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三刀的刀很快,却快不过卢砅的眼睛。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跟舅舅其他的徒弟不同,他总是一眼就能看清舅舅的招式,做不做得出来是另外一回事,记却能够记得清清楚楚,而师兄弟们要不就是看不明白,要不就是记不住。
舅舅假意奉上“买路钱”,欺身近前的时候,那个炸着胡子的土匪头子固然也是手按住刀把,却被谢三刀手里大把大把的雪花纹银勾住了眼睛,按住刀把的手不自觉的松了。谢三刀不动声色却看得清楚,匪首手指微微的弯曲虚搭在刀把上,这对于他来说就足够了。
谢三刀暴起发难的动作快得就像闪电一样,单刀往前一挺,仓朗朗一声已然抽出,刀尖猛地往上就撩,寒光刹那间就到了眼神被纹银勾住的匪首眼前。那土匪想来也是经年就在刀头舔血的人,立马脖子一缩往回缩身,顺手把自己的单刀也抽了出来。卢砅看得清楚,他是右手抽刀,谢三刀的刀寒光未去,已经正持在手里要去格谢三刀的刀,这也是个刀马纯熟的悍匪。
谢三刀却不会给他出手的机会,眼见着刀尖撩到最高,刀柄却未曾离手,当下就拧了一下腕子刀交右手,左手虚搭右手,刀刃在上、刀背在下,刮着一股风就往下砸,正正的砸在那土匪持刀的手上,钢刀“当啷”一声坠地。那土匪身形一倾,一声“哎呀”还没出口,谢三刀的刀已经到了脖子。
他趁着刀背砸敌手的劲还没卸去,又是一拧腕子,刀交左手顺着反弹的劲就往上抹,电光火石之间,人头已经飞出去丈余。
剩下几个土匪登时呆若木鸡愣在原地,匪首尸身尚未倒地,脖腔子里的鲜血兀自咕嘟嘟往外冒,谢三刀腕子又是一抖,钢刀飞在身前大喝一声右手拎了就直冲过来,有个逃得慢的早被一刀剁在地上,剩下的一声不吭就往树林子里面逃命。卢砅他们几个一看锅头都已经上去厮杀,哪里还有退缩的道理?也挺了钢刀冲了上来,却被谢三刀喝住了。
“师父,让徒儿这把刀也开开荤!”
卢砅扭头一看,是自己师兄程世福,平日里最是调皮捣蛋的,也最让舅舅头疼。
谢三刀一看又是他,一股火腾地冲了上来。
“糊涂!”
程世福虽然调皮,却也怕这个师父,当场就愣在了原地。
“小心火枪。”谢三刀嘴里说着,却不回头,只是死死盯着几个小杂匪逃跑的方向,直到那几个身影都消失在了层层叠叠的树干中间,才小心往回退,顺便也没忘了扯了一把还在发愣的程世福。
“穷寇莫追,出来跑马帮,时时要记住,世福你性子最是顽皮!”见事态已经平缓,谢三刀这才转身回来,路过匪首尸体的时候满不在乎就着尸身的衣服擦干净了刀,仔仔细细回了刀鞘,这才去早已吓得魂不守舍瘫软在地的货主身边。别的锅头杀了人是不敢这样做的,拿死人衣服擦刀不吉利,别的锅头也杀人,尤其是土匪,却不敢像他这么干。
程世福见师父回转了身,吐了吐舌头,扮着鬼脸扭头跟卢砅学师父说话的样子,卢砅不由得暗笑起来。说实话,以前只听说舅舅是如何的英雄了得,如今第一次亲眼见到舅舅这“挑”、“砸”、“抹”三刀绝活,属实激得他气血上涌,少年人心性嘛,总是想试一试手底下的本事,又不禁暗自琢磨,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成为舅舅这样名震茶马道的大锅头。
谢三刀要把刚才从货主那里要来的“买路钱”原数奉还,那货主哪里肯收,只差跪下叫谢三刀“再世爹娘”,谢三刀推辞了半晌,货主只好摸了一锭二两的小银子,强塞给了谢三刀,只是说“叫兄弟们晚上买酒吃”,他方才收下。
他们走的这一趟是“红货”。
那些砖茶茶包里其实都是上好的丝绸,是在荥经的姜家茶店包装的,只有面上一层是茶叶,看起来跟一般的茶包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为了弥补不足的分量,还在丝绸里面小心包了黄豆大的卵石,凑足了十二斤一包,连背运茶包的背夫都感觉不出来异样。
土匪一般是不抢茶叶的,抢去也没有用,难道落草为寇了还有喝茶的雅兴不成?这些茶包追查起来非常方便,拆开的茶包只有藏区才能见到,那是藏区用作零售的。在茶马道上都是整包的茶包,内行一眼就知道是哪家茶店的出货,货主是谁,茶包外面篾条的扎法、黄裱纸的茶标都一目了然,去茶店对账就能查个清楚,土匪拿去是没法出手的。更何况茶叶并不值钱,抢去也没法搬运,总不能连苦命的背夫都一并卷走吧?
只有丝绸、药材、古玩字画这些才有人抢,不过货主也多多少少要做一点伪装,只要不走漏风声,混在来来往往的运茶马帮里倒也看不出来。
背夫、马匹重又上路,谢三刀却一下子面色凝重起来,把腰刀解下来横担在马鞍上,众徒弟看他如此也是有样学样。马在这一段路上实际上走不过背夫,要出了打箭炉西边关外才比人强,因此此处都不让马匹负重,谢三刀平时也难得骑马,主要是用马驮着毡子、羊皮褥子、口粮这些。今天却一反常态,好长一截都骑在马上,应该是为了节省体力随时准备厮杀。
这里从宜东镇出来不过十来里路就遭了土匪,这飞越岭今天怕是难过。
谢三刀想不通的是到底是哪里走漏了风声,这趟红货非常隐秘,只有自己和少数几个徒弟是知道的,另外就是店主唐继堂唐老爷,以及姜家茶店的人。姜家茶店在茶马道上经营多年,对待这种“红货”专门有放心的伙计负责打包混装,断然不可能让土匪知道了消息。唐老爷自然也不可能走漏风声,更何况他远在两百里以外嘉定府的总店里。这几个徒弟是第一次跟着自己跑茶马道,当然也不可能认识什么土匪,自己又一路小心隐藏,与徒弟几个装扮成牵马的马夫,土匪是怎么知道他们带了红货的?
背夫们不明就里也懒得掺和这些事情,只管闷头背着茶包赶路,谢三刀几个也沉默不语,只能听见脚步声、马蹄声在逼仄的峡谷里散不出去,仿佛就在耳朵边敲打。路两边山崖上树木茂密,有些高大的树早已在两边连成一体,仓促之下都分辨不出到底是哪边长出来的,把天光遮蔽得黯淡无比混如黄昏。卢砅心提了起来,看舅舅的面色可能随时会爆发一场恶战。这个地势看起来非常的凶险,从宜东出来没多久就一头扎进了这条峡谷,两边的悬崖直上直下的紧紧靠在一起,中间是一条小溪,他们走的路就在小溪边上。这种路容易遭弓箭伏击,刚才逃掉的土匪转头追上来再次下手也说不定,毕竟背夫们都走不快。
自雍正年间取消边茶官营之后,很快茶马道上就没有“镖局”这个营生,主要还是怪镖局的人自己。他们跟土匪勾结骗取商家的“买路钱”,你给了买路钱自然没有土匪滋扰,不请镖局或者请外地的镖局,说不定就被这些半土匪半镖师的人给劫了,搞得远近皆知,靠衙门剿了好几次才消停。从此以后茶马道上就不再有“镖局”一说,都是正经营生的马帮,无论如何也不敢跟土匪勾结的。
唐老爷就是做这一门营生,而谢三刀是他手下最得力的锅头。
唐老爷的马帮就叫“唐家马帮”,远在青衣江下游与岷江汇合的嘉定府怀苏镇水陆码头,从浙江、江西等地来的精细丝绸、陶瓷,从云南来的烤烟、玉器、宝石、象牙,四川本地产的食盐、香料,都走水路在此云集再发陆运走洪雅、雅安,有的换了藏马、毛皮等货物又再回去,有的则要远销往藏区,经泸定、打箭炉,走昌都去往拉萨,甚至有走到化外廓尔喀、天竺一带的。唐家马帮是其中做得挺大的一家,有自家的码头、马队,可代客发货,也可直接收购货物自行转卖。
谢三刀是唐家锅头中的一个,马帮的头领都叫“锅头”,只有在茶马道上有名号的才能叫“大锅头”,谢三刀便是如此。他原是贵州一带的苗人,二十多岁随商队来到嘉定府却因水匪流落街头,凭着一身本事投在唐老爷门下,还带着一个守寡的姐姐谢氏,就是卢砅的娘。
谢三刀的刀法是苗刀,但又跟一般的苗刀有很大不同,刀法看起来要刚猛很多,全没有一点花招,只是一个快字。快的基础是稳,否则刀发飘是快不起来的,谢三刀运刀手上稳如泰山,无论是什么情况下都能稳住刀身,刀把就像是用骨胶粘在手心一般纹丝不动,挑、砸、砍、抹,刺、格、挡、翻,并没有更多招法,只是个身法快、刀法快、出刀准,往往比那些所谓的“家传刀法”有效得多,于是慢慢在茶马道上闯下个名头。
如今谢三刀在马上,一面戒备,一面细细历数这几天的行程,回想每一点蛛丝马迹看有什么线索,却想不出个所以然,索性就不想了,专心走完这一趟才是正事。眼前这条峡谷不知道走了多少趟了,哪一棵树、哪一块石头该在什么地方,早已烂熟于胸逃不过他的眼睛,想要埋伏下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只是现在前后都见不到同行的马队,还是大意不得。
峡谷最后一截是最为艰险的盘山道,背夫走不过十多步就要回身转折,马匹更是转身都很难,性子急躁的小公马都焦躁得嚯嚯叫起来。谢三刀喝卢砅他们赶紧控住丝缰,这种路上要是惊了马可不是闹着玩的。那路就正正的堵在峡谷的尽头,如同挂在峭壁上一样曲折向上直到看不见,正是唤作“登天梯”的所在。
背夫们开始气喘起来,他们背上是一百二十斤的茶叶,还有自己的毛毡、毛毯、吃食,这种路只能是强撑着一步一喘往上慢慢挪,心急不得,一步踏错,人、货就要跌入沟里去。谢三刀寻了个略宽敞处,止住队伍歇息,让卢砅跟着自己去头里探路,程世福带着其他师弟,拢住马匹等背夫先走,在最后殿后。
这种路上遭了伏击,万劫不复。
卢砅、谢三刀两人不用牵马,又是有功夫的人,三步两步赶上“登天梯”,前面豁然开朗起来,本来密不透风的树林一下子就稀疏了好多,卢砅看了看四周,哪有一丁点土匪“棒客”的踪迹,这才放下心来。这一伙土匪来的快去得快,许是出于偶然也未可知,卢砅暗自想道,却不敢给谢三刀说自己的想法,舅舅这种时候一定是要训斥他小心为上的。
果然,谢三刀丝毫没有放松的样子,叫卢砅守住“登天梯”的出口,自己又去稀疏的林子里巡视了一圈,方才略微带着疑惑的表情回来,很显然,他也没找到土匪的踪迹。
这时候才有背夫凭着一口气登上来,一待地势平稳,立刻用手里的手杖撑住货架的底部,停下来大口大口的喘气,汗珠子如同屋檐的雨水一般往下不停的滴。
等程世福几个牵着马上到登天梯顶上,七嘴八舌问起师父来,谢三刀却什么也不说,只是叮嘱不要大意。程世福接嘴说道,“莫不是被师父那三刀吓破了胆,谁不知道咱在茶马道上的威风!”
谢三刀这次却没有骂他,沉沉说道,“哪有什么威风,江湖上的人只有输赢,赢了继续跑江湖,输了就身首异处,人早晚有输的一天,所以赢得越多越可怕。”
这一帮徒弟都是第一次跑茶马道,以前最多最多就跑过嘉定府到雅安这一段,都是第一次见识茶马道的艰险,谢三刀自然不愿意他们大意,却也不愿意吓到了他们,话说到此处硬生生打住了。卢砅并不懂得舅舅的心思,拉住了程世福对舅舅说,“不如我和师兄去前面探路,师父您压着阵,有岔路我俩等着便是。”
谢三刀哪里知道他心思,他与程世福两人功夫最好,又是年轻力壮走得快,此处树木稀疏,眼看着飞越岭的山顶就在前面不远处,他哪里还压抑得住心情,只是想跟师兄两人去山顶上呢。
谢三刀说道“也好”,卢砅恨不得马上就飞起来,程世福与他最是要好,两人少不得从小就一起满山乱跑寻些开心,这第一次跟着师父出来,见什么都稀罕,要不是师父约束着,早就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这下师父答应了,刚开始两人还控得住脚步,还没走出去百丈远就蹦了起来,与师兄比起了脚力功夫。两人自幼一起习武,又都是少年人彼此不服气,任事都要分个输赢,这种时候哪有不比拼一下的道理,眼看师父他们已经被甩到后头看不见人影,两人不约而同呐喊欢呼起来,如出笼的小鸟一样在树林里钻来钻去,不一会儿就爬上了飞越岭的山顶。
两人一起扎住了脚步。
一来要在这里等着师父,二来这里的风景着实非同一般。
整个大渡河谷在眼前铺展开来。
飞越岭是蜀中去往藏地最后一座山,还是蜀中山地的气候,各种杂样树木参天蔽日,小溪瀑布密布,飞鸟虫兽也是蜀中常见的种类。过了飞越岭就是大渡河,再往西山形地势就不同了,都是别样的天地,也是卢砅、程世福两人从没见过的地方。
翻过飞越岭,也就成了两人从小就梦寐以求的事情,那是大人们嘴里说的“藏地”,也是江湖真正的开端。作为马帮的孩子,没有不把爬过飞越岭当做自己真正成年的标志的,只有跟着马帮翻过飞越岭,去过藏地,完整跑过一趟马帮,才能与父兄一样成为一个“大人”,不再被人当成小孩子对待。
如今这个飞越岭就踩在自己的脚下,刚才土匪带来的阴霾早就被忘到了九霄云外,两个人都闭上了嘴,被这一憧憬了十几年的时刻惊呆了。
真好看啊!
大渡河泛着白浪向南流去,发出震天的喧嚣,山顶上却听不大清楚,只能听见沉闷的隐隐约约的咆哮声,两岸是一些人家户和田地,零零星星散落在稍微平整的地方。对面的山看起来是暗绿色的,白色的浮云在山腰盘绕着,随着河风荡漾着。
西南方向就是他们俩从来没见过,这辈子却不得不跟它命运相连的东西,雪山。
他们只听大人们说过这东西,这是头一次看见,嘉定府气候宜人冬无寒雪坚冰,也只有峨眉山上冬天会有积雪,也是零零落落并不多。眼前这座山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巨大无比的白色山体就那么顶天立地的撑在天地之间,远远看去就比普通的山大了好几圈,尖利如刀的山顶后面拖着长长的云,好像是划破了天一样。卢砅觉得那里可能就是神仙们居住的地方了,哪里还是人间?那纯白色的山即使还隔了这么远,却依旧给人一种仰视的感觉,自己脚下的飞越岭现在看起来就跟巨人面前的小孩子一样。最高的雪峰下面是一大排白色的雪山,即使是这些雪山也让人觉得不可侵犯,尤其是它们那些尖利像野兽爪牙一样的山峰,狰狞的伸向天空,仿佛要把白云都一口吞下去。
泸定城却在相反的方向,大渡河的上游,这里看去只能看到一些小小的房屋道路,匍匐在巨大的群山中间显得无比的卑微,卢砅想到了两个字:“蝼蚁”。
大渡河从泸定城中间穿过,把泸定分成左岸右岸两部分,中间一道铁索桥连接,是大渡河这一段唯一的桥,也是大人们经常提到的。大渡河这一段陡峭湍急,并没有什么渡口,他们一会儿还得逆流而上去泸定城过桥,再顺流而下去大雪山的脚下。
程世福激动得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卢砅从来没见过这家伙这个样子,一个冲拳砸在师兄的心口,“咋个啦?姓啥都忘了?”
程世福反手一巴掌打在卢砅的肩头,“你懂个屁,我以后要翻大雪山,去藏区不知道多远的地方,当茶马道上的大锅头!”
“那你当了大锅头,我当什么?”
“你?你就是我二锅头。”
“你少说胡话,二锅头是酒!”
“那你也当大锅头!”
“胡说,一个马帮哪有两个大锅头的道理?”
“嗐,那就再创一个马帮,都是大锅头。”
两个人相视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在这高高的地方远眺,让人忍不住畅想起来,那遥远的商路,琳琅的货物,各色人等,财富和女人,土匪和厮杀,江湖名号,短时间里一齐涌上两个年轻人的心头,仿佛要把褂子都冲破了。
“把褂子扎起来!”
背后传来师父沉沉的声音,两人这才回过神来,原来师父不放心两个人,也跟着赶了上来。“高处风寒,吹不得。”
“怕啥呢师父……”程世福说着才发现师父的短打即使是走了这么远的路也是丝毫不松,上衣紧紧地扎在板带里面,腰刀又扣在左边扣带上,绑腿紧紧捆住小腿,一双千层底的布鞋还是卢砅他娘一针一线纳出来的,果然是武人的打扮,一刻也不松懈。
“年轻人不要信口胡说,这一路去打箭炉,风寒大,等你上了岁数就麻烦了。”谢三刀快步走过来,却气不喘脚不虚,如同一根铁柱子一样,伸出蒲扇似的巴掌搂住两人肩膀拧了一下,两人不由自主的就转过身来。
“这飞越岭固然艰险,却还早得很,看那大雪山没?大雪山脚下有个镇子叫磨西,出镇子开始翻大雪山,那才是这一路最艰险的地段,行走茶马道,这样的路还很多,马帮的人都要知道。”
卢砅抬头看去,极目远眺之处果然隐隐约约有个镇子的样子,卧在大雪山的脚下格外可怜巴巴,连个蚁窟都不如。
“我们下山去泸定,有唐家老爷最后一家分店,驻脚歇息之后两天脚程到磨西,再三天脚程才能翻过大雪山。”
程世福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混不信师父的话,“师父,这一眼都看到的地方,竟然还有五天路?”
“望山跑死马。”谢三刀抽出烟杆装了一锅烟,打火折子点着,解了腰刀杵在地上,再紧了紧绑腿,又脱下鞋子倒出里面的石子。
“翻过大雪山,还有一天才能到云阳驿呢。”
云阳驿,是唐家马帮中流传的一个重要所在。
马帮的规矩是一个师父只带一茬徒弟,所以年岁都相差不多,顶多有个两三岁的差距。这一茬徒弟到了十五六岁就要开始跟着马帮行走江湖,师父要把路上的一切险要所在、人情往来、商路规矩,全部教给徒弟,间或徒弟也有几个折损的,最后马帮能靠徒弟们合力跑下全程,师父才能跟主人家告了老,领了银子养老去。马帮里其他人不是锅头徒弟的,一般就只能称呼“锅头”,不能称呼“师父”。
所以一般马帮里师徒都是亲如父子的关系,师父固然是无所不教,从为人做事,到武功本事。
唐家马帮中有跑云南的,也有跑藏地的,一般是在翻过大相岭的清溪镇分别,一路向南经过凉山去云南,一路北上经过打箭炉去藏地。谢三刀是两边都走过,是唐家马帮中难得的同时去过廓尔喀和缅甸的人,经霜历暑已经整十六个年头,这一批徒弟也到了能跟马帮的岁数了。
“到云阳驿,是汉人最后一个驿站,更远只能借宿藏民家,要到昌都才有驿站了。”谢三刀细细讲来,一锅烟在山风里烧得快,却很快又被山风吹散了。
舅舅不到五十的人脸上已经是沟壑纵横,卢砅学文习武都是舅舅一手调教的,对这股烟味再熟悉不过。他自幼无父,听舅舅讲他父亲是死在水里,于是名字里有个“水”。孤儿寡母幸有舅舅收留照顾,同住在唐家马帮里虽然清苦倒也过得下去,谢三刀得力,每月的酬谢银子在锅头里也算是很高的,他母亲谢氏是个哑巴,手脚却还利落,帮店里洗刷打扫洗衣做饭也有补贴,过日子不成问题。只是卢砅的母亲是个“纹面女”,说是幼年就纹了面,脸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奇怪字符,再嫁不得。
让卢砅头疼的是他与师兄弟都不一样,他被舅舅逼着读书。
他也不明白跑马帮读书干什么,又不是账房的先生,但在他心里早已把舅舅当成了父亲,半点违逆都是不敢的。众师兄弟白天练完武功便各自散去,只有他还得要回家读书去,间或逢二、五、八日还要去学堂听先生讲课考试,半点不得休息。
为此,他没少被师兄弟嘲笑。
此时背夫、马匹并其他师兄弟也上到山顶,初次到这里的师兄弟自然是一阵欢呼,程世福越俎代庖充起了“大师兄”,替众人讲解云阳驿的所在,谢三刀也不阻止,等他讲到不准确的地方再稍加点拨,反正过两日要走的路,大概差不多就行。
背夫却是一丁点兴趣都没有,这条路他们也不知道走过多少次了,自卸了茶包在地上,却去附近草地里寻找一种叫“席草”的杂草。这种草柔韧长直,茎秆特别的扎实坚固,打草鞋是最好的。这些苦人从宜东出发走到这里,脚上仅有的一双草鞋早就破烂不堪了,是撑不到泸定城的。他们找到足够的席草,又用一块竹片仔仔细细把身上的热汗刮干净,怕着了风寒,才坐下来打草鞋。有些将就破草鞋再扎些席草上去修补,有些破得厉害的只能扔掉重新打,都是些穷苦人,挣扎活下去才是他们最关心的事情。
卢砅不想听程世福聒噪,正没个计较,谢三刀叫他从马包中拿一些烟草去散给背夫,背夫们自然是千恩万谢,这是云南来的上好烟草,抽了提神解乏。有几个背夫又叫卢砅“少爷”,央他给一些马鬃,卢砅不明就里,只好来问师父。谢三刀听他说了,叫他去割马颈后的鬃毛,要长的,不要尾鬃。卢砅拿了小刀挑着最长的马颈鬃割了一些,给了背夫。那背夫却从怀里摸出一根缝衣针来,细细的挑破了脚上的水泡,扎个对穿,然后把马鬃穿过破口,折过来打了个结。卢砅这才明白,师父不要他割尾鬃是怕马粪脏污。
“跑马帮,一莫要亏了背夫,二莫要亏了骡马。”谢三刀跟卢砅交待过,转身去跟货主回事,那货主是叔侄二人,叔父就是刚才遇见土匪给银子的那个,侄子却是个病恹恹的年轻人,骑了一匹健骡。叔侄二人现在席地而坐,正在吃自己带的干粮、硝肉,见锅头过来连忙起身施礼,谢三刀与他们坐在一起,给他们讲接下来的路途和注意事项。
背夫们打点好草鞋、脚板,这才摸出自己的干粮来吃,那干粮是一种磨豆腐剩下的豆渣做成,掺杂有海椒面和盐捏成团,再去灶火上熏干,有一股浓重的霉味。这东西叫做“豆粑”,最是粗粝难咽,填肚子倒是快,只是不长力气。
程世福几个早已坐了下来,腰刀靠在肩头,拿出嘉定府带来的干粮吃。那是一种叫做“叶儿粑”的干粮,用大米发酵做成,用一种叶子包起来蒸熟,里面掺杂了不少猪油、油渣和糖,是习武之人行走江湖常吃的,能长力气。酒肉自然是没有的,谢三刀的规矩,不到住宿的地方不允许喝酒,徒弟们自然也无处寻酒去。
没有舅舅招呼,卢砅也只能去跟师兄弟一起,程世福还在吹嘘,要“靠着一口单刀,杀下个家财万贯”,师兄弟们却多少有点心不在焉了。大师兄叫熊建峰,却浑然没有个大师兄的样子,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好像干什么事情都没有目的似的,只是一味地听话没主见;程世福年岁排在第二;老三叫杨富田,话很少却有主见,别看程世福一天到晚咋咋呼呼的,绝大多数出主意的人都是杨富田;卢砅排在第四;五弟叫冯承真,年岁才十四,一向也是只听师兄们的。剩下几个马脚子就不是谢三刀的徒弟了,只是唐老爷雇的人,负责牵马、看马的。
天方才下午,吃过午饭就下山,师父讲是赶到冷碛镇,明日能到泸定歇息,泸定城有自家的客栈,他也好与唐老爷的五弟唐老五汇报遇到土匪的事情,托他查一查到底是哪儿走漏了风声,“露了红”。这种事情没有马锅头隐瞒下来的道理,责任一般也不在锅头身上,分店这边就在泸定地面上,哪儿有匪患、分别是谁家的堂口,唐老五跟哥老会的人有交情,能够探听个七七八八。
“谢锅头,今日走了大半程了,却不见旁的马帮,叔父叫我问过有何计较?”
谢三刀与他们说完话又回到师兄弟这一边,继续与他们讲这一路如何走,安排下午的事情,货主中那个年轻人就过来问。卢砅看着这个人,身材不高,脸上全无血色,身子骨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样子,腿脚都细细的,穿一身长衫,腰带上的纽扣却是黑玉的。说是肺上有疾,听说打箭炉一带治疗肺上的毛病最是灵验,跟着叔叔去打箭炉求医问药的。
其实谢三刀也有点奇怪,今天路上马帮确实少,刚要开口应答,却见“登天梯”那边马铃声响,后面一个马帮赶过来了,仿佛是在打这个年轻货主的话头一样。
卢砅看到这个年轻人脸上居然微微一红,低头对舅舅笑了笑,不作声又回他叔父那边去了。
卢砅觉得这个人的笑容无比的诡异,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却又不知道哪儿不对劲。只是后面赶上来的马帮锅头与谢三刀并不熟悉,打了个招呼去山口另外一侧歇息去了,谢三刀问他们有没有遇上土匪,却答说一路太平,没见到。
过了一会儿又从山口另外一头爬上来几个官兵,领头的穿个千总服饰,卢砅却认得这个人,到嘉定府唐家马帮来过几趟的,叫做“丰都头”,是驻在泸定城的官兵里一个。谢三刀见了他,立马从地上站起来,紧赶慢赶几步过去行礼,几个徒弟自然也不敢怠慢,纷纷站起来随师父过去见礼。那个丰都头却一副大喇喇的样子爱答不理的,任谢三刀点头哈腰也不动声色,在各人以及茶包、马匹中间左右验看。虽然现在茶叶取消了官营,却还是有很多东西是不能往藏区随便售卖的,诸如盔甲、熟铁、赤铜等物严禁夹带去藏地,宣纸、精盐、镔铁也需要官府开具的“引条”,引、数核对无误才允许贸易。
谢三刀自然知道他的心思,将刚才货主给的二两银子又从怀里掏出来,低了肩头拢到丰都头身边,压低了声音说道,“丰都头辛苦,这点银子请都头拿去,我们唐家马帮向来是不会夹带的。”那丰都头这才换了笑脸,说道:“上峰有令,怠慢不得,替我给唐老爷带好。”谢三刀全没了半点刚才手刃土匪的豪气,低声下气的应承着,另外一个马帮的锅头也走了过来,依葫芦画瓢照样再来一遍不提。
谢三刀自然是给这个丰都头报了刚才的匪患,却半点都没指望能有什么用。土匪在四川叫做“棒客”、“棒老二”,因川西山多壑深,自古以来就匪患不断,尤其是嘉定府向西到泸定、向南到宜宾、向西南到汉源一带最是猖狂,大的匪帮往往啸聚上千人,安营扎寨、剪径绑票,无恶不作无所不为。乾隆年间攻打大小金川开始,经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四朝,到光绪年间,早就盘根错节、根深蒂固了,有败兵溃卒,有逃荒农民,有江洋大盗,有败家子弟,什么样的人都有。平时就在山寨里龟缩,也有开荒种地采樵打鱼的营生,缺钱少粮就摇身一变成了土匪,或在路上险要处劫道,或去村镇绑票。官府派兵去剿,藏匿兵器就成了山民,官兵一走又为非作歹,实在是剿也无处剿、抚也无处抚。
这个丰都头不要看他吆五喝六的,他哪有那个本事管土匪的事情,这事情还是只有托唐老五走哥老会的关系慢慢询查。只是丰都头这种人也得罪不起,谢三刀又拉了卢砅过来见礼,专门说这是他外甥,以后也是在这条路上营生,还请丰都头照护一类的话。卢砅心里不忿,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那个丰都头倒也并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有银子。
棒老二的事情,靠的还是他卢砅自己,一是靠武艺,二是靠江湖阅历。
这些棒客往往也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专门流窜作案,会在树林中奔袭上百里,属实神出鬼没。今天遇上的这一股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来路,要唐老五去哥老会探听个明白,如果确系偶遇还好说,如果真的是盯上了,还得请中人说和,奉上“买路银”,哪有天天厮杀的道理?至于斩杀的也就斩杀了,行走江湖靠本事吃饭,手下技不如人,人头被人剁走那也是自认倒霉,要寻仇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自己掂量本事就是了。
像谢三刀这种敢开杀戒的其实也不多,必然是有唐老爷作为背景的,官面上认定是“斩杀土匪”就不追究,如果一个关节不通顺,定为“斗杀”,再随便找个“苦主”提告,谢三刀少不得还得吃一顿官司。
这就是茶马道的江湖,马帮、官府、土匪、商人、哥老会乃至于讼棍们,共通组成的一个奇妙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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