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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想起招招她们母女,我总是能想到老四川,如果非要说招招她们母女不留一点痕迹,那老四川就是留下了太多的痕迹。
老四川的丈夫和我们是一个姓,虽说和我们不是一个村,但离得都不远,照理说我们是同属一个老先人,同姓的长辈们相互认识也不足为奇,搞不好照着辈分,也是要相互称兄道弟,叔叔伯伯亲热地叫着。
在农村,人是不大习惯相互称呼大名,一般都是按照辈分分亲连亲地叫,像是差不多大的同辈弟兄伙就不必太讲究,呼小名喊外号都不为过。
老四川的丈夫的全名我叫不上来,人物需要只好用我小时候给他起的一个特别诗气的外号——宁采臣。这个外号的由来我想先卖个关子,等等再说。
宁采臣在那样的年代背景下,绝对称得上是他们全村都极少极少的文化人,往大了说,全乡也很难找不出第二个像他一样有文化的人来,他的文化不是只有几年的小学文化,或者初中的文化,他是正儿八经的高中毕业生,后来还考上了大学,他是一九六三年考上的大学,皖南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是邮局亲自送到他家里,后来因为他的家庭 成 分 问题,不让他去大学报到。为此宁采臣一气之下把自己关在屋里七天,整整七天七夜不吃不喝,不说话也不见人。
父亲说过宁采臣有一个表叔家也是这个情况,他表叔的儿子考上的还是上海的复旦大学,也是因为家庭 成 分 问题,硬是压着他不让他上大学,后来一气之下在家上了吊寻了短见。
宁采臣的父母亲兄嫂害怕他学他表叔家儿子想不开,家里几个人轮流彻夜守在门前,竖着耳朵监听屋里的动静,一点风吹草动足以能让他们踹门进去救人。奇怪的是,屋里七天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一时间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宁采臣的父亲汉东老汉叫来大儿子赶紧把门踹开,只见宁采臣的大哥上来就是一个有劲的脚力,可惜扑了个空,差点没栽个人仰马翻。宁采臣这是刚好把门打开从里面走了出来,他面容憔悴极了,一头乌黑茂密的头发白了一大半也少了一大半,与他娘老子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屋外的人惊住了,他们上下嘴唇翕动着,努力了好几次也没发出半个音来,那一双双忧郁的眼睛突然淌出了大颗大颗的热泪。宁采臣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家里有没有饭?他饿了,他饿极了!
他的老母亲的眼泪急速地淌过沧桑的脸颊,她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活着的儿子还是七天前进去的儿子,她脸上的泪以更快的速度更沉的分量吸进了她那件自织的早已被露水浸湿了的褐色的土布褂子上。
老母亲踉踉跄跄地冲上前抱住已经不大认识的儿子失声痛哭了起来,一边捶胸顿足,一边伤心欲绝地询问,儿啊,你这是怎搞的?可不敢这样吓唬娘呀!
宁采臣看着他老母亲扑在他怀里哭成了泪人儿,他双手捧起老母亲苍白的脸颊说,娘,你在哭谁?一旁慌了神的老子瞅见小儿子变成这样,只有在一旁痛苦地用褂袖子揩着凉透了的泪花的份,他抬起另一只胳膊对着空气比划了一下,宁采臣的哥嫂赶紧上前把老母亲搀扶开。
一家人时隔七天终于坐在一块吃饭了,七天而已,却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一顿饭注定是一家人全新的开始,也注定让他们吃得不痛快,除了宁采臣狼吞虎咽地把一盆野菜帮子和一碗苞米糊吃得像极了山珍海味,其他人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吃的凶猛有些迫不及待的儿子兄弟,看着频频出击的筷子,听着雄壮有力的吧嗒吧嗒的声音,脸上都呈现出一种不祥且很让人费解的诧异的表情。
渐渐地,宁采臣自己和宁采臣的家人都接受了这个新的家庭成员,不管如何总也比死了强。村里的大人们开始议论纷纷起这个落魄的正牌大学生。要说啊,这宁采臣考上大学不让读硬把自己急成神经病了,再聪明再有能耐的人是这种家庭出生就是不行,这可是会要人性命的事情,无 产 阶级 戈命 事业接班人永远是落不到这种 家庭出生的能人头上。这种议论有明显的不是奚落也不是嘲讽而是一种趋向为他惋惜为他打抱不平的嫌疑,这一点,他们要感谢岁月,岁月能使一部分庄户人变得聪明起来,人们突出了奚落和嘲讽,隐匿了惋惜和打抱不平,他们做的不留任何痕迹。
宁采臣这样稀里糊涂并不疯癫地过了十来年,他从二十岁的壮小伙草率成了三十而立的寡汉条,在那个年代,人们都管这种三十岁还没娶老婆的男人都叫做寡汉条。
那已是深秋了,村里的深秋一早一晚格外地凉,早上的田野中甚至有了一层白白的霜露。宁采臣跟着老母亲提着破淘米篮撅着瘦屁股在地里挑一种叫荠菜的高价值野菜,一天下来也没挑上几棵像样的荠菜,他们来得太晚了,早好些天都被眼明手快的人挑过一遍了,这野菜是没挑到,倒是挑到一个好兆头,糊涂了十来年的宁采臣突然像正常人一样。
那一天,他们一家人都哭了,也是第一次,他们第一次敢哭出声来,这么多年来他们都不敢大声在他面前哭,他们都怕想不开。有时候他们受不了了,只敢晚上躺在他边上蒙上被子偷偷地啜泣,宁采臣的老子爹早已欲哭无泪了,只能痛苦得有些麻木地蹲在门槛上用被土地磨得粗糙得手在脸上干抹。正是他富农成分把他的儿子害成这样,他一时不知道该很谁。
在后面的日子里,宁采臣是时而清醒又时而糊涂,也是啊!急出来的神经病是不太能一下子好全的,好在家里人已经接受了他这样,一天里有几个小时是清醒的对他们来说已经很好很满足了,但不管清醒也好糊涂也罢,他都没有做出多少疯狂的事情。费事的是,宁采臣白天跟着父亲兄嫂一块下地劳动,晚上睡觉得有一个人守在他边上防止头脑清醒再干傻事。
宁采臣是个书呆子,在他糊涂和清醒时都是如此,他自己可能是不知道他糊涂的大多数时间里都在看书,他有时候正劳动也会把书从裤腰带上抽出来举得高高的大声地朗读出来,有时哈哈哈大笑,有时哭哭啼啼,村里谁看见也不会去计较他,也不会有人说他是破坏 劳动,破坏 生产,没人会有闲工夫和一个书呆子神经病计较这种问题。
1977年咱们国家恢复 高 考,这种可以说是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大事件在城里的大街小巷或许传播起来比较容易,但在我们那个年代既无电视又无报纸的穷乡僻壤,想早一点知道这个在当时听起来让人不大能相信的好事,并不那么容易了。村委会的旧喇叭广播消息也是要人提前打底稿确定再三才敢把上头传达下来的消息再通过喇叭在村里叫上一遍或好几遍。
那时的农村,对文化的要求并不清晰也不具体,见到字能说出它像个字,就够可以够不容易的了。仿佛这国家恢复高考和我们庄稼人没多大联系,但不同寻常的消息还是被汉东老汉格外注意了,他跑去支书把那几天的报纸都借了过来,特地在中午全家一块吃饭的时候把厚厚的报纸拿出来放到桌子上,他对小儿子的疼爱是放在心里搁在脸上的,他有些意味深长地对正在细嚼慢咽的宁采臣说,这报纸你看看,帮我们看看最近国家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件。
宁采臣快速把嘴里的饭菜咽了下去,油手在头上在褂子上揩了揩,然后十分爱惜地把最上面的报纸拿了起来,他把最大版面的头号新闻——恢复高考的新闻读了出来!
汉东老汉听见儿子照着报纸念的是恢 复了高 考,地 主 子 女都能参加考高,他哽咽地说,你还想去上大学吗?
宁采臣停住了。不知什么意思地刻意看了看桌上竖着耳朵在听的母亲和哥嫂,他迟疑着,犹豫地说,不想了,早就不想了,我知道这消息就够了。他说完又补了一句,你们给我说个老婆吧!
宁采臣的母亲坐在一旁一边抹眼泪,一边对他爹说:“老头子,你赶快托人给春子说个媳妇。有了媳妇,有了孩子,我们春子就好了。”
汉东何尝不想呢。这几年他偷偷地也托了不少人打听着,这一打听才知道,边防四周没人肯把好丫头嫁给一个神经病,哪怕他这个儿子是个名副其实的读书人,哪怕他有好的时候,那还有不好的时候呢!在农村这个家庭成 分 问题也不是一下子就能转变过来的,说是不唯 成 分 论,但对战战兢兢的农村人来说资产阶级的弦还得绷得紧紧的,因此家庭 成分 搞得男女青年的个人问题要解决起来不太容易。再说了,宁采臣的大哥能娶上他嫂子,还是从小定下的娃娃亲,他嫂子是他母亲娘家还未出五服的表外甥女,听说家庭 成 分也不是贫下 中 农,在阶 级成 分上也是高门槛,所以这两家结成亲家,谁也不好说谁占了谁的光,谁又让谁在 政 治上受了影响。
老四川的到来却轻易地就解决了宁采臣娶不到老婆的问题,听说汉东老两口和大儿子大儿媳都没看上那时还很年轻的老四川,尤其看见她那长相是打心底里喜欢不上来,他们都一致认为老四川和自家儿子自家兄弟在各个方面都不相配。撇开他是个文化人这一点吧,就说长相,虽说那个时候经常是长了上顿没下顿,但即便这样,也没有把宁采臣的身材给耽误了,他立起来,一米七八的高个子,村里剃头匠统一剃出来的板刷头,黄瘦的脸看起来也算是板板正正干净标志,再加上他常年读书的原因,与一般村里的同龄的男人比较起来是少了一些阳刚之气,但多了一些文文弱弱的书生气质,挺像宁采臣的,就宁采臣这个相貌天生就是讨女人欢喜的。说到这,关子不卖了,我是聊斋看多了。
我们再看看老四川,怎么看也没有聂小倩的影子,她个子不高,一头黄头发稀稀拉拉,大概只有头发缺少营养,她身材倒是一点不清瘦,她走起路来两片屁股,晃来晃去,搭配起来太不周正了,让人看了好别扭。主要是这个女人的脸面长得确实不好看,不像一般年轻女孩该有的神清骨秀,就算看起来不漂亮也该是个干干净净轻轻松松的模样,她看起来比庄稼汉子还要显老显得粗糙些。
第一次媒人把老四川打发到宁采臣家前院里,汉东老两口差点没泪洒现场,宁采臣的兄嫂亦没有看中,但又不好意思当着姑娘人的面说她长相不好拒了人家,这要传出去惹人笑话不说,还有可能让人怀疑到他们出 身上的问题,以前地 主人家找媳妇才看长相,地道的庄户人看的是踏实能干。一家人踌躇了半天,拿不定主意正左右为难发愁呢。真是谢天谢地,宁采臣的一句话拯救除了媒人在场的所有人,我愿意。就是她了!
宁采臣他愿意的这个结果虽说出人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他家庭成分那么高,还有一个神经病的毛病,边防四周没人会把女儿嫁给他,他还能娶谁呢?谁又能嫁给他呢?这么个肥肥的不漂亮的女人配他不是良配也绝非配不上。以农村人的见识,一个有才气的女人且又难得生的标志,宁采臣要有如此才貌双全的女人伴着,那才叫天理难容哩。
一九七七年元旦,也就是宁采臣愿意的三天后,皖川男女在没有多少祝福的情况下结成夫妇步入洞房了。
自打老四川进门后,宁采臣的一举一动都在变,像春季脱皮的蛇一样,把大戈命留给他的一切,慢慢的,一点点地脱净。他学会了扯着嗓门开黄腔,像村里的其他男人女人那样。于是,田野里的男人和女人说着说着就扎在一堆嘎嘎嘎地一通大笑,像一群被追赶的鸭子。
一九七九年中秋天当天,老四川平安为宁采臣生下一个女儿,取名为仲秋,从此拉开了崭新生活的序幕。
I
要问落难秀才宁采臣和老四川之间有没有爱情呢!这是等我长到懂了点男女私情的时候的大体理解。
我觉得是不应该用纯粹的爱情去形容他们之间的感情,用现代人的眼光去看的话,宁采臣不可能对老四川一见钟情,搞不好打一眼就没了下文,更不要说日后两个人还会有多少交际。但可贵就可贵在宁采臣他能看见别人和自己身上的这些苦难,这是艰苦岁月教会他的。后来经过长时间生活接触下来,他又愿意看见这样的女人身上即使没有才华美貌还会有什么,他完全有这种能力,这种能力原来是用保护他自己的,就像当年考上大学压着不让他读一样,换做是别人就是在家里上吊,他心里清楚就算上吊一了百了,换不来那个时代的任何反应,但是内心的痛苦又让他觉得活着比死去更折磨人的心智,除了死去这一种方法能让感受不到痛苦,是不是将思想休眠也会感受不到痛苦,等到时机成熟再将思想恢复,这种休眠思想的方法大概就是我们认为的神经病吧!
七天就能把一个正常成人逼疯。宁采臣在选择伴侣上只花了几分钟,他知道自己的资格在哪里,那时背景下不背负政治包袱的人都不太能按照自己意愿生活,何况是他呢!善良朴实的宁采臣既然选择了老四川,他就不会因为她的相貌、地域、学识、思想这些在女人身上可有可无的因素而不去尊重她,他愿意接受她用自己的方式去热爱他去温暖她对他的好,同样他也愿意用自己的方式回应她,一天一天变得更好和孩子足够让女人获得巨大成就感和幸福感。他们的结合在我们看来多少有些阴差阳错有些不得已,恰恰这样两个都不如意的人在机缘巧合下的结合才会产生的一种化学反应,我认为这种反应不是纯粹的爱情,但又不全没有爱情的成分,往往这样的感情更可贵更牢固,然而最最可贵的还是宁采臣他的个人品质,以及他的家人对他们的这种结合给予了包容和尊重,宁采臣的个人品质是善功这种男人永远企及不了的。
要说啊。这天上的月老给人世间男女牵红线也绝非全是乱点鸳鸯谱,才貌双全的女人配一个才貌双全的男人多少有点说不过去,为了人世间的后代子孙着想,月老将宁采臣和老四川牵在一块才合情合理嘛。
老四川后来又为宁采臣生下了一个胖儿子,还好两个孩子都照着宁采臣的样子长的,不过要是照着老四川的样子长我觉得也不错!
我第一次见到老四川到对她有所了解,印象不太好啊,心情很复杂,还有就是她对我的态度,她是以一种自带熟悉和极大热情的态度对我,我想不通我一个黄毛丫头的身上有什么魅力让她这么欲罢不能。为此我对父亲对她的态度我也想不明白,父亲爱与人说话的这个毛病一段时间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他不但有极大热情和本村里的男人女人来往,还和外村的男人女人愉快的交往,尤其会对常来我们户的老四川也有些交往把我愉快的心情搞得怎么也提不起情绪来。
老四川像是掌握我的行程一样,总是在我跟着父亲放牛途中坐在草地上大树下休息的时候,她刚好出现在田里又刚好看得见我们。
有一回,也是我跟着父亲放牛放到一半,我们从牛背上下来,来到一棵有着繁盛树叶的树下,没等我们坐稳,我看见老四川如期而至迈着雄赳赳气昂昂的步伐朝我冲了过来,我吓得紧紧抓住父亲的衣服不撒手,我把声音连带着头一沉再沉,像是被人卡住了脖子往水里按,我艰难地发出求救声,爸爸,别,别让她来,快阻止她别让她来过来,完了,完了,她到了。不知道父亲是故意忽略我乞求还是为了什么,他很热情地招呼老四川走在他的身边,而我早躲到父亲的另一边,当我意识到我再搞小动作都是徒劳的时候,我便耐着性子坐在父亲的身边,好容易把老四川盼走了,结果父亲又说了什么事情惹得好奇的她更舍不得走了,这下我急了。父亲这时才扭过头冲着我笑。我这小丫头胆子小,看见生人就害怕。父亲故意大声笑哈哈地对老四川说。
我心想:我胆子一点也不小,谁我都不带怕的,我就只怕她。
老四川看见我大部分的白眼已经瞅上父亲的后背时,她嘴里用四川话不知在嘀咕什么,竟还要伸手过来碰我,好在被父亲眼疾手快一把拦住了。她临离开前,从她自织灰不拉几的土布褂子口袋里狠狠地抓上了一大把瓜子点着头要我伸手去接,我看见她的十个手指甲盖全黑了,好吓人,我将身子拧到一边,红着脸不肯接。她又对坐在我身边的父亲示意了一下,父亲倒是一点不知道客气,像是捡着了大便宜一样满心欢喜把一大把瓜子接到了手里,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再看着父亲手里堆得高高的瓜子,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显然我被父亲从她全黑的指甲盖的手里接过来的瓜子惹着了。
“你吃不吃?”父亲的声音。
“不吃,我不敢吃。”我泛着恶心说。
“有什么不敢吃的,这瓜子多好,又没坏。”父亲没好气地说,说着,还把一粒瓜子送进嘴里嗑了起来。
“下次她再来别让她来了,我看见她害怕,我看见她就像看见老姑家那个村里的神经病,整天扛着锹在几个村里乱晃,看见我们小孩子就窜出来用锹铲土往我们身上撒,爱丽还说过他会拿锹砍人哩。”
“你说那个小呆子啊!老四川又不是小呆子,怕她什么,她有什么好怕的。她看见我过来打声招呼怎能拦着不让呢,就你事多。”父亲没住嘴地一边吃一边说。
“那你能听懂她在讲什么嘛?”我问父亲。
“我还真就没听懂她叽里呱啦讲些什么。”父亲憋不住,咯咯咯笑着说。
“你没看见她手指甲盖全黑吧?真的好吓人。”我问父亲。
“这我倒没注意到。你看见了?”父亲仿佛知错般地扭过头,问我。
“我看见了。我都不知道你怎么还敢吃经过她手的瓜子?万一把你的嘴巴和手里都传染黑了,我觉得那个会传染,还有她的手里在抓瓜子前摸过啥没?装瓜子的褂子口袋干不干净?瓜子在她家有没有被老鼠爬上去过......”我趁热打铁对着父亲循循善诱。
父亲在我生动形象的怀疑中彻底泯灭了对手里香喷喷的瓜子的向往。于是我看见他把手里的瓜子朝他面前的地上一撩,还说了一句:真是糟蹋粮食啊!
“糟蹋粮食也比指甲黑了强,你说是吧?”
“搁以往饿 死 人的时候别说瓜子了,瓜子屎都舔干净了,我一个糟老汉倒养了一个爱干净的老丫头!以后不知道我是能享福还是受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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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事的时候,父亲常常带着我在村里串门,村里上下户谁家我都去过,父亲很喜欢打麻和将推牌九。有几年,我常常混在烟雾缭绕鱼龙混杂家徒四壁的土房子里,桌面上常常是几十个老爷们抽着土烟把牌九推得热火朝天,桌底下常常蹲着一个百无聊赖的小丫头,看脚地上几十双不同样式的鞋子乱着步伐,听屋里人们尖厉着嗓子叫喊得荡气回肠。
一经对比,我还是更喜欢那个奶奶家,不是她给我烧兔子肉我才更喜欢,而是奶奶只要有好吃的都会给我留着,等我下回去她家,她会一股脑地全部拿出来让我吃完,吃不完就我装走。奶奶家很安静很冷清,嘈杂的环境待久了,安静冷清的环境我总能耐得住性子待上好长时间。
奶奶那时一直是一个人生活,她不是父亲的妈妈也和我家上代上上代乃至祖祖辈辈都没关系,是父亲让我喊她奶奶,奶奶丈夫的辈分高父亲一级,我没见过奶奶的丈夫,否则我该会有两个人爱我了。
父亲是个心善心软的人,他常常去奶奶家帮她干活,父亲也经常喊上我一块上她家干活。父亲说奶奶不容易,是个好人也是个可怜人。
难道就因为奶奶令人同情,父亲就理所应当地比其他人更有良心些?我是觉得父亲有良心没有错,但肯定不是这么一个敷衍堂皇的理由,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已经看出了这事的蹊跷。我从小就跟着父亲一块到处打交道,所以对大人们间的事情比同龄人早得敏感也更有兴致留意,这种对于一个不过六七岁的儿童可以称作是特异功能的本事,被我首先活学活用地用到了父亲和周围大人的身上,于是,我就觉得日子越来越有意思了。
我常听到父亲和与他一般的老头老奶说村里谁谁谁都发生了什么事情,那时我脑袋简单,稍微有点复杂我都能听得云里雾里,于是我把这些谁谁谁的事情当做是一个个个离奇古怪的故事来听,而不是真和他们有什么关系,这样就有趣多了。
父亲很少会和年轻人玩一块说在一块,应该说年轻人不屑和父亲这样的老头子一块玩,没劲,打麻将都玩不大,所以我成长过程中周围人的平均年纪不会少于五十五岁。
后来我上学了,我的同学们老师们才拉低了这些人的平均年纪,这就注定了我听到的故事都是比较久远,比较戏剧化,甚至是你无法抗拒的,命中注定的。
开始父亲是不愿讲奶奶的故事,似乎要他说他过去那些不如意的事情一样为难。奈何我缠得紧,父亲只好说了,这和他们一帮老家伙在一起胡扯其他人的旧事表现出来的语气和情绪是不一样的,他们说其他人多半都表现出讥讽和自省,而父亲在讲到奶奶时,他的口吻便犹豫起来,感情也复杂起来,给我的感受是,父亲对奶奶的敬重有些闪烁其词,是有顾虑的。既想避免什么,又想印证什么。那时,我不大能真正理解他的避免和印证到底来自谁人身上!大概我真就把故事听成故事了,我认为那是父亲加工后讲述出来的,不是真实的,但又特别内容丰富。
现在我再听父亲说她的事情,我表现出来的情绪完全和父亲的情绪一样,我好像动了点感情,对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人物关系动了恻隐之心!
好在我小时候就特别喜欢她,经常在寂寞冷清的家里来回晃荡,这让我对我表现出来的行为没有那么自责了。奶奶的丈夫我没见过不假,但是我愿意用爷爷这个称呼来称呼他。
K
爷爷奶奶多好多厚道的人啊!这样好的人就是生不出儿子来,光生了三个丫头片子。这话几乎贯穿了父亲半个人生。因为没有生出儿子是两个老人悲剧的开始!
爷爷的三个女儿都是在他一手安排下成了家,两个女儿出了门,留了一个女儿在家找上门女婿,我们户成立短短几十年就出现了两个上门女婿,爷爷家的上门女婿是我们户首位上门女婿,第二位则是那个被老丈人撵出来,没地方落脚,带着老婆孩子住在三老奶奶那间鬼屋的上门女婿。
我也正是因为这两位上门女婿日后的种种行为导致我好多年都对上门女婿这项职业嗤之以鼻,我只要听说谁谁谁是上门女婿,谁谁谁家要招上门女婿,我总能想到他们这两位来。户里的女人们永远做不到不动声色,面对一切稀有的事物从不准备不动声色。她们心里头有什么,脸上就要天真地挂出什么,嘴里就要轻率地秃噜什么,等我能同大人们无碍沟通时,户里的女人们忙碌了起来,她们拿我解闷,她们常在我经过的路上把我拦下来,告诉我说父亲没有儿子,让我长大了,照着那两位女婿给父亲找一个上门来,别看我年纪小,别的本事没有,让我吃亏上当,我可不干。我奶着声音同一群妇女据理力争了起来,我才不要上门女婿呢!上门女婿都不好,娶进门来说不定能把我和我爸爸气死。我要做嫁出去的女儿,带着爸爸一块出嫁,不答应就是他再有钱再有权我也不要。妇女们纷纷对我这个出言不逊的黄毛丫头竖起了大拇指,嘴巴也不停歇地说我伶牙俐齿厉害得不得了,我也觉得我挺厉害得不行。我算过一笔账,我们村里拢共两个上门女婿,两个都不行,按照这个概率推算,我要找的上门女婿指定也是一个味道,我才不干呢!
写到这里,我不得不暂时跑一下题,把户里的两位上门女婿的情况说一下。
我先说一下被老丈人撵出来的上门女婿,户里人丢掉姓氏直呼他来赊,人人都说来赊靠的是信口开河闯荡江湖,这样的人却是一个好父亲,他第一个孩子是抱养来的,是女儿,那个年代不可能会让你抱养到儿子,刚好他这个女儿就是我羡慕的被奶奶隐瞒身世到头来还是人尽皆知的幸运女孩。大翠和来赊结婚好几年就是不见动静,老一辈人说抱养一个孩子回家可以引 出后 面的孩子,我信奉科学,但这事上我站老一辈人,这个女孩抱 养没几年,大翠的肚子一下子争气了,不喘气地三年生了两个胖小厮。事实证明来赊是个好父亲,他没有因为亲儿子就对不是亲生的女儿有了异心,反而更加宠爱这个女儿,全家亦是如此。
来赊作为户里第一批出去打工却没有其他人手缝紧,大翠是个不当家的老实女人,自然不敢对一年到头两手空空的丈夫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杖着在大城市混过几年回到故乡哪有不耀武扬威的道理,又是说在外面开了公司当老板,又是说在城里买了房子,善良的庄户人这一点隐藏得非常好,看破不说破,但早在背后把他这种看透了,年年回来兜里比脸干净,谁知道他挣下得钱是不是花在女人身上了。没几年,外面的世界来赊就耍够了,收了心,在我们镇上揽活做包工头,田里地上的农活他却很少沾手,他们翁婿的矛盾我说不清楚,也不大说得出口,我知道他们再重新一块生活时都老了,或许老了才没那么高的心气儿了,对家人对孩子也更有耐心了,那个抱养回来的女孩都当妈妈了,他们还能不老吗?
爷爷家的上女婿是他自己选的,爷爷为他大女儿立凤相中了我们一个公 社的杨团村杨厚材家小儿子杨青枝。杨厚材是个大大的好人,为人诚实本分,不论何时他都不是那种拉高踩低的小人,那个时代最能考验一个人的本 性,爷爷也最是看中这点。爷爷则认为好老子就有好儿子,杨青枝绝不会太差,杨厚材有好几个儿子都没说到老婆,他们的家庭成分是贫 农,就是太穷了,兄弟又多,杨青枝最小在年纪上比他上头几个哥哥都更合适立凤,因此幸运能入爷爷的家门。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爷爷失策了,看走了眼,杨青枝的本质是小人,好在爷爷说话做事“霸道”,又在生产队有一定的威望,杨青枝受尽了掣肘才不敢过分放肆。一直等到爷爷退位了,他笑脸嘴脸才慢慢地显现出来,他常在队里说爷爷的坏话,诬陷爷爷的书记位子是让人给罢下来的,还说爷爷早晚活不长,他试图用这方式将身上上门女婿这个称呼在地位上往上提一提,典型的吃里扒外!那时队里的人都有一个习惯就是对外姓人有一种天然抗拒,再加上这个外姓人诬陷他们曾经的领袖,光从这点上队里的人都不信他不服他,所谓得道者多助失道 者寡 助,杨青枝在队里始终比不上爷爷。
当我为爷爷的失策难过时,父亲又和我说了一件混事。父亲用了“下作”和“下贱”两个词去形容爷爷干的荒 唐事。我认为“糊涂”一词更适合,从爷爷过往经历来看,尤其是像爷爷那么聪明的人,只能是糊涂才能把事情发展成荒唐滑稽,绝不是下贱和下作可以做到。父亲说时多少带点他个人情绪。
爷爷老两口没有儿子,于是花了六 斗芦 粟从一个妇女手里买 下一个儿子,父亲说买来的这个儿子叫立华,他的小名叫小华子。小华子原来是姓罗,老家是肥东县下面的一个叫罗子村。
小华子妈妈是把家里所有的小孩都卖了,小华子六岁那年被卖到爷爷家,比父亲小两岁,他特别喜欢跟父亲待在一块,常跟着父亲在村里的油坊偷饼子吃,吃饱了就睡在锅堂里,他从未与父亲红过脸。父亲对他有着超高的评价,一直到现在父亲一说到小华子,他总是将他所有知道是夸人的词全用在他身上。尽管父亲有几十年没见过他了,却还能背出小华子老家的地址,还能记得小华子头一次领着媳妇来家里看望他的场景。
爷爷奶奶最是糊涂没把小华子当作儿子。爷爷奶奶两个人常背着小华子在家偷偷煮东西吃,看见他回家老两口赶紧藏起来,小华子心里清楚,他只好当作没看见,找个借口退出那个不是他家的家。
那三年,很多人都没得吃,但爷爷奶奶他们没受到饿,因为他们靠着小华子在外面偷,活了下来,小华子这么冒险在外头,爷爷奶奶在家像防贼一样防着他,心是在很多很多次后才彻底寒了,他知道他们的心是捂不热,暖不了。
小华子找到父亲:“小哥呀!我要走了,这个家我待不下去,我想回去了。”
小华子那天说了很多,哭了很久。
父亲不是不知道这种事,却还是忍不住去宽慰他劝阻他,父亲是太怕失去了这位挚友,但又不想这样强留他继续在那个家里,那天交谈完没几天,小华子走了,临走前还给父亲留了他家的地址。
父亲照着他留的地址找去他家看了他好几次,那时小华子所有被卖 掉的弟兄全回家了。小华子后面也回来过几次看望父亲,只是他不再踏进那个家门。那次,小华子娶了老婆第二天匆忙带过来给父亲看过一眼,自此回去后再没回来过了。
父亲说小华子是他们弟兄几个里面最聪明机灵的,混得也是最好的,就他娶到了老婆,现在肯定是幸幸福福一大家子人。有可能的话真想再和他说说话啊!
直到现在父亲一直跟耿于怀的是爷爷没把立凤给小华子,招小华子做女婿,要是小华子留下来,爷爷老两口还享福呢!享不完的福!他们硬把小华子作践走了,偏偏又招来个杨青枝,这个就是命!
杨青枝进门没几年,爷爷果然没活多久就走了,这下杨青枝高兴坏了,掣肘他的人走了,他是猪变大牯牛,膀子是又粗又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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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老立祖在村里和谁都来往不深,村里的大人们同样不高兴主动上他家门,除非是村里有什么大事发生需要大家坐在一堆商议。你就是自讨没趣地上他家门,他也是客客气气地招呼你,但绝不会再去第二次了,没劲!老立祖和父亲是堂兄弟,他们是一个爷爷,老立祖家过去的成分是富 农,比我地 主的父亲矮一头,他比父亲年长不少,因而比父亲多读了几年书,老立祖的老婆是他的童 养 媳,后来土改也不嫌弃老立祖,还给他生了五个孩子,现如今也是四世同堂几十口子人。
爷爷死后没几年,杨青枝就带立凤要回杨团村了,临走前串了老立祖的门,后来我才知道老立祖的那个童养媳老婆的娘家有人和杨青枝家堂亲是一担挑的连襟,当年杨青枝能上门他无疑是推波助澜了一臂之力的。
杨青枝出来没几年,家里头的几个弟兄日子恓 惶得很,于是,他们跑到合肥跟着志 愿 军一块去抗 美 援 朝了,那次合肥过去战死不少人,他大哥不幸战 死沙场,他二哥和三哥幸运地带着军 功 章活着回来了,他们家在这场战争中几乎改了命运,好日子和老婆全有了,他大哥又是抗 美 援 朝牺牲的,他就是烈 士 亲属。
老立祖听闻杨青枝要回去了,就顺便问他了,是不是要把老婶一块带走。
杨青枝是小人直肠子,丝毫不加掩饰,说了,不带走。
老立祖有些不放心,那个年代他们都受过爷爷不少庇护,他继续当着杨青枝两口子问:“老婶一个人在这里行不行?大爷刚走,你们又走了,你们等一段吧。”
杨青枝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他口气很冲地说:“等什么?她一个人哪里不行?我看她这么大年纪是还想红杏出墙!”
老立祖听他这么一说,面露难色并不想再和他争对错了,心想人家汉凤还是做女儿的,听到她男人在讲她妈还想红杏 出墙了,也不说一句话,还跟着杨青枝笑起来,哪还轮得上我们贬败杨青枝?
他们走后,老立祖的老婆却有话要说,她说:“立凤怎搞这么窝囊?杨青枝讲她妈这么大年纪想红杏出墙,她听见吭坑都不吭吭一声,还站在那好意思笑。换作是我早上去狠狠甩杨青枝两个大嘴巴子,你可敢讲你妈想红杏出墙?”
“算了算了,那都是别人家的事,我们管什么?”老立祖起身把他们喝剩的茶水倒了出去,气定神闲地说。
后来我知道老四川去奶奶家不是为了吃兔子肉,她只不过是找奶奶说说话解解闷,但我那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奶奶听得懂外乡话吗?或许她还真能听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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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真不禁过。我终于迎来了九岁,我上学了,日子过得就更快了,我也更没时间去奶奶家了。开春后,奶奶就被她二女儿接走了,那天中午,我从学校回来,看见奶奶在两个年轻人的搀扶下上了拖拉机,我一口气跑了过去,我问奶奶,奶奶你要去哪里?
奶奶说:“我的大孙女,奶奶要去你龙英姑姑家了,以后就不回来了,你长大来你龙英姑姑家看奶奶,奶奶到时候给你拿好吃的。”
我站在那没说话,心里却难受极了,三岁那年,我的妈妈就是坐车子离开的,就再也没回来过。
龙英姑姑像是读懂了我眼中的忧心,她走到我跟前,弯下腰来,柔和着细声细气地说:“你以后长大来我家看奶奶,你赶快回家去吧!我们走了。”
奶奶离开后,老四川来我们户的次数就少了,很长时间才能看见她来一次。每次来也都是带着她女儿来我们这里似乎办点什么事情,回去经过奶奶的家门口,年老的老四川也会驻足凝视。
春末夏初,放暑假了,我问父亲可不可以带我去看看奶奶,我等不及了长大了。
“她死了,喝农药死的。”这话被父亲轻易地说了出来。
没有铺垫也没有过度,我简直呆住了。
父亲说奶奶在龙英家过得不如意,龙英心里一直对奶奶有气,原因是当年爷爷奶奶招杨青枝上门就说了,以后老两口不要嫁出去的女儿问事,所以龙英气奶奶为什么不去和杨青枝过,要来她家和她过,龙英嘴巴快,性子直,肯定冲奶奶说了不少难听的话。
奶奶确实是老了,她已经吃不住一句重话了。
最先发现奶奶不见了,是村里一块赶教会的老奶奶们三四天没见到奶奶去礼拜了,她们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于是她们找到龙英家打听情况:“你妈这几天去哪里了?好几天都见不到她人,你这个做女儿的也不知道去找找?”
龙英望见几个老奶奶特意来关心自己的妈,她只好讲:“这几天刚下完雨,田好锄,我这几天都忙着锄田,还没得空去找她。”
那两天,庄户人不是忙着锄田就是忙着卖粮食。刚好一天中午,一家人装满了一车子粮食要拖到粮站,经过那间不住人屋子,看见屋后的黄蒿倒了一大片,他就把车子停下来,人走进去一看,一个老奶奶躺在黄蒿上,地上有一个很大的空了的农药瓶子。
奶奶死得很仓促,她的衣衫不洁,头发凌乱,她是连将自己梳洗打扮一下的心情都没有了,可见,死!是件多么急迫的事情!
死前的奶奶是怎样的心如枯槁,这个世界已没有什么能吸引她的了,连骨肉相连的亲情也不能。
奶奶自缢的消息传开不多时,村里的大人们都闻讯赶到那个蒸笼般的黄蒿枯里,村里的一位老人看见奶奶死得没了模样,二话没说上去就甩了龙英两个大嘴巴说道:“你这个小丫头可真行啊!你就让你妈躺上这些天没人管?我们村的名誉都被你毁了,从来没哪个人这样死在我们村里,谁知道你这个小丫头这么不是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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