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宋十四郎不知!如今城中最大的传闻,便是衡山公主!”
“就是那个非牡丹铺满玄武大道,便不嫁的衡山公主?什么传闻啊?!”
“据说那衡山公主一副男像,吓跑了第一次见夫婿。可怜那哥舒小将军文武双全,得了这般的新妇。”
“本朝尚公主的将军,哪一个不是夫妻和顺。看来还是做人新妇的不知体贴夫婿。”
“是啊。想当年的昭明大长公主和谯国公,如今的豫章公主和薛将军。怎么这婚嫁的好运都落到了薛府。”
“龙生九子,同为公主,也是不同。”
……
失魂落魄地走在大雁塔寺内,没有方向,没有目的。
本不过是无知百姓的闲碎话,若是我当真就太失作为衡山公主的气度了。可也太便宜那两个“长舌妇”了,怕不是若天上下雨,都要传遍全大黎。看着挺俊朗的郎君,偏偏没长张好嘴。胡乱议论本朝公主,我真该去让女贞去给他们用用刑。
我正为刚刚在竹娘子铺位上遇到的事生着闷气。原本欢心地打算逛逛竹娘子的铺位,谁知道与两个郎君擦肩而过,便不经意间听到了二人的谈话。那些没来由的谣言一个字一个字的蹦进我的耳朵里,听得清清楚楚。欲意当场发作,却被女贞拦下。她最先想到的不是自己主人遭到此番羞辱,而是何衍不在身边,我们主仆二人真要乱起来,打不过那两个体型魁梧的郎君。
可我现下满脑子想着,若是再遇上一次,必定让他们知道衡山公主不仅不会做人新妇,还不会做公主,最好将所有的拳头都往他二人的嘴上用上一用。
一路正思索着如何才能泄我一时之愤,低下头一看,原本被人扫到一堆的落雪被我的无意,一脚踢得凌乱。我看向那个扫地的禅师的背影,他极消瘦,穿的朴素干净,宽大的禅服内就轻飘飘一身。幸好他拄着扫帚,不然风一吹,他好似就要飘飘摇摇离开这里,向仙境而飞去了。一身飘逸超群的气质,竟将满园五彩雕饰的轻浮都压了下去。这般如大殿里释迦牟尼的人物只有一个空释,如今又多了一个。他的气质比空释还要清冷,好似旁人多么不该的念头在他身旁都会自行净化干净。
“施主无妨,贫僧再扫就是。”
他似乎看出了我无意捣蛋而产生的尴尬,而他也只是温柔缓慢地拿上扫帚,转身向我走来。我急忙跳出雪堆的中央,像是在极力洗清我与那堆雪的关系。他用清澈的眼看向我,用微笑表现出他的不在意。他这足够纯真的一笑,使我为自己刚刚的行为而感到更加抱歉,脸瞬间如野火燎原般红起来。待他走近,我是真没想到,约莫四十余岁的长者,能有如稚童般清明的眼睛。接着,我注意到他的嘴唇。就像是雪后青竹的脸上,不知为何,多了一道残忍的疤,从左脸到右脸,从唇角到眼下,像一座无序的桥,越过他高挺的鼻梁。那样深的疤痕,突兀的出现我的眼前。
我为我长时间盯着别人的伤痕而抱歉,“我……我不是有意的,”
不是有意破坏他的工作,不是有意观察他的伤痕,不是有意一言不发。要知道以我平时猖狂骄纵的习惯,断不会主动认错的。但今日不知怎么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妙的感觉在我心中燃起,突然间觉得自己是一个充满愧怍的人。我一见他的神情,自己就变成一个犯错的孩子,在等着长辈的责骂,可长辈却温柔的将错误一笔带过,不再追究的感觉。
“贫僧懂得。吓到施主了吧。”他反倒安慰起我来了。
“没有,我是觉得,您的面容像极了昆仑。”我回道。
“昆仑?”他迟疑了片刻,又释然一笑:“施主也见过昆仑?”
他有些疑惑,也许是人们从来没有把这样的形容安在他的脸上。也许只有我惊喜地想到,这样风雪俱灭的清寂,就如同我在书中读过的,所想象的昆仑。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真诚地觉得你脸上的伤,像昆仑。我没去过昆仑,甚至连长安城都没有出过。可我见《山海经》中记载‘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禅师修习得道,气质绝尘。和我所了解的昆仑山一般。禅师的鼻子挺拔,就如同高耸的昆仑山峰。见禅师气质超群,有昆仑山满眼白雪皑皑的清冷。那些细小的伤口不算什么,我瞧着正是在禅师这脸庞锦上添花,也许是佛陀暗赐的神迹。”我说出我的见解,并没有奉承他的意思,只想宽慰他,他的伤痕如同昆仑之虚的木禾,这般的神圣。
“施主巧思,贫僧惭愧。不过是皮囊之伤。”他谦逊豁达的言语,让我狭于流言蜚语的心胸暂时宽阔了不少。
这一段浅浅的对话,使我们二人都变得坦诚起来。
我问他:“你说也,那你到过昆仑吗?”我是不相信的,大雁塔寺的扫地禅师,怎么能有财力和机遇前往西方的昆仑山,就算是机缘巧合的行至边境,据说那还在茹毛饮血的吐蕃,也不会让他这么一个外乡人靠近吐蕃人心中的圣山。可一看他脸上那骇人的伤疤,又觉得似乎他真的见过神山昆仑。
“师父,弟子将《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的梵语抄写十遍后,才着手翻译的内容。请您指正。”空释的声音从我背后,他熟练顺从的,向那位扫地的禅师行尊师礼,双手奉上《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师父?
那岂不是玄真法师!
这就是信徒众多的玄真法师?!!
“见过玄真法师。”我后知后觉地向玄真法师行礼。
空释将我引荐给玄真法师。毕竟是与帝王坐而论道过的法师,他得知我是衡山公主后,对我的态度一如开始,在玄真法师的眼里,万物的生灵平等,慈悲对待我,又或是一只蚂蚁,都是一样的平等。
“那你在此口述一遍译文,我听听。”玄真法师对空释说。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我在一旁听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重复出那段独特的部分,若真是万物皆空,那便最好了。无奈世间却总有令人费神的无端烦恼。
玄真法师没有直接评价空释的译文,只微微点头,叫空释先回到禅房等他。之后,他则继续开始了扫雪的动作。
“玄真法师在寺中的工作之一,是扫净这边的落雪吗?”我问。
他笑着为我解释道:“我将扫雪作为每天的修习,既是做善事,亦是修炼自己的心性。”
一个不该在此时询问的问题,还是被我不解地说出来了。
我问:“玄真法师,为何你之前一直遮面示人?可知世俗的诸多想法?”
玄真法师一边扫起雪堆,酝酿许久,却一言不发。
“光是你掩面示人的说法,就足够使你名声大噪了。”我故意激他,企图知晓一个长安民众都想听到的秘密。也许,这里还有一段和他本身一样神秘的故事。
玄真法师说:“施主怕是误会贫僧了。世俗的言语,贫僧不甚在意,更不会专门蛊惑民众。”
我们在一问一答之间,玄真法师手中的动作也没有停。待他扫雪的事务完成后,他与我告别。
我一人伫立原处,脑海中萦绕着他说出的那句话。
“任何人的评价,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的关系,不会影响我吃饭、睡觉、修行。”
我一直纠结的问题,落在同样处境的玄真法师身上,他的处理如此的淡定。他的心智坚定,即使众口铄金,也无法使他积毁销骨。今日受玄真法师指点,我亦开悟不少。
可有不禁沉思,我何时会有他这般的定力,无畏流言,无畏得失的,只做我自己。
离开的玄真法师身上藏着太多未知的秘密,他取得真经,那一定是见过书中的昆仑的,他如此谦卑,却干着最不为人察觉的工作。难不成真应了那句“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的佛经。
正当我思绪飘荡的时候,突听闻有人唤我的闺名,回头一看。原来是琬娘,她今日也来大雁塔寺游玩。
为了怕她问我与哥舒穆清相处如何,我先发制人,问她道:“五姐怎么今日独自出来玩,都不邀约我?”
琬娘拍了拍我的腰,说:“你怎知没有去邀约你。明明我白白跑了趟哥舒府,这下又来大雁塔寺寻你。”
我疑惑,思索着最近发生的事,“找我?我最近没什么事情吧。”
琬娘猜出来我的小心思,笑着问我,“璟娘最近偷干了什么坏事?我找你是想着,过段时间我家二叔要冠礼了,想着找你帮我一同操办。”
我接着问:“薛青竹的冠礼什么时候举行?”
琬娘说:“你姐夫给他定在六月初八,那是个好日子。”
我说:“薛青竹这么快就要行冠礼了,怎么我记忆中,感觉青桐和青竹不差几岁。果然是我不再年轻了。”
琬娘说:“若你的自谦说年华不再,那我岂不是芳华早逝了。你这般想,被别带上我。”
琬娘难得这般娇嗔,我赶忙委屈地撒娇讨饶,说:“五姐,好五姐。我只说我自己。你可不能这般想我。”
琬娘似乎对我这招非常适用,她和我又说起了贴心肝的话。她说:“璟娘,你也是知道我的。君姑去世的早,都说是长嫂为母,我既然嫁给薛青松,那自然是将青竹和青桐当作亲人。可那薛家伯母不是善茬,总想着来长安搅和的大家都不安生。五姐我也幸好有你能时不时帮我一下,不然这么大的府宅,一丝风吹草动都能掀起瞬间的风浪。”
听完琬娘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我感同身受。
幼时在宫中觉得后宫之间尔虞我诈,女子的性命生存皆在一人手中,多的是难料的灾祸。离宫下嫁,即使是公主,也逃不过后院的鸡毛蒜皮。薛驸马虽说真爱琬娘,却也有着躲不开的两三房妾室,温顺可亲如琬娘般的女子也会遇上泼皮无赖却又甩不掉的“包袱”,更有亲戚妯娌间的琐碎。可这些事,夫婿又是不好多插手的,惹人闲话的永远是主母。
反倒是疏离态度的我,能暂时无视府宅中的复杂,蜷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间。这时一想,嫁给哥舒穆清倒也不是一件全错的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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