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训练班的日子其实很苦,有些课程,甚至称得上残忍的程度,比如今天上午一堂课,就是毒物实验,用滴了植物毒汁的牛肉,去喂狗,用来实验的狗在地上疼得满地打滚,很快便死了……据说是为了以后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方便就地取材。
回来后,我躺在床上不想动,只是在想,这样的生活,真的是我想要的么?
对面的祝依依正坐在窗前对着镜子梳头发……窗外是一株高大的洋槐,浓荫密布,阳光照在叶子上,就仿佛碧波在荡漾一般。
我正躺在床上想自己的心事,门外忽然涌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宿舍门忽然被‘哐啷’一声从外推开了。
李晓娟站在蒋兰英身后,神情一脸得意。蒋兰英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的脸,“训练班的纪律,不准私下传信,可我接到举报,你们有人私藏信件……藏的信现在交出来,我还可以对她网开一面。但如果待会被我搜出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祝依依、苏晴跟我闻言脸色都是一白。苏晴小心翼翼地问,“……情书也算吗?”
“废话!这里的一张纸条、一片白纸也要经过检查的。”
苏晴碰了个钉子,不敢再问,只好道,“奥……我没有。”
我因为自信没有什么能被人抓住的把柄,心底倒也不怎么害怕。
蒋兰英的目光最后停在了祝依依脸上,不知怎地,我觉得她唇角有一丝冷笑滑过,分明是胸有成竹的样子……祝依依脸色白了白,神色看起来更加的可怜,顿了顿,声音嗫嚅道,“我也……没有。”
“既然这样,那么也别怪我无情了……给我搜!”蒋兰英带来的几个人,在李晓娟的带领下,径直在祝依依的床上搜了起来。有人拎起祝依依的帆布袋,布袋里的东西被稀里哗啦倒了出来……甚至连祝依依蕾丝边的内衣,也被翻了出来,孤零零地躺在地上,任人嘲笑一般。
蒋兰英在祝依依的床下搜出了厚厚的雪花一样的信件……就在那雪花一样的信纸里,我忽然眼尖地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熟悉的字迹一看就能认出来,‘默生’……心中仿若被针刺了一下。
随即苦笑一下,是啊,你又在暗自期待些什么呢?
其实我大约能猜得透林默生为什么挺身而出……那天走出会议室的时候,我听到有两个男生在议论,“心上人在台上巴巴望着你,你小子却能硬起心肠装看不见,我真服……你不上台,人家得多伤心啊。”
另一个男声沉默了一下,语气忽然低了几分,“祝依依是秦先生的人,又有谁敢选……”
所以对于林默生选择了我做他的搭档,倒也不会有多少想法。我知道他喜欢的人其实一直是祝依依,可班里都默认祝依依是秦先生的人,自然没有人敢去招惹她……他能为我挺身而出,大概率是出于同情罢了。
可不管怎样,我对他已没了当初的成见。成为搭档,两人接触的机会渐渐多了,一起训练,有时还会一起吃饭……越相处越发现,这是一个与宋悦截然不同的男生,有责任感、正直,而富有担当。
是我欣赏的类型——
可也只是欣赏罢了。一次失败的恋情,足以摧垮我对感情的全部信仰。
祝依依被带走了,据说是要被关禁闭。
苏晴忍不住犹豫着对我说道,“你说,蒋教官不会是为了整治祝依依吧?她会怎么样……总归是同窗,我们要不要为她求求情?”
这时我们都起了一种兔死狐悲的心意……我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来到了秦先生的办公室里。
苏晴说得很对,总归是同窗一场,我实在做不到见死不救的。
他打开门,见是我,表情仿佛有些意外。
我顾不得跟他绕圈子,开门见山道,“祝依依被蒋教官关禁闭了……”
见他默不作声望着我,我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蒋教官是因为您才针对祝依依的……她是你的人,你当然要救她了。”
他有些好笑地望着我,“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
我忽然愣在原地,有些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往下说下去了……原来真的是我误会他了。纵使我脸皮厚,我的脸还是有些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就在我准备转身的时候,他忽然说,“我提醒你……身为一名特工,最忌感情用事。你这个样子,任务中一定会相互牵连的。”
我侧头望着他,他的视线冰冷而没有一丝温度。算了,对于这样一个冷血的人,我已经不指望他能对一个与己无关的人伸出援手了。
于是回头,朝他点点头,嫣然一笑,“我记住了……那么,就当我今天没有来过好了。”
转过身,唇角的笑却在瞬间凉了下来。
五
三天后,我跟祝依依还有林默生,以及苏晴,被派往南京的火车上。几个人由秦先生直接领导。我跟林默生作为名义上的夫妻,将被安插进一个叫‘第六站’的地方,据说是汪精卫在南京设立的直属情报机构。
祝依依被关了两天就被放出来了……看来他还是没有见死不救。这个人,看起来很冷血,原来心地其实也还不错嘛……
因为要扮演夫妻,林默生提议我们两人先熟悉一下彼此,不然肢体语言总是骗不了人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心底忽然有些莫名紧张……于是第一天下了班,我挽着他的手走进了距离单位最近的西餐厅。
无数盏小灯泡繁星一样点缀在天花板,小提琴手奏着优雅的歌,我看着他的侧脸,忽然有些恍惚起来……我还记得跟宋悦第一次约会,也是在这样一家氛围很好的餐厅里。只是那一天下着瓢泼大雨,地上水流如注,等我下了车赶到约定的地点,鞋子都已经湿透了,整个人异常狼狈。
吃完饭雨下得更大,两人站在餐厅外的屋檐下躲雨,望着窗外的雨,我忍不住面露愁容,问他,“你说……第一次跟你约会就下这样大的雨,会不会是不好的兆头啊?”
他侧过头来,就那样自然而然牵起了我的手,眸子里映着狼狈不堪的我,郑重盯着我道,“谁说的?这是上天想留你跟我在一起躲雨……”
最美不是下雨天,而是与你躲过雨的屋檐。
鬼使神差地,我的脑袋里忽然就冒出这样一句。潇潇的雨幕里,他的侧脸挂着绵密的水珠,无数的雨霰子从屋檐涌进来,打在我们的脸上身上,两人都十分狼狈,可心底都十分甜蜜。
我将思绪从很久以前抽出来,看着眼前的人。
今天没有下雨。
面前的人也不是宋悦。
林默生忽然伸手,牵住了我的手。
我被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就想甩开他牵着我的那只手。可终于还是忍住了,因为想到他跟我说的,两个人要熟悉彼此……脸就有些红了。
我正抑制自己胡思乱想的念头,他忽然凑近我道,“黄蜂密令,下个礼拜二,林站长在红玫瑰歌舞厅被刺。我们的任务是,不惜一切代价掩护执行刺杀任务的同志撤退。”
林站长是我在‘第六站’的直属上司。听到‘黄蜂’这个代号,我立马不受控制地紧张起来,他觉察到了我掌心的颤抖,用力摁住我的手,“不要这么紧张……周围很可能有人在盯梢。”
我明白站里对新人并不十分信任,经常会派人跟踪、监听每个下属,这也是情报界常见的一种手段。
他说完这句话,我更紧张了。我只好压低了声音,也学着他的样子凑近到他耳朵边,重复了一句,“不惜一切代价……暴露我们也在所不惜么?是谁执行这次任务?我们要怎么配合?”外人看来,俨然一副热恋中的小情侣的样子。
沉吟了一下,他道,“我们的任务是,搞清林站长的包厢房间、以及包厢外负责保护他的便衣的位置……行动安排的很周密,按理说不会那么容易暴露的。”
“可我们是新来的……一来就发生这样的事,会不会怀疑到我们头上?”
“放心……这里的每个人,都一定会被怀疑的。”他继续道,“所以,我们要提前对好口供。”
我镇定了一下心神,用力点了点头。他接着说,“还有,以后传递情报,需要你去街头的‘月色’咖啡馆,秦先生会派人跟你在那里接头……”
这份工作的内容其实十分忙碌,白天要截获、破译来自世界各地的秘密电文,大多数时候晚上甚至要加班。所以很多时候我们一天也见不到对方。等我晚上回来的时候,他还没有回来,在我已经睡得半梦半醒之间……会忽然听到锁孔转动的声响。
这天下班,站长请所有人去他家里吃饭。我跟林默生不动声色地交换个眼神,心里明白,这是个跟站长一家拉近关系的好机会。
站长太太相貌朴实而平庸,并不是我想象中养尊处优的阔太太形象,看得出是那种没见过世面、也没接受过什么教育的家庭妇女。这样的人往往知足常乐。果然她的手艺也十分好,家里没有佣人,一桌子菜都是她亲自为我们做的。
其他人都在客厅里对站长争相奉承,讨林站长欢心。我觉得很闷,所以来到了厨房。看着站长太太在菜篮子里忙碌的时候,我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三天后林站长就要死了,那么她该怎么办呢?这个年代,没有文化、没有手艺、没有任何一技之长的劳动妇女,顶着汉奸遗孀名声的过下半生会怎么样呢?
我明白我这是替古人担忧——自己都在悬崖边行走的情况下,还去担心一个伪政府官员的老婆……我正在胡思乱想间,她忽然回过头来,对上我略带同情的眼神明显愣了一愣。
我怕露出马脚来,连忙道,“我帮您择菜吧?”
她仿佛很高兴,用操着上海话的口音道,“侬是客人,勿好意思麻烦侬……”
我说,“没关系的。”说着蹲在地上帮她打起了下手。
站长太太仿佛很喜欢我,期间对林默生夸了我好几遍,“ 吾老喜欢侬太太……林先生可以带着侬太太一道来阿拉上海白相好了。”
站长便道,“我太太很少夸人……小林很有福气啊。”
林默生便端起一杯酒,对站长道,“多谢站长栽培……那我们也敬您跟太太一杯,祝你们一辈子和和美美,白头到老。”说着丢给我一个眼色,我连忙端起杯子,跟他一起去敬酒。
我知道,对于他这样书生气的人来说,能说出这样的场面话来已属实不易。
两撇胡子的林站长果然闻言似乎很是高兴,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接着其他人更是你一言我一语,一杯接一杯朝站长敬酒。一晚上哄得林站长心花怒放,宾主尽皆酒意熏然。
告别了林站长一家,公馆外是一条长长的林荫路,今晚的月色很好,银色的月光像水银一样,从树叶的缝隙漏下来,星星点点的,我忽然玩心大起,双手捧着去接那漏下来的月光,却怎么也接不住……
感觉到身后有人在看我,我回头,林默生正怔怔盯着我的背影出神,皎洁的月光下能看清他脸上醉酒的酡红。
我朝他笑道,“是不是很傻?可是这样傻的日子,以后怕是也很难再有了……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朝回去的路上走着,寂静的街道上只有两道一深一浅的脚步声。我忽然希望,这条路就这么一直走下去该有多好。
可是也知道没有走不完的路。
约定执行刺杀任务的时间很快就到了,林站长在下班之前宣布,“晚上中田大佐在红玫瑰歌舞厅为诸位接风,希望诸位共克时艰,共同为站里的情报工作添砖加瓦……”
果然是一只千年的狐狸,临出发才肯透露包厢位置。没想到这时林太太却忽然给我打电话,“小林媳妇,你来一趟我家……我有件事想麻烦你。”
我心里十分焦急,只得借了个由头,趁着无人注意的间隙将林默生约了出来。花园尽头的走廊下,两个人像是热恋期难分难舍的小情侣,我对他说,“怎么办?林太太忽然叫我去她家,是不是我们今晚的行动已经暴露了?”
“她说是什么事了没有?”
“没有。”
林默生沉吟了半响,眼神滑过一抹忧色,当机立断道,“不论怎么样……你都必须去。”
“可是……”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他仿佛已经明白我要说什么,道,“放心,任务那边有我呢。你记得保护好自己。”
其实这句话应该我对他说的。
他说完深深望了我一眼,眼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一瞬间几乎以为是我看错了,像是关切,又像是不舍。可他喜欢的人,分明是祝依依啊。
我一直都知道的。
到林太太家,林太太很热情地迎上来了,“小林媳妇,我想请你帮忙拍一份电报……娘家的事情勿好意思麻烦别人。”
为了感激她对我的信任,我认认真真替她写好了一封信,准备抽空帮她用站上的发报机寄出去。林太太做了一大桌子菜款待我。可是我因为怀着心事,对着一桌子美味佳肴有些食不知味。
她与我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聊了几句,忽然压低声音对我道,“小林媳妇,其实我找你来还有一件事情……听说今天有人要在红玫瑰歌舞厅行刺中田大佐,那种地方好危险的嘞,你一个女孩子,还是不要去得好。”
我脑中轰然一声,原来他们都已经知道了?林站长早就知道有人要在红玫瑰搞暗杀……还是说,这本来就是一场请君入瓮的陷阱,一场好戏?……那林默生他该怎么办呢?
这样想着,掌心握着的茶杯有些发烫起来,手上的杯子有些捏不稳,碧绿的茶水晃了晃,仿佛要溢出来,林太太关切地道,“小林媳妇,你没事吧?”……
我勉力镇定心神,心想,不会的,看站长太太的情形,绝对不像是已经发现了什么,最坏的情形还没有发生……可是,林站长早就安排好了一切,林默生一力搭救,一定会把他自己搭进去的,纵使他没有事,一旦执行任务的同志被捕,大概率也会牵连他来的……不行,我必须得设法提醒他。
我心中焦虑已极,可脸上还要与林太太谈笑风生。眼看着墙上的挂钟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却又无计可施。
六
好不容易摆脱了林太太,回到家,林默生还没有回来。我坐立不安地等待着,快十二点钟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阵清浅的敲门声。
我急忙打开门。外面站着的人是林默生,那张素来英俊的脸上此刻看起来十分憔悴,衬衫上沾了星星点点的血渍。
我脱口问,“你受伤了?”
他神色复杂地抬起头看我一眼,越过我径直走进房间,坐在沙发上,“我没有受伤……随站长负责清理现场,所以回来地晚了。”
我焦急地追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站长太太已经知道了今晚的行动……”
“行动失败,祝依依牺牲了……”我被这句话惊得怔在了原地,动弹不得,说不清心底的感觉,半响呆呆问,“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咱们的人里有内奸,有人出卖了今晚的行动……特高课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我们的人往里钻。”他的眼中有一瞬间的痛苦跟迷茫。那一瞬间的他,竟然像极了一个单纯无措的孩童。
我明白祝依依的死对他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可我却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安慰他。我的心情跟他一样的难受,毕竟半年多的训练日子,训练班的同学已经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可我知道林默生对祝依依的特殊感情,那种失去挚爱的痛苦,一定更甚于我。
于是我轻轻对他道,“你……伤心的话哭出来就好了。”
他抬眼望着我,眼底有什么一闪而逝,我心底忽然生起一阵凛然的寒意……脱口道,“怎么,你怀疑是我?”
他那阵怀疑的目光还是刺痛了我。他望着我,眼中似是纠结,终于却还是说道,“……那天晚上,只有你没来。”
我愣在原地,一瞬间只是怔怔盯着他,心底委屈更甚。
当一个人怀疑你的时候,当一个人不爱你的时候,或许你说什么,怎么说,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两人之间仿佛出现了一道清浅的裂痕,只是这道裂痕越来越深……当站长在会议室里宣布“军统的人敢在中田大佐眼皮子底下搞暗杀……好在,搞暗杀的重庆分子已经被当场击毙了,中田大佐对我们的工作很是满意……”
站长一脸志得意满的神情,我忍不住看向林默生,他的眼底一阵失落,神色一瞬间沉下去……到底是深深爱过、那样相似的一张脸啊。
下班以前,他拦住我对我说,“秦先生想见你。”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刻意不看我,目光垂到了地面上。原来不知何时起,两人之间好像多了一堵无形的墙。
“星期六,月色咖啡馆。”
说完这句话,两人擦肩而过。跟真正的搭档一样。
星期六我如约来到街角的月色咖啡馆。隔着咖啡厅起了层雾的毛玻璃,秦先生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玻璃窗外。
想不到他亲自跟我来接头。我情不自禁端坐了身体。秦先生是我们在南京的直属上司,如果不是非常原因,通常不会跟我亲自接头。我一边猜测着他即将要对我安排的任务,一边忍不住想起林默生对我说过的话……
就在这时,一声枪响,击碎了咖啡馆的玻璃窗,店里的人群一阵骚乱,纷纷钻到了桌子底下。
回头,只见秦先生倒在了‘月色’咖啡馆的门前。人群乱糟糟朝外涌出。
我心中一惊,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足足好几秒,终于回过神来。
因为受过专业训练的缘故,接头的时候如果遇上意外发生,首先要保护自己。所以不过犹豫了几秒钟,我顾不得悲伤,立即决定离开现场。
我兜兜转转向来时的路上走去,一路上步履凌乱,仿佛一叶风雨飘摇的小舟,完全在风雨里失去了方向……想起秦先生的音容笑貌,纵使他在我眼里跟其他特务头子没什么两样,可训练班一段亦师亦友的情分,还是让我心底悲伤莫名;还有那天他跟我说“身为一名特工,最忌感情用事。你这个样子,任务中一定会相互牵连的。”以及他好笑的望着我的表情……仿佛还是昨天。
猝然遭遇这样的变故,我脑中纷乱,一个念头却越来越清晰起来。南京派来的四人小组,祝依依跟秦先生都已经死了……今天来‘月色’跟秦先生接头,也是林默生告诉我的……我不敢往下想下去。
走出好久,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远远地,秦先生熟悉的身影就那样倒在地上,双目大睁,仿佛心有不甘……
夕阳底下,我站在林默生面前。
“秦先生被暗杀了。”
“怎么?你怀疑是我?”对上我怀疑的目光,他眼中一愣,闪过一丝受伤的表情。
他艰难地说了这一句,抬眸望着我。
“不光是这一件事……那天站长太太早就知道了我们的行动,你说过,我们的人里有内奸。一起来南京的四个人,两个人已经死了,所以剩余两个人,嫌疑最大。”我话说了一半,可他一定听懂了。出卖组织的那个人不是我,就是他。
我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的一丝表情。心底却莫名凄凉。没有任何一个人比我更不希望留下的人是我们两个。
他竟然笑了一下,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穆兰,我原本担心背叛我们的人是你……”
“……不过现在看来,显然不是。”说着用一种怜爱的目光望着我。
我怔了怔,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只是想,如果真的是他背叛了组织,那他现在为什么又要放过我呢?来之前我本来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可是现在看来也许是我误会……又或许这一切只是他在演戏罢了。
他没有理会我复杂的情绪,而是说,“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信的……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可以把答案交给时间。”
我定定看着他的眼神,彼此眼中都多了些对方看不懂的东西。
他忽然低头望着我,用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说,“第一次见到你时,眼神怯怯地像一只鹿,我就在想,这个女孩子娇滴滴的,怎么能做特工呢?没想到你的成绩竟然很好……那一天我看到你孤零零地站在台上,我忽然心想,我要给这个女孩子安全感,我不要她被人品头论足。我希望你永远是被人坚定选择的那一个,而不是权衡利弊后做出的选择。”
我想终其一生,我都不会忘记这样的场景。夕阳下,落日绽开余晖,橘色的晚霞一层一层铺展天际,有人目光坚定的望着我,告诉我说,“我希望你是被人坚定选择的那一个,而不是被人权衡利弊后的选择。”
七
清晨的阳光滑破薄薄的雾气,叫卖的报童从我面前匆匆经过,在我面前露出礼貌而羞涩的一个笑容,“小姐,来一份报纸吧?”
我看了他手里的报纸一眼,秦先生的大幅照片被印在上面,音容笑貌宛若当初……我只好接过他手上的报纸,付过钱然后来上班。
新闻占据了报纸的大幅版面,“军统南京站站长昨日被击毙……第六站再立新功。”
我只看了一眼,准备将那张报纸揉成一团,正在这时眼神却忽然被报纸上多出来的一行小字攫住。因为受过专业训练的缘故,我一眼就瞥见报纸的副标题下面,多印了一串极具规律性的数字,像是一串密码……等我将那串数字用摩斯密码破译后,纸上原来是这么几个字:“黄蜂已死,听命紫鸢。”
黄蜂是秦先生的代号,而紫鸢……想必是上头新派来的上司了。
夜色阑珊的巷子里,我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熟悉的巷子前,正前方一道人影,黑暗中仿佛与乌漆的墙面融为一体。我正准备径直从他面前穿过,那道人影忽然间开口了,“你来了?我等你很久了。”熟悉的声音落入耳中,如有一怔。
“你做得很好,还有最后一件任务……”
“你是紫鸢?”我颤抖着声音,问。
黑暗中,那道纤细的身影点了点头,道,“林默生是背叛者……你的最后一件任务,除掉他。”虽然她刻意压低了声音,我还是能听出来是一名女子的声音。
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忽然无力地将头埋在掌心。也许秦先生说得对,我根本不适合做这样的工作,我不够冷酷,不够绝情,永远只会感情用事。
她声音忽然低了低,用一种安慰的语气道,“穆兰,你还太年轻了。这种时候,儿女私情算得了什么呢?……你如果不忍心,上头还会安排其他人来的。”
“我会完成任务的……”我仓促地打断她道。
闻言,对面的人叹了口气,语气似有不忍,“进了军统的大门,你我早就失去了动凡心的资格。”说完最后一句话,她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灯火迷离的红玫瑰歌舞厅,我对林默生说,我请你跳舞吧。
他笑了笑,这件事应该男孩子来主动啊。说着温柔地伸手揽在了我的腰间。
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酒香四溢的舞池里,我对他说,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一起跳舞了。
抬起头,对上我目中盈然的泪,他眼中如有一怔。
说完我用力揽住了他。下一秒,松手,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从人群里离开。
即使不回头,我也能看到他的身体在我背后轰然倒地……以及,他绝望的双眼。
这是永世难赎的罪孽。
可是,为了他,我愿意。
黑暗中紫鸢第一次站在我面前,从她开口叫我穆兰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是我身边极熟悉的人。
祝依依身上的木樨香气,我闻了三年。
所以当她黑暗中第一次出现在在我面前,我就知道,原来她没有死。
无论结果是哪一种,没有什么比心爱的人背叛更令人绝望的痛苦了吧?
所以我替他做了选择。
唇角有什么嫣红胜血,冰凉流下。
我的身体沿着墙角慢慢滑落,带着我对林默生全部的思念,轰然倒地。
八
我睁开双目,花木扶疏的小院里,我用力推开小院的木门,捂着脸奔到了街上。不去理会身后唐七月焦急的呐喊,“穆兰……不,李宛……”
人潮汹涌的街道上,我望着周围的一切,恍如隔世,不知何时起脸前已泪流满面。
正在这时,面前却忽然多了一道熟悉的人影,宋悦看见我神色闪过一丝惊喜,脱口道,“小宛,你去哪里了?”
见我只是远远盯着他,身体却不为所动,他脸上好像真的有些焦急了,“那天是一时气话……你走之后我真的后悔死了,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找你……快跟我回去吧?”说着想要来牵我的胳膊。
“不用了。宋悦,你说你父母介意我的出生,我的家庭……您这样的家庭,我的确有些高攀不起,咱们好聚好散吧。”说完这句话,我用力甩开他牵着我的那只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身后传来他焦急的呼喊,“小宛你听我说……”
一阵鸣笛,也只是消散在了风里。
而我却心伤难忍,无声地流出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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