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春的寒意还是有些重了,婢应该多带一件斗篷的。”
宁国长公主思容只是稍微咳嗽了几声,头上的镶珠鎏金簪晃动着一只通草纸做的蝴蝶,随着身体微微晃动。她脸上的妆容极其素雅,微红的口脂遮不住惨白的双唇。身后的侍女彩云急来搀扶,一边小心扶住她的主子,一边用眼神示意同为侍女的琉璃去为取斗篷。
彩云和琉璃自小陪着思容长大,私下主仆三人略显随意。
“不妨事,我倒觉得日头比前些天更大了,春寒瞧着吓人,其实是不侵身的,别为此扰了三哥今日寿辰的兴。”
我摁下琉璃,咳嗽是老毛病了,问题不大。我自知如今的处境尴尬,先帝遗腹的小公主,帝王最小的异母妹妹。无父母依仗,无兄弟庇护,无夫婿家族支撑。低调做人做事是最好不过的立身之本。可自母妃去世后,彩云变得老气横秋的,琉璃道依旧是孩子心性,极为听彩云的吩咐。
“帝王若是真的顾念公主,就应该早日为公主定下一位极好的驸马,哪有赐封号“宁国长公主”就没有下文的了。”彩云素日便有不满,今日见我不听劝,糟践身体,便心直口快地抢白了我几句。
“就是就是,那衡山公主刚及笄就嫁给了哥舒二郎。我们公主现在还没有结果。这般的偏心,也是我们公主命不好,若是公主的母妃还在,我们也不会这般寄人篱下……”琉璃附声。
我一听这话,一时急火攻心,人晃动地厉害了,咳嗽也更厉害了,厉声说到:“琉璃,你还是替我去趟斗篷吧,这般多舌。你是嫌我们三人都活够了吗?”
琉璃明白了自己言语不当,自觉退去取斗篷,彩云抚着我的背帮我顺气。
“璟娘自小不被三哥所喜,多亏琬娘心善,怜惜幼妹。璟娘比我更为不幸,自被贤妃抚养后日子才好些。况且,她又这般与我要好,如今顺遂,我也是为她高兴了。女子婚娶不见得比在闺中强,三哥这是怜我体弱,才多留我这般。你们又何苦这般言语。若被有心之人听去,我是顾及不了你们的。”我对彩云好言说着,慢慢将气缓了过来。
今日曲江风景正好,燕戏柳间,蝶游花海。帝王在曲江杏园赐宴,庆祝他的生辰。
春日风景绝佳,近处有一小园子,未有曲江杏园的地方大,却另有一番小巧精致的韵味。如今正是娇杏点点,红粉初绽,重重叠叠的繁花满园。曲江水沿着杏花小园流出,片片花瓣随水去,花香也被水携出,然后汇入曲江杏园,花香经过水的洗涤,变得清冽,伴着浓郁的酒香,惹得人沉醉不忘归。不远处的大雁塔,如今还在修缮,往年一有机会,大家便乘着春意夏风,登上大雁塔的最高处。在那里,一眼览尽长安千家万户,一些才子佳人乘兴而去,将大发诗兴,逸兴遄飞,将墨宝题在大雁塔的白墙上。
离宴饮还有些时候,我突来了赏杏花的兴致。
彩云犹犹豫豫的,我早已忘了刚刚的不快,调笑地说:“逢春不游春,彩云莫做个痴人。”
一路上,我们看着旁斜逸出的杏花伸出园外,粉花融融一团,讨人欢喜。我们主仆二人的脚步也渐渐轻快起来了。等快到园子门口,突然听见园内传来声响。
“二皇妃的名号配不上你的天资,不如做本太子的太子妃吧。为黎璋那不知好歹的独守空闺,可惜了这般美貌。”
“你……你放肆!”一女子声音颤抖地反抗道:“太子,我是二皇妃,你的皇嫂,你便是这般不识礼仪吗?”
太子黎玦,我的大侄子,笑声太过猥琐奸淫。
“二皇嫂,多生分啊。不如你唤我玦郎,这可比太子好听多了。”
我和彩云顿时感觉不妙,这般香艳的场景,钩住了我的好奇心。可形势是这么个形势,不跑便是找死,这太子自有他老子管束,我们还是远离这是非之地。
我和彩云聂声聂脚地沿着园子一路小跑,饶是这样的速度,我也是喘气到不行。彩云拍着我的背,我顺着气,差点命要丢在这了。这样的小跑使得我大伤元气,我靠在墙上,感觉到喉咙火辣辣的直烧胸口,无法呼吸,差点晕厥。
此时,有人递来一酒囊。彩云顿生敌意,快速推开酒囊。
一男子的声音传来,“这是凉州的葡萄酒,暂且快喂她喝下。”
我伸手试图去抓酒囊,求生的念头令我不顾一切。彩云接过酒囊,赶紧喂我饮下,葡萄酒温润,我渐渐有所好转。那男子取下袖间的手帕递给我,一方绣着五彩祥云和旭日的手帕。我接下手帕,这才缓过神来看他。
他背着太阳站在我的前面,一双眼睛生得神秘且深邃,一副潇洒郎君的打扮,橙草灰色暗花圆领袍衫,袍子前面的一层襟自然松开垂下,形成一个翻领的样子。他佩戴的珍珠蹀躞带在我眼前晃呀晃,我迷迷糊糊地猜着,这应是挂着算袋、刀子、砺石、契苾真、哕厥、针筒、火石袋七件物品。那是胡人新传来的流行搭配,我也是浅浅听璟娘唠叨过一嘴。看他的长相与服饰,难道他是从西域过来游玩的商客?
许是我看他太久,他微微弯腰,离我又近了些。春风此时却不合时宜,逸出墙外的一枝杏花大方的赠予人间春意,微风,花香,酒香。
漫天的杏花随风飘落,杏花吹满头。
哪有不合时宜,明明一切都恰到好处。葡萄酒有些醉人,这郎君真真如杏花般风流。
“郎君快走吧。今日有贵人在曲江设宴,闲人还是不要靠近了,以免被金吾卫押走。”彩云和我都没怎么出过宫,不懂得胡人的装束。但她知道如何避险,见我好转,彩云将酒囊还了回去,一心催赶那位郎君离开。
可他静静地站在原地,手上拿着酒囊,半响不言语,迟迟未离去。
我不由得担心,若是这位郎君再往前走,定会撞上刚刚我基于逃避的不堪之事,大难临头。又以为他求报答之恩,便说道:“今日谢过这位小郎君,可去衡山公主府领赏,就说是宁国长公主所托。”怕他对我的话生疑,我又急忙拔下头上的金簪作为信物交给他。
他并未接过金簪,反而问我要回了他的手帕。
难道他误会我了?
我赶忙解释,他笑而不语,收回帕子便转身离去了。他说:“小娘子小心,这酒后劲足,暖分一吹便上头。见小娘子应是酒力不足。路上当心。”
果然如他所说,这葡萄酒入口香醇,片刻后,酒劲就上来了,春风轻轻拂过,我的脸上的红晕便如杏花般灿烂。杏园还是那个杏园,我和彩云呆在原处休整,地面只留下了点点杏花落满地。有一双彩蝶互相交缠,在他刚刚站立的位置停留了片刻,翩翩离开了。
我后知后觉地失落起来,我对他一无所知。后又转念一想,知道了好像也没有什么可以期盼的。不过,从此少女的心事,又多了一件不可为人所道的暧昧。
我来到曲江杏园,这里的杏树不多,但每棵都很壮硕,枝叶伸展,如同头上是一片粉云。衡山公主璟娘和豫章公主琬娘来迎我。
琬娘问:“琉璃在这寻你半天,担心你受寒,你去哪了?怎么脸上这么烫?”
彩云刚欲开口,我先说:“看了会儿锦鲤,便来得晚了。”
璟娘摸了摸我的脸颊:“莫不是锦鲤神仙怕姑姑受寒,赐了琼浆玉露,帮姑姑暖暖身子。”
璟娘不怀好意地调笑我,我一时想不出掩盖酒味的幌子。不过她说话做事向来飒爽,一句话的工夫又将大家的注意力转到了别处。
璟娘说:“吉备惠齐的眼光独到,这金簪三分,本宫瞧着还是戴在姑姑头上最相宜。”
我却不明其意,颓然的抚摸着头上的金簪,脑子里不觉浮现出刚刚那位杏花郎君的身影。不晓得是酒香醉人,还是心中羞涩,我的脸泛起酡红。
琬娘补充道:“这遣国使吉备惠齐每次送礼,都准备三份。只有思容当局者迷,白白辜负人家不远风浪送来的金簪。”
我问道:“他送的?不是璟娘送本宫的吗?”
璟娘说:“本宫与吉备惠齐还是通过姑姑介绍的呢。他是借我之手,传达对姑姑的挂念。”
这时,琬娘的丈夫,薛驸马,携一男子向我们走来。待他二人走近来。
又是他?!
我又遇见了刚刚那位救我的郎君。
薛驸马顺手牵起琬娘的手,看我发愣,对着璟娘说:“你的人,还要我向宁国长公主介绍吗?”
璟娘扭扭捏捏地看向那位郎君,突然红了脸,说:“姑姑,这是哥舒二郎。。。”
薛驸马大大咧咧地撞了一下哥舒二郎,眼睛却偷笑着看向璟娘,故意拉长了语调说:“只是哥舒二郎吗?”
璟娘顿时别过头去,不肯再过多言语,装着要走的样子。琬娘偷笑着拉住璟娘,说:“就是那位征战归来的哥舒穆清,我们的十驸马。”
哥舒穆清朝我认真地行礼,说着:“见过宁国长公主。”
原来,原来,他是璟娘的丈夫。
我向后踉跄了一下,彩云及时搀住了我,“公主、驸马,我家公主怕是刚刚在锦鲤池那蹲久了,没缓过来。我扶她过去坐会儿。”说完,我便被彩云扶到了石凳上。
微风还是这般吹着,细细簌簌的有杏花落下,有的落在了石桌上静静躺着,有的落到了曲江中随水流走,有的落到了地上被人随意践踏,有的落到男子头上又被他娇嗔的新妇轻轻取下。有的花整朵整朵掉落下来,被某个郎君偷偷握住,逮住机会掷向不知情况的女娘的后背。
我身旁的这株杏花被风支配地落着无可奈何的花瓣,像朵粉云在我头上,下着雨,淅淅沥沥的,一场少女情思的春雨,意图浇灭或是埋葬我的一厢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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