娘在我10岁的时候去世,大娘要照顾大哥,自然分不出多少精力照管我。只有大嫂,待我像自己的亲兄弟……不过这份养育之情,也只有等以后还了。”

原本的计划是,大太太在中秋家宴上将老爷灌醉,扶进她的房间。然后让我服侍老爷,实则令我跟唐少青珠胎暗结,以完成她借腹生子的心愿……可是这时候我跟唐少青已经情投意合,凭脑袋想说服大太太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尖叫声,凄厉的响声划破寂静的夜。

怎么回事?我们两人相互望一眼,匆匆穿上衣服朝外走去。

枇杷园传来了两个消息,一件坏消息是二姨太死了,死的时候胸前插着一把匕首,从前胸贯穿后背。

几乎所有人都来到了现场,出人意料的是,每个人脸上却都没有多少意外的表情,让人猜不透内心的真实想法。

只有二姨太身边的陪嫁丫鬟娇蕊哭得肝肠寸断。我们到的时候,娇蕊已经被巡捕房带去录了口供,据她说,二姨太生前可能得罪了什么人。今天晚上也只是去上茅厕的功夫,便被人杀害了。

众人胡乱猜测了一番,却都猜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各自回房去了。只有娇蕊哭着跪在唐老太太面前,道,“老太太您要为二姨太做主啊……二姨太当初是您一手带进府里的。如今突然没了,除了您还能有谁能还她一个公道呢?”

唐老太太沉着脸色,“放心,我一定会查清楚日后背后的凶手。我倒要看看这枇杷园是谁在兴风作浪。”

另一件好消息是,三姨太怀孕了。

这在枇杷园,已经算是天大的喜事了。所以一团喜气中那一点阴霾,自然都被人抛在了脑后。唐少安也只是看了地上的尸首一眼,淡漠地把案子交给巡捕房,便转身带着三姨太离开了。

二姨太遇害的当天晚上大太太在陪唐少安的娘,也就是唐老太太说话,三姨太正在陪着老爷饮酒作乐,两人都有了不在场证明。这样一来,最大的嫌疑便落在了我身上。

那一晚,我跟唐少青在一起,可是我没法说。

好在大太太对我还是一力维护,又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加上唐少安使了不少银子,这件事便以自杀草草结案了。隔天听说二姨太的娘家人来闹,不过被唐少安威逼加利诱压下去了。

可是枇杷园仍然起了不少风言风语。特别是我从众人视线里经过的时候。

我很是委屈,对唐少青道,“其实府里每个人都有嫌疑好嘛?一个怀恨在心的下人,或者二姨太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再或者卷入情杀也是有可能的。凭什么就认定一定是得罪了我?”坦白地说,我的确有过怀恨二姨太的心思,可我绝对没想过让她死。

唐少青眉毛挑了挑,“清者自清,时间久了,真相自己就浮出水面了……”陷入恋爱的少年,只有对谈恋爱这一件事感兴趣,说完这句话便迫不及待吻向我。

因为接连发生很多事,这一晚我睡得并不安稳。半夜,外面传来一阵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夜里听来像细小的蚊呐声,断断续续,可是因为万籁俱寂,还是听得十分真切,我拿起枕头旁的那个金怀表,已经十二点了。

白天唱也就罢了,晚上竟然也搭起了戏台子。我的睡眠向来浅,这样根本睡不着。我终于忍无可忍,披起衣服下了床,打算去跟三姨太理论一番。

我跟她的院子不过一墙之隔,穿过走廊,我来到三姨太的院子里。唱词是从内堂传出来的,脚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清晰,“倒不如嫁一个风流子,朝欢暮乐度时光……紫薇花对紫薇郎。”

靡靡之音,仿佛掉落一地的珠帛,在这寂静的夜色里听起来竟有几分的凄凉。

想起从前她跟我说“你不要后悔”的时候,秋水明眸,仿佛夕阳下的一剪脉脉菊花。

我踌躇在原地,反倒迟疑起来,三姨太本就对我有成见,这样贸然闯进去,怕是又会得罪了她,耳畔又响起那阵靡靡之音,“倒不如嫁一个风流子,朝欢暮乐度时光……紫薇花对紫薇郎。”

我这才发觉翻来覆去只有这一句。

我忍不住循声进入内堂,被眼前的一切震住了,原本的闺房俨然就是一个戏台子。唱戏的帘幔、台毯,锣鼓,花花绿绿的戏服层层叠叠挂在衣柜里,可是这情形,在明灭不定的烛火中,无不透着几分诡异……我心底忽然害怕起来,可是好奇心驱使,还是拨开帘幔朝里走去。

唱声越来越清晰,铜镜前的妆台上放着一台留声机,“倒不如嫁一个风流子,朝欢暮乐度时光……紫薇花对紫薇郎。”

“倒不如嫁一个风流子,朝欢暮乐度时光……紫薇花对紫薇郎。”

声音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一遍遍循环播放。这段唱词竟然是已经录好的。

我愣在了原地。下一秒,戏台前的帘幔被窗外的风翻飞起来,露出戏台上一双女子的脚,穿着戏里精致的绣花鞋。

三姨太整个人悬在半空中。穿着戏服,四散的头发下瞳孔大睁……烛火映着白色的帘幔,活脱脱像一只女鬼。

三姨太就这样死在了戏台上。

我吓得连害怕也忘了,后退一步踢翻了脚底的凳子,用力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来,却还是惊动了宅子里的人,身后响起了一串脚步声,我听到三姨太的丫头秋燕问,“四姨太,这么晚了您怎么在这里……”

“啊——”下一秒,一阵尖叫的女声划破了寂静的夜。

空气里多了躁动不安,无数的脚步声四面八方朝这里涌来。所有人来得很快,就像约好了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大太太惊惧不定地望着眼前的情形,呆若木鸡。

秋燕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带着哭腔,“太太饶命,奴婢也不知道啊!……奴婢一听到有动静,以为三姨太有事吩咐,来的时候就看到四姨太已经在这里了。一定是四姨太害死的我家主子!”秋燕为了自保,立马将脏水都泼到了我身上。

唐老太太不住地念佛,骂我,“你这女人怎么这么毒啊?原指望着你为我唐家传宗接代,现在倒好,你不但没能生下一儿半女来,反倒先下手害起了自己人,我唐家的长孙就这么没啦……”唐老太太愤怒地拿拐杖来戳我,被唐少青拦住了,“大娘,先别急,问问清楚。”

“还用问什么,事情还不够清楚……一尸两命,亲眼所见。”

我心想我必须得说点什么了,不然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这样想着,才发觉自己因为过于害怕紧张,牙齿颤抖着发不出声音来……这种情况下唐少青也不方便为我说话,我将求助的目光移向了唐府的实际掌门人,唐少安。

我名义上的丈夫,唐少安,这个本该维护我、也是枇杷园里唯一有能力护着我的人,却在这时不问青红皂白,不听我任何分辨,便让下人将我关进了大牢。

大太太怕翻出我跟唐少青的事连累到她,也躲在一旁不肯出声。

“我是听到三姨太半夜一直在唱戏,才想去找她理论的……”三天了,我在昏暗的大牢里一直反反复复重复着这一句话,可是,没有人听我分辨,没有人肯信我。我的丫头小桃亲口指证我,半夜我自己悄悄离开了房间。又说起从前的公案,我被三姨太陷害,所以怀恨在心。

可是为什么没有人想到问一句,那张纸条是从哪里来的?不就是小桃带进来的嘛。

又想到,少青在外面会怎么样呢?正在这里煎熬着,忽然,外面传来了一丝动静。

门外露出唐少青一张关切的脸,月色下透着几分憔悴与不安,“秀莲,你受委屈了。”大概是这几天为我四处奔走的缘故,他的脸色十分憔悴,原本英俊的脸上带了一层浅淡的胡茬。

听到他的声音,我的心瞬间安下来不少,心情又激动又委屈,可是心里也明白这时候不是诉苦的时候。

大牢不比柴房,栅栏门都是用精铁铸成的,外面用铁链锁着。他一下一下用铁榔头敲打着铁链,金属的撞击声回荡在空旷的过道里,一下又一下,一下更比一下声音大……激越的声音回荡在牢房里,铁索却纹丝不动。

他用枪朝铁索开了一枪,火花四溅,他焦急地用力摇晃铁门,“我好后悔为什么没有去从军,或者去学个铁匠!为什么要去读书!为什么要去读没用的法律!”

我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忽然后退一步,对他说,“算了,少青,别管我了……这是我的命,这辈子能跟你这样的才子在一起,我已经很知足了,真的,我从前从来不敢奢望……”

他吼道,“住口!”

‘啪-啪-啪’过道里忽然传来了一阵击掌声,三短一长,很有节奏的声音。

“呦,二弟,你和我的四姨太聊得可真开心啊……该叫一记《感天动地窦娥冤》呢,还是该叫《苦命鸳鸯分离记》?”唐少安出现在牢门外,好笑地盯着我们,神情里却带着一丝怨毒。

我不理会他脸上的挖苦。应该说对他的出现,并没有多少意外。

三姨太的死十分蹊跷,原本我怀疑是大太太。可是大太太既然已经求过我,让我做她的棋子,某种程度上,我们算是结成了一条线上的同盟……又何必下手去杀了三姨太?换句话说,三姨太如果出了事,众人第一个便会怀疑大太太跟我,站在大太太的角度上,还需要我帮她生孩子,无论于她于我,都不希望我们两人出事。唐老太太一心抱孙子,更没有理由杀儿媳妇了。

所以剩下的人里面,凶手显而易见。可我还是想不明白,唐少安为什么会杀死自己的女人?于是我忍不住单刀直入问,“三姨太是你杀的?”

他眼中有一抹讶异神色滑过,颇为欣赏地望着我,大手捏着我的下巴,开始摸我的脸,“看不出来,原来我的四姨太这么聪明。从前没有好好疼你……就这么让你背黑锅,真是有点可惜呢。”

唐少青脸色铁青,看着唐少安的手从我脸上滑过,眼中仿佛要喷出怒火来。“大哥,你放尊重点!”

唐少安忽然扬手对我一个耳光,“怎么,我打我老婆还要你来管?”

唐少青后退一步,声音绝望而无力,“大哥,我错了……有话好好说。”

“二弟,你记不记得小时候,爹从蒙古带回来一只火铳,原本把它当做生日礼物送给我的,可是你抱着那只火铳爱不释手,哭着闹着不肯撒手。其实对那根火铳我原本也不怎么想要的……最后还是让给你了。一个女人罢了,你想要她,其实可以告诉大哥。从小到大,你想要的火铳也好,女人也好,我都可以让给你,可是我唐少安绝不能容忍有人给我戴绿帽子!”

“没错,三姨太是我杀的,那个贱人背着我跟厨房的田七偷情,怀了别人的孩子……死有余辜。”望着我,眼中有杀意一闪而逝,“……所以这个女人,也得死。”

唐少青脸上浮现矛盾的神色,眼神有杀机一闪而逝。我心想,我不能成为他们兄弟相残的借口,便转移话头道,“这么说,二姨太也是你杀的?”

唐少安竟然还笑了笑,“刚刚夸你聪明,原来也是个蠢女人……二姨太撞破了三姨太跟田七的奸情,那个贱人为了杀人灭口,叫田七动的手。”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二姨太遇害的那一天,三姨太会有不在场证明了,“可是……”

我没有问完,他便接着我的话头说道,“你想说那个贱人明明对我这二弟一往情深,为什么还会怀别人的孩子……”唐少安阴郁的眼神挪到唐少青身上,“这就要问二弟你了……为什么我的女人一个二个都被你迷住,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干出这等不知礼义廉耻的事来?”

“大哥,我跟秀莲是真心相爱,她是我很珍惜的人……你根本不爱她不是么?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求过你什么,可这一次,我希望你能答应我。我们可以到国外,走地远远的,这样背后就没有人议论你了。”

“怎么办?大哥也想成全你,可死了这么多人,总得有个人顶罪,不然巡捕房那边,这一次怕是交代不过去了……别忘了,二姨太死的当晚,只有你们两人不在,我知道你们背着我在一起,可是别人不知道。所以,李秀莲必须死。让她替我背一次黑锅不过分吧?”唐少安无辜道,可是眼里明明闪烁着阴毒。

“大哥,算我求你。”唐少青一字一顿道,眼中滑过坚毅,竟然跪在了地上。

男儿膝下有黄金,我眼中忽然冒出眼泪,“少青,你不要求他,你为什么要求他?没关系,坐牢就坐牢,几年就放出来了,把我交给巡捕房好了……”我说着,用力抓住唐少安,让他把我的手捆起来。

“这可是杀人……”唐少安盯着我,重复道。眼中似有意外,仿佛带着一种重新审视我的味道,“怎么办,忽然有点舍不得了呢。”

“我去……我去好了。”唐少青眼中漫过痛苦,绝望,不舍地看了我一眼,“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好好对待秀莲。如果秀莲有什么事,哪怕在监狱里,我也绝对不会放过你。”

我看到唐少安嘴角有一丝冷笑滑过,表面上却装作一脸为难的样子,仿佛在考虑这个方案的可行性。

如果少青真的被关进牢房,他还有命活么?

我忽然用力撞向身侧的唐少安,从他腰间拔出那把枪来,指向他。他眼中明显有惊慌一闪而逝。我闭上眼,用力扣动扳机——

四下无声。

说时迟那时快,唐少安已经闪身欺了过来,夺回了那把枪,“说你是个蠢女人还真蠢……连枪都不会用。”说着一只手拉住我,接连给我两个耳光,枪的子弹上了膛对准我的太阳穴。

一声枪响,倒下的却不是我。

唐少青站在那里,手上黑洞洞的枪管还在冒着烟,从倒在地上的唐少安身上挪开,脸上带着一缕失魂落魄……

杀了亲兄弟,他一定很难受吧?

我轻轻朝他走过去,正准备说点什么,他忽然伸手将我揽到了怀里。我们相拥在一起,有一种劫后重生的喜悦。就在这时,越过他的肩头我看到倒在地上的唐少安,挣扎着从怀里掏出枪,对准我们。

“小心——”

我想扳过他来的,想挡在子弹与他之间——可是,这一切都没有来得及。子弹穿透他的的胸膛,他摸着自己胸前浸出的血渍,仿佛一时难以置信,抬起头望着我只剩一抹苦笑,眼中如有眷恋不舍。

我爱的人,就这样倒在了我面前。

我惊慌失措泣不成声,“少青,你等等,你等等……我送你去医院。”

可是这个年代,没有手机,没有救护车,我该如何送他去医院?

“救命啊……快来人,这里有人受伤了!”我绝望的喊声回荡在黑暗的地牢里,那么凄凉,那么无助。

那一枪十分地精准,贯穿胸膛,嫣红的血迹很快湮没地面,仿佛一朵枯萎的花。

尾声

那一年的中秋,月圆似镜,中秋佳节,原本是全家人团圆的日子,可是我站在唐七月的四合院里,看着四周熟悉的一切,心底却忽然觉得无比孤独。

满庭寂寂的月色,原来竟始终是我一个人在观赏。

生命中有什么地方,像是永远缺失了一角。

酒吧里放着很久之前的一首老歌,“太多的借口,太多的理由,为了爱情我已背叛了所有……”

那段民国年间,发生在江南枇杷园里的爱恨纠葛,不过是镜花水月般的一场梦境。

只是望着满树樱花,我忽然心暮成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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