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水声泠泠，像是在溪边。我睁开眼睛，一股青草的气息夹杂着水汽扑面而来——四周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身侧几米外是一条清澈蜿蜒的小溪，阳光照在上面波光粼粼，像一条银波舞动的丝带。
我置身的地方类似一处山间，草地上还有星星点点的野花。四周没有任何建筑，也没有什么人，一时还分不清这是什么时代。
低头看到草地里竟然还有蘑菇。肚里忽然感觉到一阵饥饿，顾不得想有没有毒，我走出几步去采地上的蘑菇……黑的是香菇，圆头的是牛肝菌，还有艳丽的红色的，据说颜色鲜艳的蘑菇大部分有毒……
“……你倒逍遥自在。”身后一道冷峻的男声突兀地响起，我被吓了一跳。
转过头，一个一身戎装、面目英挺的男子站在那里打量我，大概三十岁出头的样子，一张脸本该是温润如玉的，可是却面露杀气。虽然面无表情，能感觉到他眼底强压的怒火。整个人仿佛一座冰山，散发着层层冷意。
“沈穆兰，私自逃跑，违抗军令……我看你是不想活了？”他忽然自腰间掏出一把枪指向我。
我眉心一凉，一时间动弹不得。
见我呆呆望着他，他眉头一皱，如有不满……僵持半响，他的表情似有几分松动，随即脸上却滑过一缕无奈，语气缓和了点道，“现在知道怕了，那就跟我回去吧……其实校长还不知道这件事，我替你瞒下来了。你私自逃跑，按理说是要军法处置的。可是此时正值用人之际，你又是我一手挑选出来的人……”
我呆呆地听着他的教训，大致听明白了我是一名军校生，私自跑出来了。逃兵在任何队伍都是很严重的……
他说着转身就要走，我忍不住出声，叫住他，“等等，你们……是什么军校？我可以……不回去吗？”笑话，从前的我就是个宅女，体育锻炼从小到大不及格。让我被迫训练，不如杀了我吧。
他的眉毛几不可察地跳了跳，瞳孔骤然收缩，眼神凝了一束冷戾，“国难当头，你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军统岂容你说来便来，说走就走！”这样说着，眼神陡然变得锋利了起来。
我被他身上的气势震住了。他身上那种杀伐决断的气质，让我完全相信他是那种说得出做得到的人。鸡蛋不与石头碰，我识相地道，“等一下，大哥，有话好好说嘛……”
他眼底光芒一闪，看我的眼神多了分好笑，仿佛还带着一缕困惑，随即却有些不屑道，“没什么好说的，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跟我回去，老老实实写一份检查，保证以后待在山里勤勤恳恳训练；二是你就留在这里，我替你收尸。”
强势，霸道，语气不容置疑。
我犹豫了一番，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貌似好像也没有比跟他走更好的出路了。
或者其实我根本没有选择。
二
这是民国时期的中国。
此时淞沪会战刚刚结束，上海沦陷，南京沦陷……即使远离城市，依旧能感觉到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阴霾气息。
所谓的‘军校’，其实是国民党军统特务头子戴笠设立在深山里的一处特训班。在这里的学生，每个人都要学习一些基本的情报、行动、破译、爆破……侦查技术，然后每个人被依据个人特点，分配到电讯、谍参、情报、会计等不同的专业进行单独训练。
那天带我回来的人，姓秦，是训练班的副主任，大家都称呼他秦主任。学生们中间都在议论秦先生跟戴校长之间关系匪浅。所以从教员到学员，人人都对他畏惧三分。
我因为懂英文被他看中。原来的沈穆兰身世其实十分可怜。大学读了一半，遇上兵荒马乱的世道，逃难的过程中与父母失散，被秦先生带到了这里。
或者说，生于这个年代的女孩子，大约都一样地可怜。就比如训练班的女孩子，我知道的不少都是走投无路、半哄半骗被带进来的。拿班上最漂亮的女生祝依依来说，一张脸有点像年轻时候的关之琳，肤白胜雪，我见犹怜。可是后来听说了她的身世，才发觉原来这样美的女孩子，原来背景也是十分地可怜，据说祝依依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她不到十八岁便被舅舅卖到了舞厅做舞女……
深山里的训练生活果然很苦，可是因为新奇，日子也并不十分难捱……因为想着指不定哪一天我就可以再穿越回去了，心底倒有一种旅游般的兴奋感。
我最喜欢的课程是密码破译课。秦先生不知从哪找来了一名满头金发的外国人，叫汉森，据说是特聘的外国密码破译专家，教授我们基本的摩斯密码等等。
不知是不是有天分的缘故，现代的时候我的数学就很好，加上有英文底子，所以这门课程学习起来比其他人进度快很多，下了课还有不少人拿着不懂的英文单词来问……可是有一个人除外。
那个男生叫林默生，一个像极了宋悦的男孩子，一样地不爱讲话，有着一样清晰轮廓的侧脸……属于那种人群里一眼就能觉察到的存在。
想到宋悦，我的心底浮起一抹难言的酸楚。
我跟宋悦高中时候便在一起的，那时候都以为两人会从校园走到婚纱。毕业我们一起北漂。初到北京，经济都不怎么好。可是那个时候，也是他捧着我还略带婴儿肥的胖脸，说，我真的相信你会靠文字吃饭，你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
那个人原来早已不再是身边的人，只有我还在原地，兜兜转转，黯然伤神。
我盯着窗子前的人有些发呆，同桌谢晓秋凑过来，顺着我的目光，眨巴着眼睛道，“那个男生叫林默生，听说是麻省理工大学的高材生呢。咱们班只有你们两个英文最好了。”
我心中一怔，随即面无表情淡淡‘奥’了一声。
都过去了。
那些痛苦的过往，原来都能随着时间被渐渐淡忘……谁伤害了谁，亏欠过谁，好像都不再重要了。
只是在经过那个人身旁的时候心底还是会莫名悸动，莫名心酸，有一种浅淡的忧伤蔓延开，到底是爱过的人啊……
下课结束后，我怀里抱着一摞书从教室里走过。经过林默生桌子旁边的时候，他忽然开口叫住了我，“同学？”
我脚步顿住，又有一种心跳加速的感觉，可也只是一秒而已。
其实离得近了才发觉，两人五官并不十分地像，只是举手投足间、偶尔一个侧影的弧度，令人有一瞬间的恍惚罢了。
见我冷冷看着他，他仿佛也有些尴尬，将手上的笔递给我，“你的笔掉地上了。”
四目相对间，我心跳又快了几拍，原来看到一张相似的脸，我还是会不可抑制地想起宋悦，想起他我还是会心存怨怼。于是我冷冷接过那支笔，连声谢谢也没说便转身离开了。
感觉到身后一束目光牢牢钉在我背上。
我知道这是两个不同的人，我不应该带着偏见去对待一个陌生人……可是我没有办法。
下午是一堂游泳课。教我们的是训练班上唯一的女教官，叫蒋兰英，据说是军统局最年轻的女中校。这个年龄做到这个位置的，几乎绝无仅有。脸很漂亮，眉眼细长，只是因为一对眉毛是剑眉，所以总是眉尾上挑的样子。或许是因为一身戎装的原因，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很高傲，很强势。
训练地点不是在现代化的游泳池，而是在深山上一条小河里。这时正是春暖花开，积雪消融的时节，河里的水流湍急，哗哗从山顶流下。
几个女生看到奔腾的水流，神色露出一抹恐慌来，有人害怕地后退一步。蒋兰英犀利的眼神滑过我们几个女生，不知怎地，我觉得她的目光在祝依依脸上停留了一秒，片刻后，她指了指祝依依道，“你先来。跳下去。”
祝依依惊慌失措道，“我……我……教官……我不敢。”说着目露惧意望着蒋兰英，仿佛对面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神色已经带了一点祈求的味道。
蒋兰英的目光严厉了几分，冷冷盯着祝依依。十八岁的姑娘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吓得流出眼泪。
这时跟我同屋的另一个女孩子李晓娟自告奋勇道，“教官，让我先试好了。”
蒋兰英狠狠盯着祝依依，目光渐渐挪到李晓娟脸上去，李晓娟在她的注视下，神色亦有些惊惶，却还是僵硬地站直了身体。
蒋兰英终于点点头，“好……那你先来好了。反正每个人都跑不了。”说着鄙夷的目光从祝依依脸上滑过。
因为是穿着衣服跳水的，上岸后，李晓娟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包裹出身体玲珑的曲线来……而林默生并不像其他男生一样，眼睛钉在了李晓娟身上，我看到他刻意撇过头去，挪开目光。
之后依次众人下水。想着蒋兰英那句，‘反正每个人都跑不了’联想到那些军统整治对头的手段。我心底一冷，一咬牙，闭上眼跳进了湍急的河流……冷，真冷啊。虽然是三月的天气，河水还是刺骨的凉。
加上不会游泳，我被连呛了好几口的河水。好在河水不是很深，倒也没有被冲跑。
三
回来的路上，祝依依一直在哭。
只能说美人就是美人，哭起来真是我见犹怜，一双眼睛蒙了一层水雾，变得更加黑亮，清澈，迷人。我们宿舍四个女孩子，其他三个人只得一直安慰她。
“听说这个蒋教官最狠了，她的课犯了错，会打你嘴巴，甚至踢你下面……如果被她盯上，以后的日子可不好过了呢。”李晓娟压低声音，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怪不得你自告奋勇，我还以为……”另一个女孩苏晴讶异地睁大眼睛，忍不住道。几个女孩子里，倒是苏晴性格最好相处，所以人缘颇好。
“怎么样？以为我是为了邀功，抢风头？”李晓娟不满地撇撇嘴。
几个女孩子都是差不多年纪的同龄人，这时心底都不免起了一种惺惺相惜的心思。半响没有人出声，路上默默走着，一边想各自的心事，苏晴忽然满脸愁容，道，“我有点想家了。”,
祝依依一愣，轻轻接口道，“……我也是……”
李晓娟撇了撇嘴，没有出声。正在这时，正前方柳树下忽然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秦先生看着我们，目光落到祝依依身上，“祝依依，你来一下。”
还是那样命令的口气，简洁，有力，惜字如金。不过今天的他没有穿戎装，而是穿了一身铅灰色的中山装，中和了西服的冷冽气息，看起来儒雅，秀气，整个人显得丰神俊朗。
可不知怎地，我见到他总是有些紧张。大概是第一次见面，他给我留下心理阴影的缘故吧。
祝依依跟着秦先生离开了。我去饭堂打完饭，准备回到宿舍。从一幢青砖建筑前经过，忽然听到其中一间窗子里传出祝依依的声音，“秦教官，您不能这样……”
我脚步顿住。忍不住听起了墙角，伸长脖子向里面张望，眼前的情形令我差一点怒火中烧：房间里，秦先生的手正伸向祝依依素白的脸庞，另一只手去解她的衣扣。
“这里没有教官……只有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
秦先生的声音也不似往日声音没有起伏，而是嗓音带着磁性，微微有些沙哑，又仿佛带一抹急切的灼热……
看来这个人不仅冷血，还是个色狼呢！我气愤地想。正犹豫着，不知道该进去还是装作没看到的样子，默默离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不是我的风格……正在这时，我听到里面传来祝依依小心翼翼的声音：“那……你会一辈子对我好么？”
房间里，她伸手抱住了他。
我愣在原地。半响，默默地转身走开。
回到宿舍，苏晴跟李晓娟正在聊天。大约因为女生很少，又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班上不少女孩子已经收到了情书。特别跟我同屋的几个女孩子，祝依依就不用说了，每天收到的情书不计其数，班上已经起了不少风言风语……我听到李晓娟说，林默生好像喜欢祝依依。苏晴说，那有什么奇怪的，咱们班的男生，我敢说十个里面有八个都喜欢她的。
我对她们的话题没什么兴趣，是以只是默默躺在床上想自己的心事……她们的聊天偶尔会有几句插进来。
李晓娟语气一滞，撇了撇嘴道，“也是，一个是咱们班最出众的男生，另一个是咱们班最漂亮的女孩子……也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才子佳人嘛。”
“最出众？那倒也未必……”
“怎么？你还有更欣赏的？”
苏晴想说什么，忽然顿住，笑了笑没有说话。这时又听李晓娟道，“不过我觉得，秦教官好像对祝依依很是维护呢……”
苏晴神色一愣，半响，语气没有波澜，“……可我听说蒋教官对秦教官也有意思呢。”
“真的？”李晓娟脸上闪过一丝玩味的神情，，“……这下可有好戏瞧了。”
我心底一愣，心想，倒应该找个机会提醒一下祝依依。漂亮的女孩子看似一生顺遂，可其实人生路上面临的诱惑、明枪暗箭只会只多不少。
正在此时，祝依依推门进来，脸上挂着一抹晕红……几个人的闲聊声戛然而止，众人视线在祝依依脸上轻轻一碰，又纷纷若无其事错开目光。
这时，我听到祝依依路过我身旁低声道，“穆兰，秦先生让你去一趟他的办公室。”
我心中惊讶，却忍住没有问原因。心想不会是方才偷看被他看到，所以兴师问罪来了吧？
一路上心底只是忐忑，我来到‘教导主任’的房间前停住。伸手敲了敲门，镂花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门原来是开着的。
秦先生背对着我，站在窗子前吸一支烟，他不开口，我也只得默不作声。可是想起他的所作所为，我还是忍不住有些义愤，于是冷冷道，“如果秦先生找我来没什么要紧事……我可以先走了吗？”
他转过头，玩味的目光盯着我，“我找你来，你觉得是为了什么事？”
他这样反客为主，我只好老老实实承认，“不知道……不过料想，应该不会是什么好事吧。”
“的确没什么好事……”他靠近我，居高临下望着我，一对精光四射的眸子极具压迫感，忽然伸手来捏住我的下巴，“跟了我，我能给你想要的一切。”说完粗暴地抱住我，在我脸上吻了起来。
我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因为早就知道了他的为人，所以倒也没有措手不及，心底只是愤怒，只是在他眼中渐渐浮现一缕灼热，眼神带了迷蒙神色的时候，忍不住冷笑一声，道，“你对祝依依也是这样说的？”
他的目光闪了闪，动作停了下来，“原来你都知道了。看不出来，你别的不行，装傻倒很有一套……方才你既然都看到了，为什么没有出声？”
竟然没有生气。
我心中有一秒的惊讶，原来他也已经看到了。
既然已经亮出了底牌，我只得直截了当道，“秦先生，我知道有些事对于你来说可能稀松平常。可祝依依只有十八岁，她只是一个纯洁的女孩子……对于你只有一瞬间，对于有些人来说可能是一辈子——特别是女人。”这时候，我也顾不得忌讳了，心里只是替祝依依感到不值，又有些义愤，所以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义正言辞。
他望着我的眼神加深了些，眼神里的情欲渐渐退却，恢复了往日的犀利，半响用一种冷静的语气道，“上头派我去南京，走的时候可以带一名工作太太，我本来选中了你，你的天分很高，又是我的人……”说这句‘我的人’的时候，他的神色有什么一闪而逝。“不过可惜，你并没有通过考验。”
我一愣，心底仿佛松了一口气。原来他是在考验我，看来是我误会他了……可是我心底又有些不服气……这算什么考验？
后来我才知道，班上的每一位同学都要被派到沦陷区。因为女生只有寥寥几个，所以男生需要选一位女同学做自己的搭档，成绩好的男同学可以优先选择。而其余没有被选择的女生，则会随机分配到要去的地点，一般都是偏远地区……我以为一定有很多人会选祝依依，毕竟班上暗恋她的男孩子光我知道的就有好几个。
可是出乎我意料的，并没有人选她。即使相当一部分男生身旁没有搭档，他们也没有选择祝依依做他们的搭档，仿佛刻意避开了她受伤的视线。我看到她孤零零地站在台上，美丽的脸上渐渐浮现一抹错愕与不甘。
也没有人选择我。
于是偌大的讲台上只剩我们两个人，面面相觑。
我知道这种事也很正常，毕竟人生嘛，不被选择才是常态，找工作如此，谈恋爱如此……可心底还是有一丝莫名的失落，说不难受是假的，一个人，不，两个人站在台上，被几十双眼睛注视着，多少有点难堪……毕竟，没有人希望自己是不被选择的那一个。
只是在那一瞬间，我又回到了宋悦离开我那一天，那种被抛弃的感觉……也许我真的是天煞孤星，永远，都只适合自己一个人吧？
我从来没想到，林默生会上台。就在我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他忽然朝我走来，站在我面前，望着我道，“……我想请沈穆兰同学做我的搭档。”
我重重愣住，有那么一瞬间，眼眶一酸，忽然有种想落泪的感觉。《芳华》里面，何小萍爱上刘峰那一刻，就是这样的心情吧？
走出偌大的会议室，我们两人并肩走在林荫漫布的小路上，我还沉浸在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中。他忽然停下脚步，朝我伸出手来，“那么，沈穆兰同学……祝我们合作愉快。”
落日伴着晚霞，不远处夕阳将流云染成橘色，层层铺展开来。怔了怔，我也伸出手，仰头望着他，“……合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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