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哥舒穆清

又是一个冬天,大雪将一切都覆盖的冬天,洁白的世界,好似可以遮住所有好的坏的、情愿的不情愿的、永恒的短暂的。

我就是在寒冷的冬天嫁给了一个武将。

德妃收养我,待我比亲生的五姐更慈爱。出嫁的前一夜,她告诉我,自古婚嫁,无论再好的郎君,成为夫婿都是另一个人了。所以嫁娶前,见或不见,都无妨,相不相识,也不妨后半生的相伴。她还说,如我这般的样貌,又有公主的尊贵,夫婿定会与我相敬如宾的。我知道她用这些话在劝慰我,可她不敢提,我那夫婿在婚礼前的几个时辰,将被封镇西将军,亲率虎贲军征战高昌。

可就算告知我,我也是不怕的。

多少女娘将婚嫁看作终生归宿,于我而言,婚礼不过是我通向更高权力的一步棋而已,我既是棋子,也是执棋者。离开这个牢笼般的宫廷,我能飞向另一个世界。待我羽翼丰满,我又会再飞回来,飞回这个带给我痛苦回忆的宫廷,成为真正的主宰者。

人人都羡慕我,能嫁与少年将军,是我修了几世的福分。可我不解,为何世人不羡慕他哥舒穆清,能有我这样的公主为新妇,也是他几世修来的姻缘。看来世人对男女的看法天生就不公平。也许,我能为天下的女子先蹚出一条路来,一条不依靠夫婿、父兄、家族也能活下来的路。有了这条路,后来的女子才有了往前走的方向。我一人不行,但后面将有前仆后继的人,总有可以的。我愿意做一个牺牲者,一个引路人。像刑天,即使被斩断头颅也要对着天帝舞着干戚。

所有人都瞒着我,其实这些,好似也无须对一个傀儡说明。人人都说我好运,就如同我的十姐和十一姐出嫁那时一样。公主出嫁,世家迎亲。好似这场喜事十全十美,但似乎独忘了一人的无奈。我知道,若是我执意不嫁,自有我的妹妹们接替,阿父贵为帝王,他考虑的是如何将哥舒氏与皇族永远的捆绑。

阿父的女儿足够多,帝王的公主有天生的命运。

那天黄昏,五彩的霞光是被衡山公主和哥舒穆清的婚礼染成的。凤凰、蝙蝠、葫芦,所有代表吉祥的纹样绣满红绸,可触及却是凉的,寒气直直刻入心脏。

长安城、朱雀大道。送嫁娘们带着数车的珍宝从宫门鱼贯而出,大道两旁的人们,匍匐在地上,眼睛却偷瞧着车驾后数不清的牡丹花。

“冬日里,怎会有开的这般好的牡丹?!”

寒冬里,娇贵的牡丹花,是我向阿父提的唯一要求。可颤风娇却不是娇贵的品种,洛阳新出的牡丹,并蒂开放。洛阳培育出过各色的牡丹花,可这颤风娇最是“不合时宜”,一身反骨,如我一般,一遇寒气便是众牡丹中的花王,大朵大朵的花瓣盖过了所有牡丹的风姿,可若是养在炭火温暖处,只留得花叶垂坠,独留花蕊立在枝头。那年,我向阿父要了进贡的全部的颤风娇;那年,衡山公主陪嫁的牡丹多到香气萦绕在朱雀大街三日不绝;那年,我在世人的心中多了份骄纵奢靡的印象。

坐在玉撵中的我,依稀记起幼年时,已逝的九公主曾依仗阿父对宣德先皇后的愧疚,公然羞辱我。她说的话,我永远记得“血脉不纯,怎会有这样的公主”,帮我求饶的琬娘一样被她评为样貌粗鄙,无半点美貌。九公主确实有这资本。她独得阿父宠爱,她继承了宣德先皇后八九分的眉眼和聪慧,帝王与宣德先皇后最小的孩子。她扭捏着撒娇几句,阿父便对她言听计从。

那时,德妃也曾教导我和琬娘,“娘子也可非色侍人,我们有和郎君一样的智慧,忍耐,勇气。不因困在金丝笼般的闺阁,就放弃施展才华的机会。娘子可以靠勇气和智慧赢得姊妹间的比较,今后夫婿的敬爱,不但还可以获得更多更纯粹的东西,例如天下人的敬爱。”

可这话也只有琬娘一个人做到了,琬娘是世人心中无暇的公主,最想成为的娘子。做公主时谦顺柔嘉,做新妇时夫妇和睦。

我倚在鱼水亭处发愣,思绪乱飞地回忆中往昔。我从未见过哥舒穆清,好像唯一一次的可能,都被错过。

哥舒穆清少年英勇,竞赛中赢得虎贲军的魁首,阿父赏识哥舒肇,也想见见哥舒家的好儿郎。哥舒穆清便有幸跟着哥舒肇进宫,这已是他唯一的一次进宫。后来领旨战高昌,战事紧急,从军营里直接出发。那时我年幼,教养我的嬷嬷偷懒,又私吞了为我制衣的绸布,所以我没有去那场宴会。不过那次,错过了哥舒穆清,却遇见了养育我的德妃。这笔命中注定的买卖倒也不算吃亏。我时常在想,倘若哥舒穆清真的战死沙场,那我们此生真的就没有再见的缘分了,或许世间也少有我们这样的夫妻。

彼此捆绑为一体,却从未相见。

忙碌的仆僮在我的跟前穿来穿去,打断了我难得回忆往昔的思绪。君舅听着朝堂上的动静愈演愈烈,估摸着哥舒穆清即将凯旋。君姑命令婢子们将哥舒穆清的书房打扫了一遍又一遍。大嫂还是旧模样,整个人冷冷清清的。我能从大哥与君舅的闲谈中,看见一种异样的神采在哥舒氏独有的绿色瞳孔中闪烁。整个哥舒府的人都很开心,只有我大为不快。

哥舒绵绵从背后跳出来,她问我怎么近日都不去大雁塔寺祈福。

我说:“西征高昌的军报频频入京,且次次都是捷报。你二哥征战三载,如今得胜回朝的消息已定,回长安不过是看时间的早晚罢了。祈福倒也没太大必要了。”

哥舒绵绵说:“那你这是因为没有正当理由找施芥那家伙而在烦恼?”

我说:“施芥领了份送画的差事,每半旬过来一趟,省得我来回。”

哥舒绵绵说:“也是,阿母前儿还和徐嬷嬷念叨着,施芥禅师来时,叫下面的僮仆好生招待。送画?大雁塔寺有什么画能比得过我二哥的。难道那画是那个号称‘顾恺之真传’陶一觞的吗?”

我不解地问:“陶一觞何时得了这个诨名了?”

哥舒绵绵说:“上次几个弘文馆的儒生误入还在修缮的大雁塔内,见陶一觞所绘壁画精美,笔韵神似顾恺之风范,这‘顾恺之真传’的名号就传开了。我和薛青桐也想去瞧瞧,不过没赶上趟。法心住持封了去往大雁塔的路,说是宝塔还未修缮完,恐伤到游人……”

哥舒绵绵没有继承父兄一样的幽绿色的瞳孔,单从她的外表看,她随君姑,像个汉人女子。哥舒家不算是常年盘踞长安的士族大家,哥舒肇是跟着帝王一路打出来的。他们有胡人的外貌,却受到几代汉家女子的影响,只剩下哥舒家的男子独有的标志,一副和狼一样,绿色的双瞳。我看着哥舒绵绵念念叨叨的,想起哥舒绵绵也有个“打四娘子”的诨名,既是说哥舒绵绵在兄弟姊妹间的排号,又是说哥舒绵绵曾经以一打四的勇猛事迹。

那是我婚后的第一年。因着某次哥舒绵绵在某家贵女的赏花宴上,她犯浑与薛青桐一言不合将几个世家小郎君打了一顿,伤得最重的却是吏部尚书徐家六郎,丢人丢到整个长安城世家人尽皆知,气得向来溺爱绵绵的君姑欲以家法处置。

君姑那次铁了心要挫挫她的脾气,大嫂谢愠玉和大哥哥舒远杨怎般都劝不了,哥舒远杨派僮仆请我。那时我不知哥舒府的底细,不敢贸然出手,何况这事确实做的失礼。可后来去打听的女柔回来,说清原委,才愿意出手相助。

这份薄面君姑还是看重的,原本我的婚嫁就是消了她的灾。阿父惧怕哥舒穆清手握大黎最精锐的虎贲军,千里之外,一旦叛变,大黎江山顷刻可覆。即使一起打下江山的哥舒肇与阿父是从小的交情,阿父也不敢完全信任哥舒肇的儿子,虎贲军是大黎安稳为数不多的几张王牌,一旦交出兵符,虎贲军便只认握有虎符的哥舒穆清。

只有联姻,一个脆弱的女子,成就一段坚固的姻亲关系,可以消除双方的疑虑。蚂蚱都需要被捆绑在同一根细草上,才能稳靠。

联姻容易,也不容易。既然是重用臣子,又要考虑多方势力的联结。我的几个皇兄都已有正妻,那时的哥舒绵绵嫁给谁都不合适,让重臣之女嫁做妾室,那便是侮辱了。哥舒肇自是也不愿女儿随便嫁入皇族。那么只能嫁个公主给哥舒肇,或者未有正妻的哥舒远杨。但哥舒远扬早已定亲陈郡谢氏,阿父不敢得罪谢氏世族,便将主意打到了哥舒肇的身上。那时回长安暂住的三公主和七公主笑话我,阿父为我选的那段“白发黑发”的婚事,侥幸自己借着母族的权势躲过一劫。后来不知怎的,原本要嫁给哥舒肇的我,却得到了哥舒穆清主动求娶。这下全了阿父和哥舒氏两方的顾虑。我便成了皇族与哥舒氏之间相互信任的,最重要的信物。而我那自以为有母族庇佑的三姐、七姐却也被权势所迫远嫁,有生之年怕是难以再见了。

君姑的家法将要重重落在哥舒绵绵的身上。我费尽口舌才将君姑拦下,才免去哥舒绵绵一场皮肉之苦。此事之后,我这个之前不怎么来往的小姑见我,像是遇到了救苦救难的菩萨。

她感恩戴德地拿着她小心珍藏的,积攒数年的“宝贝”来感谢我。我看着她那木匣中,涂得五颜六色的泥偶,又是经植物染色的七色花草纸,又有哥舒远扬除夕赠与她的小马鞭。我略微嫌弃地婉拒了她那过分的热情。她见我如此,更加急切,忙将木匣推入我手中,让我再挑选挑选,最后在匣中的最下面,她翻来找去的拿出几张皱皱巴巴的宣纸,展示在我的面前。

“二嫂嫂,这可是二哥哥为我画的战车和宝剑样式。二哥哥说待他回来就给我锻一把最锋利轻巧的宝剑,他还说待我选好了剑柄上的云纹,他就回来了。”哥舒绵绵说着,脸上泛着幸福的微笑,“二嫂嫂,要不你代我选云纹好不。云纹定下来了,二哥哥就回来了。”

我拿起那几张被细心收藏的宣纸,简单翻阅了一下,那些纹样确实是花了心思的,光是夔龙纹就有三四种。不经好奇,我的那位人人称赞的夫婿哥舒穆清是一位怎样的男子。

我随手将常把玩的一对小纸镇送给她,“云纹还是你自己选吧,绵绵的心意我收到了。”

哥舒绵绵得到镇纸很是开心,接着又忧愁起来。

我明白她的心思,便说到:“若是绵绵实在想要感谢我,以后打架便带我偷偷去看看吧。我还从未见过一个小娘子能打赢三四个小郎君的。”

不知那句话让哥舒绵绵察觉了我爱闹腾的本性,我俩玩性又相仿。自此之后,哥舒绵绵如同找到臭味相投之人,有啥新奇之事,总拉着我去看。再加上每次她犯事,只要攀扯上我,被罚的总不会太重。于是,我俩就成了府宅中的混世双煞。

哥舒绵绵再次拍醒发呆愣神的我,她借口列了林林总总数十条,故意装作可怜模样央求我带她出去。君姑前几日为府宅中的琐事忙的站不停脚,只得禁了哥舒绵绵的外出,以期哥舒绵绵能少惹点祸事。但这份管束随着哥舒穆清回来的消息而渐渐松弛。距离哥舒穆清回朝还有半月有余,君姑和大嫂嫂彻底无暇顾及绵绵了。哥舒绵绵被放在了我的公主第,但禁令依旧管用。

在绵绵趴在我旁边连叹了五六次气之后,我实在被她烦到了。她脑筋一转,开始怂恿我和她去翻墙,原因是蒋青桐寄来书信邀她去偷看那个传闻中的陶一觞。

“二嫂嫂长这么大,应该从来没翻过墙吧?”绵绵故意激我,无奈我一个不注意还是中招了。

公主第后院,围墙旁。

“子未爬墙,安知爬墙之乐哉?”她极为老练的和我分析府中的地势,哪棵树最好下脚,哪边砖瓦松动过,哪块地方鲜有人现。墙头的积雪极深极滑,她熟练的挥着高扫帚扫去了雪,指挥着我,说:“二嫂嫂,你先上墙头,等我上时拉我一把。”

“那你为何不去哥舒府后院爬,这里你熟悉嘛?”我不解地问。公主第与哥舒府中间只有一个小门通行,正是两府第之间相连的一个下角,哥舒绵绵熟门熟路的过来爬墙,我不禁担心起了公主第的安全程度。

待会儿一定要让女柔好好检查一下公主第的围墙,以防有贼人进来。

哥舒绵绵极其仗义的要扶我先过去。待我踩着女贞的肩头,好不容易将一只脚跨过墙头。低头往下一瞧,先看见一对乌云踏雪的马蹄,向上看去,一个魁梧、身着甲胄的郎君骑着五花马停在旁边,那位郎君正一言不发的注视着我。他身上的甲胄有些陈旧的血迹和些许刚落下的雪花,胯下的五花马也佩有护甲,那马昂首神气,躯干壮实而四肢修长,腿蹄轻捷,那位郎君也是神气昂扬的。他的脸上留了胡须,还有几条刀剑的伤痕。

更有意思的是,他那双深绿色的双瞳是哥舒家男子独有的。可那位郎君我从未见过,他却极为无礼地紧盯着我。我感觉到他眼中的寒意比着墙头的落雪更冷,不禁背后发毛。那有这般傲慢的人,见到有娘子正遇尴尬,就该假装视而不见,或是来询问是否需要帮助。

难不成以为自己骑着高头大马,就觉得自己很高贵了吗?

哥舒绵绵不知道墙外的情况,在下面一个劲得催促着我“二嫂嫂直接跳下去,快跳啊。你可不兴这么胆小的。”我脚下的女贞也开始支撑不住地晃动。

此情此景,我看着那位郎君丝毫没有帮忙的打算,太过尴尬了。不知怎么的,我鬼使神差地把伸出的脚又缩了回来,转身跳回来院里,掉在一旁的积雪上。

哥舒绵绵不知情况,赶紧将我扶起。她叉着腰说:“二嫂嫂,你少有这般胆小的时候。看我,只给你演示一次!”

我刚准备叫住她的话还没出口,只见哥舒绵绵一边说着,一边踩上了女贞的肩头,一个借力就爬上来墙去。

“哥!”

“哥?”

“二哥哥,你回来啦?!!”

“哥舒穆清!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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