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事迟暮,东风晚来。
细雨蒙蒙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大地留不住雪,往往还没落地就已融解,但凡受到一丝热气,便化作空中朦胧迷离的轻纱。无数细碎的雪落在我身上,绣满金线,嵌着鲛珠的华裳空余好看,沉沉地压在身上,却存不住温暖。
长安城的又一个寒冬看似就要过去了,但温暖的春天还远远没有到来。
“璟娘,等等!”
正当我走出大雁塔寺,扶着何衍的手正准备入玉撵,五姐急急跑出来,唤住我。
“怎还是这般孩子心性,小心着凉。”五姐的婢女阿庆紧随其后将我的斗篷奉上,五姐仔细地为我套好斗篷,一面又吩咐着我的婢女女贞。
“女贞,照顾好你家公主。”
“还是五姐好,五姐有薛驸马疼着,我有五姐疼着。”我撒着娇,顺势黏在五姐的肩上。薛驸马拿着手炉小跑过来,迅速将手炉放在五姐手中,看着我耍赖。
他故作嫌弃的对五姐说:“衡山公主真不识好人心,你为她带斗篷,她反倒调笑起你。”
我素爱和这五姐夫斗嘴,说到:“这豫章公主与驸马琴瑟和谐,长安城的娘子们可都眼巴巴的羡慕呢!这几步路还怕有风将我五姐吹跑了不成,贴心地送手炉来。不过往日也是,敦化坊的瓜婆胡饼,常乐坊的梨蜜酥酪,都送到五姐的嘴边尝,昌盛坊的马球比赛五姐可是从来没错过。”
薛驸马听出我这话在夸他,沾沾自喜地搂住五姐,说到:“琬娘,有人眼馋我俩,殊不知过段时间,莫说是全长安的娘子们,就连我们都要眼馋她了。”
这话我没听明白,一时没有抢白回去,惨败一句。
五姐转手又将手炉放到我的手中,拍着我的手,说:“璟娘,你夫婿哥舒穆清捷报频频,高昌向我大黎求和。宫里都在传,不出半月,哥舒二郎就归来了。你半旬未入宫,母亲让我转告你。一切行为,多为哥舒家考虑。毕竟,你与哥舒穆清夫妻缘浅,待他归来……”
未等五姐将德妃的唠叨说完,我连忙将手炉又推回了五姐手中,行礼离去,说:“他回来就回来,我有何好的。薛驸马的心意,五姐再是疼爱我,也不可这般借花献佛。”
转念想到我还有个挂名的夫婿,心中暗想,这便宜夫婿谁人眼馋,送与她好了。
前面的人群突然一阵骚乱,抬头晃眼间,见一个衣着褴褛的流民倒在了路边,身上扑着一个瘦骨如柴的小孩,小孩大声嚎哭。这一幕吸引了一群看客,人们不自觉地依着那二人围成了个圈,一个有距离的圈。
一个小贩嚷着嗓子对周围的人说:“我可是听说衢州发了水患,这人一看就是逃难进城的,怕不是得了病死的。”
周围有大娘附和道:“哟,可不是,听说衢州城因瘟疫都快成死城了。”周围人一听,都如临大敌一般地退了几步。
穿着得体的郎君们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阴阳怪气地宣讲着他愚蠢的见解:“就是这群不晓得哪来的流民,把长安城搞得乌烟瘴气的……
大雁塔寺外的人群渐渐嘈杂了起来。一场关于疫病的骚动迅速将恐慌在人群中传播。
薛驸马裹紧了怀里的五姐。
何衍向来处事不惊,他转头对我说:“公主,臣去看看。”可我却一挥手,何衍便又退到我身后。
我走上前去,可不知何时,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被某种力量拨开了一个口子,对面走出一个禅师,十六七岁的模样,略微消瘦了些,但也自有一种不同凡俗的气度,恰如云中白鹤,雾岭青松。一身半旧的月青色的禅服,剖开人群,从边缘处渐渐移向人群中心。一切喧闹,在他出现的霎时,颓然的归于安静。连那趴在逝者身上,嚎哭的小孩也不再出声。我不禁对他产生好奇,踮脚往里面探去。
只见那个小禅师放下他的行囊,跪坐在死者旁边。他的动作轻柔,仔细稳当地查看着逝者地伤势,接着他微微叹了口气,小心地将袖内的念珠放在逝者的头上,然后扶起逝者的手,眉目微低,嘴中喃喃。
《盂兰盆经》,他熟练地念着《盂兰盆经》。
“吾今当说救济之法,令一切难,皆离忧苦……“
他只是在那安安静静地念着经,时间、空间皆静止,如同寺院中低眉浅笑的菩萨,又如庄严肃穆的宝相,念诵着深奥的经文,企图度化滚滚红尘中的万千苦难中的生命。
然而,我的心却开始无名的颤动,唯一明了的是,这份颤动来源于一个在人群中度化死者的庄严肃穆的禅师。待佛经诵毕,他睁开眼,我看见那是一双悲悯的眼、一双年轻的眼、一双多情的眼。禅师本该绝情断欲,可他却如同与那个嚎哭的孩童般,满眼的惋惜痛苦,仿佛他人痛苦亦为他之心碎。
妇人壮着胆走上前对小禅师说:“禅师,你心是好的,有心度化于他。可万一有病……”
那小禅师只是微笑道谢,然后收起念珠,他环顾四周的人群,不紧不慢地扫视每个郎君娘子的眼睛,同时那神色也将我掠过。
“这位施主嘴唇乌青,身上没有疫病的疮疤,应该不是感染疫病,所以大家请自行散去吧。以免惊扰他的灵魂安息。”周围的人群听他如此说,便也渐渐散开,似乎他天生具有某种摄人心魂的力量,值得所有人无条件信赖他的能力。接下来,那个庄严宝相的小禅师俯下身去,用我听过最温柔、最慈爱的声音安抚起了身边的小孩。当他所有的事情都有条不紊的做完后,人群散去,他走向大雁塔寺,从行囊里取出一沓文书,递给了寺门旁的禅师。
我解下斗篷,示意女贞将我的斗篷给小孩披上,死者已逝,活着的人要好好活下去。
通过小禅师的交涉。很快,大雁塔寺的法心住持快步走了出来,对小禅师极为恭敬。
“原是玄真法师的弟子,快快请进。余下的事情,本寺马上处理。”法心住持说。
薛驸马也被刚刚的一幕震惊,他喃喃道:“真不愧是玄真法师的弟子,处世境界及态度都如此之高。”
五姐慈悲,说:“这孩子太可怜了。又被我们也遇上了。兴许我们能帮一帮他。”
那位小禅师被住持请进寺中,几个禅师准备将那位死者抬进了寺中,可那孩子却说什么都不肯进去,还拉拽着尸体,口中唤着“放开我阿爷,放开我阿爷。”
小禅师走过来,对那小孩说:“小施主,你的阿爷已经走了,节哀吧。”
小孩愤怒地呐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走的是我阿爷,阿爷!”
与我相熟的印光禅师走出大雁塔寺,他推诿着刚刚的那个小禅师,在远处稳稳地拍着胸脯保证着什么后,那个念经地小禅师才走开。印光禅师又赶紧从远处跑来,解决此事。
我便向印光提议,他阿爷的尸体实在不好放在公主第内,不过那小孩可先随我去,待过几日他恢复些,再带过来处理他阿爷的后事。印光对我感激不尽。
禅寺生活简朴,又都是一群心静如水的禅师,实在是不便于让这个刚刚失去阿爷的小孩静养。那小孩却倔地很,死死拉住他阿爷的衣角,撒泼般的佯装赖在地上,一副同归于尽的模样。
我灵机一动,便装作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唬那个小孩说:“你弄脏了我的斗篷,得跟我回去做仆僮。你阿爷先安置在禅寺中,等你还完我的斗篷钱,我再放你来见你的阿爷。”
小孩被我的一番歪理镇住了。
我见他不再拉拽尸体,语气缓和了些:“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大声地说:“牛犊!”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