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贞陪着女柔盘点着公主的库房。
女贞一面忙活着手头的工作，一面向女柔抱怨：“最近公主都没有外出，老是闷在府里，可无聊了。”
女柔关爱地看着这个小妹妹，说：“公主可不无聊了，她捣鼓着那幅牡丹图几天了。我看是是你觉得府里无趣。”
女贞说：“姐姐，自从那夜后。我再没见哥舒驸马来过公主第了。”
女柔补充自己的观察，说：“何止，我听老夫人身边的小叶说，驸马打算常住东郊大营了。”
女贞因吃惊将手中的物件摔了下去：“啊，那晚发生了什么。怎么第一次见面就吵成这般？”
女柔拾起那掉在地上的布匹，敲了敲女贞的脑门，说：“我瞧驸马和公主在哥舒府见面都客套，也没有向哥舒老夫人提及那晚的事。想是问题不大。我们作为衡山公主的贴身女侍，切不可胡乱揣度哥舒府的众人和公主。”
女贞说：“难怪驸马每日故意借着军务的由头回东郊大营，定是……”
女贞还未说完，女柔拦住她的嘴巴，后面的话便被女贞硬生生地吞下去了。女贞正打算“反抗”，门外的小侍女急急地来唤女贞，说是衡山公主打算外出了，要女柔赶紧去服侍公主。
衡山公主今日出行极为低调，不再是华丽的玉撵，反而帏帽一把，骑马而至。后面跟着何衍和女柔两位侍从，二人各骑一匹五花杂色的马，一路畅通的到达大雁塔寺外的一处拐角。
黎璟下马，将胯下青驹的缰绳扔给何衍。见今日街市人多，吩咐何衍将青驹从后门牵去大雁塔寺的马厩，再来寻她。这青驹可是帝王赏给黎璟的宝贝，换做平日，这样平常的出行，黎璟是断不会用青驹这样的骏马，可今日出府，就是为了发泄一通。可本朝公主除了婚嫁异地，是没有机会离开长安的。若真的想走出这道门，除非和夫婿去自己的封地，但那一去，回来的机会就几乎不可能了。黎璟不能去看看长安外的草原、高山、大漠，那现在乘着快马奔驰大街，也是一种独到的畅快。
女贞之前随黎璟时常出游，早就玩野了。在宅院中闷了这么久，一出公主第便跃跃欲试。可她也是个机灵的，发觉公主今日出行穿得极为朴素，行踪极为低调，便明白了公主还在为上次与驸马见面之事心情不佳。
女贞渐渐走上前，往大雁塔寺对门的一家铺位一指，小心地对黎璟说：“公主，今日要不去竹娘子的铺位上瞧瞧？想是又多了些新玩意。”
竹娘子的铺位，生意四季红火。
这还得益于天时、地利、人和。她那铺位的位置极好，正正对着大雁塔寺的正门，来往的男女都会在路过时瞧上一瞧。加之，竹娘子为人热情好客，性子爽朗，做买卖童叟无欺，直来直往。无论买或不买她的货物，她都是满脸堆笑的向顾客介绍。大雁塔寺每日多久开门，她便多久开张。她总是踩着大雁塔寺每日晨昏的钟声进行她的忙碌。
但若只单单是铺面位置好、老板爽快，还是不够在大雁塔寺附近的众多铺位中有如此响亮的名气。
竹娘子最怪的，是她独到的脾气。
她卖的货都是手工所制，且一种款式只做一种。四季花草，用不同材质做出，极尽拟态求真，比真实的花草保存更久。唯独绢制的银杏发簪，每季都有，且时常以银杏叶为主增加些其他的花样。她的货物无非是一些通草或布绢做的女子所佩饰品，胜在小巧玲珑。长安城的娘子们最是喜爱新奇，越是与众不同、独一无二，越能在众姐妹中胜上一头。郎君们若是路过，也会为心爱的娘子选上一选。
我随着女贞的指引看向竹娘子的铺面。
人还未走近，竹娘子便看向了我，她是蜀州人，说话就如同蜀州盛产的饴蜜，甜丝丝的。竹娘子招呼我说：“璟娘子，前些日子想出来的新花样，专为你留着了。”
她从不唤我公主，只叫我璟娘子。
一开始便如此唤我，后面也就习惯了。这让我有那么一刻相信，也许自己可以不是衡山公主，只是一个普通的娘子。
不是谁都能成为竹娘子铺面的座上宾，我与竹娘子的相识还是得了空释的引荐。
那日我在禅房外的银杏树下思禅，女贞在旁一片片拾起她喜爱的叶子。可再美好的事物都将化为尘土，想到这，我不禁叹息道：“一切事物，在生时就是走入死时。”
“一切聚集皆归散灭。合会必离。有生必死。公主能想到这一层，禅机不浅。”空释不知何时走到我的身边，他很少夸赞人，尤其是在禅机这方面。我很高兴他有这般的眼光，但那日的心情确实无来由的难过。
我不想暴露自己在禅房外等他的心思，可一出口，便说：“空释，近日不见你人，上次在终南山也寻不着你。”
我觉得自己好生奇怪，每当难过时，总是希望能有空释陪着。他懂我的郁闷、难过，可他从不说破，他会用某种合适的方式默默地引导我，像一个师父带着自己的弟子走出困顿。而当我难过、孤寂、痛苦时，我所希望的，不过是一个愿意与我平等对话的人。这个人，我不需要他奉承我，也不允许他指着我。他最后就在我身边，安安静静地听我说完心中的难过，在拉着我走出情绪的泥潭。而当我不想说时，他会给我讲经文中的故事，开导我。
空释身上就有这般是我安心的魔力。
空释屈身拾起地上的一片银杏叶，放在石桌上，说：“近日在帮玄真法师整理《佛入涅槃密迹金刚力士哀恋经》，说的便是生死的禅机。”
“哦？怎样的故事？”我问道。
空释徐徐说道：“密迹金刚力士见佛灭度，不胜悲恼垂泪道：‘如来舍我。入于寂灭。我从今日。无归无依。无覆无护。衰恼灾患一旦顿集。忧愁毒箭深入我心。此金刚杵。当用护谁。即便弃掷。自今已往。当奉侍谁。谁当慈愍训诲于我。更于何时得睹尊颜。’说种种言。恋慕如来。”
“然后呢？”我追问道，“恋慕如来，可如来也有灭度。有生必死。”
空释见我情绪愈加消沉，便接着说：“可天帝释劝慰金刚力士说，为什么忆念如来平时对我们的教导？‘一切聚集皆归散灭。高者必堕。合会必离。有生必死。一切诸行。犹如河岸。临峻之树。亦如画水。寻画寻灭。亦如水泡。如草头露。不得久停。如乾闼婆城。暂为眼对。人命迅速。疾如射箭。速行天下。疾如日月。人命速疾。过于是天。无常败坏。应当解知。’”
我明白了空释的意思，佛说诸行无常便是这般。可越是这般清楚地明白，越是无助。“真的没有什么可以长久留下的吗？这一生真的就如在水面上作画，随画随灭吗？”我自言自语道，默默拾起石桌上的银杏叶。
“一切由众缘和合而产生的，终归散灭。不过……”空释没有解释完，反而转头微笑看向我，“小僧知道有种得以暂时留存的银杏叶，公主请随我来。”
空释将我带到竹娘子的铺位，我看到各种形态，栩栩如生的银杏叶，有步摇、垂环、可谓是巧夺天工。竹娘子的爽朗也打动了我。我挑选到一只精巧的玉臂环，环绕一圈各色花朵，以银杏叶加以点缀。
“银杏纷飞，叶叶聚集皆归散灭，不算佳木。可为何这般多的样式都与银杏叶有关？”我观察着琳琅满目的铺位。“娘子也钟爱银杏？”
“我知一故人，最爱在秋日收集这离散之物，我也是如娘子这般不解。可那人却对我说，‘一花一叶，可为一世’,既有离散，也会有相逢，见叶一世，又一轮回，见之复见，念之复念。有人只见离散，却不知佛陀慈悲，众生散灭，可皆有重逢之时。金黄银杏叶既是离散之物，也是寓意涅槃相逢之物。银杏叶再如何细心收集，总是难以保存其形其色。此后，我便想用绢纸，为他多留下一些相逢的时光。”
竹娘子望着大雁塔寺的大门，慢慢地述说，随着她迷离的眼神，我好像可以伸延望到后院的那株银杏。也许，在竹娘子的心中，早已植下了一株世世相逢的银杏。
我把玩着一只玉臂环，越看越欢喜。空释在一旁解下钱袋，女贞急忙拦下他，也开始解开钱袋，说：“空释禅师，这使不得。”
空释说：“使得的，我本出家人，钱财用处不大。”
竹娘子见者推诿的情景，说：“各位，不用争了。这位娘子是我竹娘子的新主顾，又选中了我最费心血而制的玉臂环，算是我竹娘子的知己了。”竹娘子将女贞和空释的钱袋放回各自的怀中，她又取出另一只玉臂环，递给我。
“这位娘子，这双玉臂环是我众多作品中最珍爱的一件。可因玉臂环挑人佩戴，所以久久未售出。我见娘子佩戴，未增一寸，未瘦一丝，这尺寸像是专为你而做。今日赠与你，算是结交个朋友，有空常来照顾生意。下次娘子再来，我可是明码标价的做买卖啦！”竹娘子与我开起了玩笑，虽是第一次见面，我们像是多年的老友，十分的熟络。
女贞欲为竹娘子引见，说：“我家主人是……”
我连忙打断女贞，抢白道：“唤我璟娘子吧，娘子性子直爽，我愿与你为友。”
“璟娘子，秋安！”
“竹娘子，商祺！”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