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的生命

大表哥管我娘叫姑,本公社南园人。长像,一般里的一般再往下。小的时候有个让人看着窝囊、猥琐、邋遢的毛病,流嘴水、轻度结巴、况且两筒鼻子好像咋着也擦擤不净。大了,有了自尊,无论脸长得黑白,鼻子总是擦得净净的,说话时心里总想克制着结巴的毛病,有时,压抑得都快说不出话来,也尽量不想结巴。不改变这形象,看来很难找到媳妇。由于他百倍努力,大部分毛病渐渐掉了,但那轻度巴却改变得不甚明显。

初冬的一天,他来到我家。今天的大表哥和往常来法不同,他戎装一身,头戴“火车头”帽,脚穿“大头”棉鞋,就是没戴领章、帽徽。一看就知道,该走的新兵。我娘见娘家侄“变”得这副模样,打内心高兴,走向前一把扯住大表哥的手亲切地:根山————当兵啦?大表哥点点头。后又望望我娘,笑笑。——好样的,比以前漂亮多了,到部我娘又上下打量他一番:好好好好干,争取混上一家子人。

我娘对大表哥的期望值也太低了吧,一家子人,不就是个媳妇吗?听娘的话音,如果不当兵,压根就料定他一辈子打光棍。根山哥又微微对娘笑了一下,姑————咱村老地主的孙女花容,给咱做过两双鞋了,头一双是小口的,我快穿烂哩,下一双是条绒松紧布的,我没舍得穿,藏在屋西山的葫芦头里。他的话很真诚、坦率。

听到这,我娘很高兴,微微对根山哥笑了一下,其实:人家老地主并不坏,不恶霸,他对咱穷人也没啥人命案,就是现在屎不屎、屁不屁的开批斗会,批斗他,让他家里人戴高帽子游街,说他家是剥削阶级,不剥削他家老辈哪有恁多东西、恁多地呀?老地主虽说死好几年了,现在他家有点抬不起头,你说——他家孙女哪敢高攀呢?谁不和他划清界限。这事呀,你大了,自己的事自己做主,能跟咱生儿育女不就行啦,不过,必须听党的话,跟党走。根山哥点点头。

说着话我娘让屋里坐,这就要准备做饭,末了又问一句:啥时走?根山哥笑眯眯的望着我娘:十七号,到部队过阳历年,援藏兵。

中午,娘做些好吃的。当兵了吗,就是大人喽,一家人又陪着他喝几盅。根山哥家境很穷,他没进过学屋门,一去就是六年。这六年当中,没给家里的任何人、任何亲戚写过任何一个字。就是想写,他也不会,虽说在部队能识些字、学些知识,也写不好,舍得请人代写,根山哥顾及面子从来不干。花容就没收到他半张纸片,气也只能生在肚子里。

第六个年头的阳历年刚过,根山哥从部队回来了,背了个老大老沉的包,是探亲。刚进村,就碰上了大队支书,根山哥忙掏出纸烟给他,是过滤嘴的,支书接过烟笑着拍拍根山哥的肩膀夸他:你小子好样的,入党了。有的人在部队混了几年,到退伍连个组织关系都没解决,你干得不错。根山哥笑笑,睁了睁乌亮的眼睛:你咋知道的老叔?

说话时,露出一嘴雪亮的白牙。支书点着,吐出口烟:早些天,部队上来人政审你的材料,全是我写的,你说能不知道吗?根山哥笑得更甜:你咋着写的来老叔?支书又吐一口烟:你说,咱都是贫下中农,我还能往歹处写吗,不过,你一定要站稳阶级立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啊。根山哥点点头。

根山哥心中明白,自己的组织关系很快就要批下来,领导已谈话几次。站稳阶级立场、不忘阶级斗争的话时时在他心中泛起。为不出任何差错,他横下一条心,决定这次回来不去老地主家,不见花容。

根山哥回来探家的消息当天就传到老地主家,花容暗暗的想根山哥地到来,对着镜子照了好几遍,情不自禁地心跳加速,脸上泛起阵阵红晕。又听说他入党了,脸又出现了愁容,这是两个阶级,两条路线呀。思量了一下,愁容又慢慢的转化成笑容,白天怕别人看到受影响,不能来,可以晚上来呀……自打根山哥回来,老地主家的院门晚上就没关过,平日里只要太阳一落山,他家的院门就早早的上栓,谁也不朝她家串门,贫下中农都要与她家划清界线的。

回来的第四天下午,根山哥接到部队的加急速回电报,明天必须返回,军令如山吗。

傍晚,他借了支书家一辆“黑老虎”自行车,风风火火来到我家。我娘是他最亲近的人,探亲假吗,总想着亲近的人见一遍,看起来现在其他亲戚是没这个见的可能了。

我娘正在收拾晚饭。根山哥进了院门将那个没腿的“黑老虎”靠在墙上,亟亟就向锅屋奔,边走边喊我娘。听到喊声,我娘丢下手中的活,边出锅屋边用水裙擦手,到了门前,根山哥也正好到她跟前,我娘问根山哥啥时回来的。根山哥说今天够四天了,明天急着回去,要不,也不这么晚急着来见您。

我娘问他咋恁急,根山哥说部队发来加急电报叫速回,迅速归队。我娘一听这,让根山哥去堂屋里坐,说她晚饭马上就整好,根山哥对娘说:饭我就不在这吃了,见您一面就行,借支书家的自行车难骑死了,好掉链子,吃了饭更晚。我娘听到这有些不大高兴:再急!也得给姑说几句话!不说话就走来做啥!想问你的事还没问呢?吃饭的时候我娘问根山哥:你这么急着走,啥时候去见花容的呢?其实我娘最担心的还是她侄的“人”事。

根山哥对我娘粲然一笑:我信仰党,马上就是党的人了,老地主那我坚决不去,有人劝过我两次了,您就不要再劝了,劝也没用,这是两个阶级两条路线,不是一个道上跑的车。根山哥的决定正是我娘关心的事,他说这话,显然我娘十分生气,再也听不下去了。她脸色一沉:我不懂啥信仰不信仰的,也不懂啥阶级不阶级的,更不懂啥路线不路线的!老地主死的时候,花容才多大?你的事沾花容的啥?你为啥不去!反正人家花容以后能给咱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说到说不到,是我的事!听不听是你的事!我娘的话十分严厉,声音加大,显然有些激动。根山哥不敢恣意不虞后果,见我娘动怒,于是颔首一笑对我娘:我听您的,姑,回去我就给她写信。

依我现在就去,写信算个啥!到跟前说说话,比啥都好。回去就晚了,我一定写信,一定写。我娘脸上严肃的神情缓解了,抬眼看了看根山哥又变得亲切起来:会写信啦?进步不小。又加重语气:反正这事比啥都重要!

根山哥忙笑着向我娘点头,见她脸上出现了笑意,立马把话题岔开:你说这自行车吧,越是心里急,想蹬快点,越掉链子。根山哥把眼光投向我,意思是看看哪里有点废机油吗,想搞搞,能好些不。黑更半夜的,哪弄那去。肯定摆些道理他才肯从:落链子的自行车你越急,越猛蹬,越掉,你慢慢的悠着劲地蹬,说不定好些。再者,你膏了油,它落了,你上的时候弄两手黑,才烦人呢。根山哥明白后,那不膏了,不膏了,起身就要走。

第五天一大早,根山哥就离开了村子,连续五晚没关院门的老地主家,连根山哥的影子也没看到。回到部队,进入了一级战备状态,谁都往家里写信,发电报,有的甚至挂长途电话。唯独根山哥横下一条心,宁愿不要妻,也要跟党走。最后连一个字也没给花容。可见根山哥对我娘的承诺是在欺骗她。

花容的心里再次受到打击,凉透了,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转不过这个弯,其他贫下中农家庭歧视俺,你根山那个怂样,不该!

生产队的棉田治虫、打叉大都是队里专门抽出的女孩子,因女孩手巧、快、心细。花容也被抽去了,她知道自己出身不好,干活很积极、主动、卖力,希望能得到这些贫下中农子弟的爱戴和认可。别的女孩打药出现喷嘴堵塞,总是把喷雾器往地上一摔,骂骂唧唧的喊队长,说喷雾器如何如何不好使,怎么也修不好。而花容则自己拆开,耐着性子的修,从不怕剧毒药水沾手沾身。尽管她这样百倍努力,在人们眼里、心目中,仍还是要和她划清界线的。

休息时别的女孩有说有笑,乐乐呵呵,开些不让男孩们听到的玩笑话。唯独花容没那兴趣,像个木头人,一言不发,默默无语,时常一站就发呆。花容在想自己的心事,三十岁的人了,正常情况下该是

几个孩子的妈妈喽,至今嫁不出去,那些贫下中农子弟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唯独差点的根山,接过自己的定情物,可现在?怎么着都不来。本听说他回去给写信,一晃,恁长时间过去了,音信皆无……一种被人瞧不起的心理,难于启齿;更可恨的是你根山,我千针万线、点灯熬油不说,那是我的一片热心呀!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轻生的念头涌上心来。人寻死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选择的。

不知从谁嘴里突然冒出一句:花容喝农药啦!几个女青年围拢过来,有人同情,有人还不误说风凉话,呀————真的喝药了,要是救不过来,那无产阶级不又少一个专政对象。还有人小声,真死了,也活该,沾不着根山,人家为了入党,探亲的时候没向她家去,憋闷死的。又有人大声,瞎嚷个屁!再说也是我们队的一员,常在一起干活,快喊人。

旁边一个割草的女孩,她不懂啥界线,只觉得平时玩的不错,听说花容喝农药了,急忙跑到跟前,扯住花容的手直呼,眼里几乎流出了泪:你起来呀姐,你起来呀!

花容睁开眼看看她,微微笑了一下,低声对她:好妹子,去割草吧,这个世上不留姐。那小女孩并没听懂花容话的意思,亲切的对花容:姐!你躺着,我去叫你娘……

小女孩飞似的向西地跑去,到了正在锄春玉米的花容娘跟前,婶—花容姐在东地棉田里喝农药了,快……

花容娘飞一般跑到棉田旁,一把扶起花容揽在怀里,两眼挂泪亲切的对她:容————有啥过不去的坎,何必这样?为啥非寻死不可?好死不如赖活着呀,你傻……花容已奄奄一息,睁开眼睛,有些谵妄地叹出一口粗气:娘—————只愿咱家成份高……嘴又张了两张,没再说出别的。闭上了眼睛。

花容没能救活,埋在了棉田东头距村较远的地里。没结婚的人,再大死了也不能入老坟地,凶,仅能压地头。

又过两年,根山哥转业又回到那个没多大变化的生产队里。已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听说花容为自己的无知而死时,没了言词,内心产

生了极大的伤感。信仰和阶级、政治生命和肉体生命,他没有区别开,他冷落了别人,社会冷落了他。

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他的嘴又开始了流水,说话更结巴,光棍男人的困惑早已经压得他无法忍耐。有人看到根山哥不知怀里揣着啥东西,在花容坟前痛心疾首哭了整夜,最后,魂劳梦断身子一歪睡在了坟上……

根山哥还是住在当年当兵走时的两间土墙草房里,只是后来上面盖了层瓦,没院,门前正南六七米处有个圆形粪池,有时提着裤子摇摇晃晃走不到粪池边就尿。不避乎旁边有没有人,也不在乎别人暗地里议论了。

根山哥的父母已辞世多年,他弟媳妇住在他同排的西边,也是两间土墙瓦房没院,弟媳妇用秫秸在两家中间隔成一个篱笆,不想看她

哥丢人现眼的一幕。

根山哥现在咳的厉害,且大口大口的吐痰。

一个冬夜过罢,根山哥没再起床开门。直到中午,太阳的强光从门缝射进屋里,有小孩玩耍从门缝中往里瞧,发现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这才被人发现死了,打开门一看,让人大吃一惊,最上面的党旗下面,平时谁也没注意他还保存着一套完整崭新的军装,已整整齐齐的穿在身上,只是胸中有些突兀,人们好奇向那摸去,发现硬硬的,以为是多余的钱。解开衣扣掏出,更让人一惊,是一双早已看不到、过了时的条绒松紧布鞋,裹底的白洋布上面挂一层尘灰,不———不是尘灰,是手锈,谁也不知道他这双鞋藏在哪里,谁也不知道他用手翻腾过多少遍,捂在胸上多少回,抱着它度过多少个日日夜夜……

根山哥很安详,就象熟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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