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来女人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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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一个陌生男人正在用他的右手在仲秋的裆里游走,他斜着眼神看着我对所有在场的人说出了这番话:这个小丫头我打一眼就知道她身体不好,要是不好好调理也是活不长,但她要能听我的话回家把锅堂里的草木灰用口水搅拌连续敷在肚脐上七天,我保准她生龙活虎。

“去你妈的,你他妈才有病,你脑子有毛病,你还有小儿麻痹!你治病就治病能别顺带咒我活不长吗?我看你也活不长了。”我在心里这样咒骂他。

那天,我和爱丽站在立贵家的大院子里好奇看男人怎么给女人治病。就是这一看,就有了他说我身体不好还活不长的诊断,男人还说爱丽那个胖身体才是好身体,没错。小孩该是那样胖乎乎的,脸上红扑扑的。

一开始我不知道他在说谁活不长,我直起眼珠子品着他的话,品了半天才品出味来,他说的正是我,我不禁被他的话气得浑身发抖,我像是被人看穿了一样难受,要知道我那个时候身体确实不好,经常三更半夜生病,个子也不高,面黄肌瘦的看起来像一个“饥民”。

那个男人说完这话,不光我没想到,连围观的大人们也想不到,大人们听话这话愣在原地,反应不过来的样子,显然那个男人对当时的我说出这种话很没水准,他是想拿我承托出他的医术高明吗?显然这种承托没必要,我现在还活着也并不是用了他的那个土方子。

不知道是不是那个男人的一派胡言奏效了,还是有什么人在背后鼓动暗示,户里的大人小孩开始疏远病躲避我,或许,有人还唆使了别户的人,因为后来我在全村上下户非常受孤立。我和父亲患了肺结核都活不长的谣言像雪球,越滚越大。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放学后我只好同一只黄色的流浪猫厮守在一块,然而厮守没多久,由于那只猫头偷吃了爱丽妈妈放在锅沿上鸡腿,就有了后面我被利用帮着抓住那只黄猫亲手交给爱丽妈妈当着我的面三锄头砸下去,那只黄猫惨死我眼前。于是,爱丽过来安慰我,却被她妈妈拽住说:“你不知道她有肺结核?你和她一块玩,小心被她传染了。”

爱丽我俩是最好的朋友,不管我是不是真的有肺结核,她都不惧怕与我玩在一块。每次都是被她妈发现了,被她妈生拉硬拽吓得大哭不止,那样的场景在我脑海久久挥之不去。

现如今当年那个造谣我和父亲有肺结核且活不久的亲人几乎成了废人,一年有半年待在医院里,在家的半年也是皱着个眉头紫着张嘴大喘气的时候居多。父亲也知道,所以他才会说她是坏事做绝了,报应来了。

那一年里,老四川经常带着仲秋来我们户里立贵家看病。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我问父亲,在立贵家给仲秋看病的人是谁,他真会给人看病吗?他看病准不准?

父亲说他不认识那个人,只是听讲是立贵老婆娘家那边的人,懂些偏方。

其实,我是在证实他会不会看病,我没敢和父亲说那个人说我活不长,我怕父亲找他干仗。

仲秋这个名字是宁采臣起的,多美丽的名字。人长得也美丽,不只是比老四川美丽,她是那种货真价实的美丽,她幸运地完整无缺地把宁采臣和老四川(朴实善良)的有点合二为一继承在她身上,她属于那种猛地一看好看,仔细一看也好看的美丽,关键她那种漂亮一点也不张扬,是那种男人喜欢女人也不反感的美丽。

仲秋没有像老四川那样说四川话,更没有像老四川那样自来熟,她每回来我们户里都是乖巧地站在老四川身后,我很少见她主动和别人说话,但她每回看见我和爱丽她是主动抿着嘴角给我们投来一个笑,她笑得温柔又妩媚,她有时还会从口袋里掏出几粒糖果放在手里,招呼我们过去拿。那时,仲秋已经结婚了,与我们既不是多熟悉也不是玩伴,仅仅因为她妈妈的原因,我们才有了几次不深的交集,后来我们知道仲秋是跟着老四川到我们户里来看她怀不上孩子的病。

我看那个男人不像是给人治病的,到像是借着给人看病耍流氓的。好几次了,我看见那个男人领着仲秋在立贵儿子儿媳的房间里门都来不及关,他就让仲秋把裤子脱了,然后他在手上挤上一小堆黑乎乎黏黏的东西就伸进仲秋的裆部治疗,这让我们围观的人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不能理解仲秋为什么会愿意的,我挺不好受的,我为仲秋受了侵犯一样不好受。我不理解仲秋为什么接受这种方式治疗,围观的人竟如此无动于衷。

我的内心受到了巨大的冲击,给我的感觉是女人一旦生病了,都得要接受这种治疗。我为仲秋害怕,我也为我自己害怕。

耳边的声音响起,是立贵老婆压低了声音说的,她说仲秋已经跟了三个男人,一直生不出,没办法了,才找了这么个人来瞧瞧。另外一个老奶奶的声音倒是轻浮了起来,她说农村女人的病就得让农村的赤脚医生来治。她不甘心,还继续说道,仲秋跟了三个男人了,一个男人生不了孩子,还能三个男人都生不了孩子?

我有很多问题在当时是找不到答案的,我父亲是一个封建传统的男人,我要是这样问他,女人一定要嫁人吗?嫁了人就一定要生孩子吗?

我连思考都不用思考,就能知道父亲一定会这样回答我,那肯定啊!女人到了年龄不嫁人想干嘛?嫁了人不生孩子要她干嘛?

我是真希望有人能给我的问题按上其他答案,父亲他是从旧社会从封建社会里走出来的男人,他绝对给不出对我具有参考价值的答案。我周围的那些女人,她们亦是用她们实际行动回答了我的问题。我多希望我的生活里有母亲这个角色,这个角色不是我父亲嘴巴里的那个他又当爹又当娘的那个角色,我要我的生活里有一个活生生的人来扮演这个角色。我希望她既能是我的母亲也能是我的良师,我希望她除了能给我生活里的答案,她还能给出我的人生不是只有一个答案,我希望她能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孩子!我亲爱的孩子!你的人生你要自己做主,你不用在乎任何人的目光,你的人生不只有嫁人生子这一条路,你还可以有别的路,你还可以去过你想过的生活。”

我从不怀疑善良的老四川会不爱她的女儿,恰恰相反我认为她很爱她的女儿,这里面的爱是沉重的,是无奈的,是全部的。她一个外地女人在我们这个地方做人妻子做人母亲,她身边没有一个人可以教她怎么成为这两个角色,那是她自己一个人不知付出多少心血经营出来的,幸运的是她遇见良人。

一段婚姻两个孩子让她的生活没有太多波折,但是她的女儿就不如她这般幸运,她心疼她的女儿,她作为母亲我相信她能接受她女儿没有孩子,但是那些男人能接受吗?很多时候,女人的思想往往是被忽视的。尤其是那个年代,她和她的女儿想要在男人的世界里得到认可,生出孩子则是她们的筹码,也是唯一的筹码。这个不是哪一个人赋予的筹码,是那个时代赋予给她们的,即便这个过程很痛苦,很为难,甚至是要丢掉尊严的。

小时候我不能理解的,现在我都能说服我自己理解,只有这样我才能让自己内心好过一些。她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她们都是我生活里出现的人,我也相信她们这样的人不只有她们,还有很多很多像她们一样的人,我甚至想过我将来也会像她们一样,所以我看见和了解她们经历的事情,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快乐的还是痛苦的,愿意的还是被逼的,我都不愿意对她们有一点点的抱怨,也不愿意对她们有一点点偏见,她们本身能有什么错,本身就没有错的人,我有什么资格去评判她们的对与错。难道我有一天面对了和她们一样的人和事,会比她们做得更好更体面吗?我不能要求她们做得像我心里想的那样,这样对她们太残忍,太不公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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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老四川带着女儿做出那么荒唐的事情,相比宁采臣包容两个女人如此荒唐。我们村里汉厂家的四川老婆和汉厂两个人才真是荒唐,我一度认为是不是四川女人在教导孩子方面和我们当地女人教导孩子是有本质的区别。

父亲每次和我说到汉厂家那些荒唐的事情,他都是一脸的鄙夷和嫌弃,不像他讲老四川和宁采臣的事情时有的表情,我和父亲开玩笑地说:“我将来找对象都要以他们为反面教材。”

父亲每回听我这么说,他只会嘎嘎地笑,他说将来我的对象他来找,还说我小孩子能找到什么好的对象,我直接拒绝父亲帮我介绍对象,我和他说我的对象我自己找,你找的话那是给你找女婿可不是给我找对象,我才不要呢。父亲在听我这么说他,他更是嘎嘎笑个不停了,我也跟着嘎嘎笑个不停。

那年正月刚刚过去,一阵急促的鞭炮声在晌午响起,我知道有大事要发生,只有大事才值得人们花钱放上上千响的鞭炮。看着我父亲笑吟吟地从外面回来,又看见他从口袋里面掏出几颗糖果递给我,就知道这大事不是坏事,是大喜事。

父亲嘴里喊着糖果不像回事地说:“东边户的汉广家大丫头婆家今天来过礼,我经过那里看见他们在撒糖果,我就顺手捡了几颗带过来给你吃。小伙子长得真不错,人精神还懂得人事,配大林子那个丫头够配了。要说啊,大林子公婆也蛮客气,看见人去香烟就掏出来了,真是不错的一家人。”

父亲每回只要说到村里谁家嫁丫头娶媳妇,他讲话的方式脸上的表情简直就和八卦的妇女一模一样,他也格外关注这方面的最新资讯,他总能捕捉到这种事情的核心点,他每次都能将最新捕捉到的信息都及时向我传达,所以村里有啥大事小事好事丑事我知道的比大人都不晚些,作为孩子的我,确实知道的太多了,不是什么好事,会影响气质,天真单纯的气质。

当我知道是大林子的大喜事,我顺手拆开一颗她的喜糖丢进嘴巴里不合时宜地说:“那今天村里就属大林子爹妈最开心。”

父亲很认同我的话,他通常都是用点头和“嗯”两套动作会回应我的说的话,我们坐在家里一边看电视一边说着这个事情,我最后还是没忍住问了父亲:“你说那个小伙子长得那么好,好好一个精神小伙子又懂事又礼貌,为什么会看上大林子呢?”

我父亲又哼出一个不同的“嗯”,这个嗯是他不认同我的说法,他说:“人家小伙子不错,大林子这个小丫头也不差。她要个头有个头,嘴巴能说会道也不傻不痴的,怎讲人家能看不上大林子呢?大林子就是她爹妈不顶龙,大林子本身是没什么毛病的。”

“就是这个意思,关键问题就是她父母在村里那个样子,连我们当地人都瞧不起,小伙子的父母亲难道一点都不嫌弃吗?”这话绝对是从一个十岁出头的丫头嘴里说出来的。

“这都是媒人介绍的,农村人娶媳妇不讲究那么多。”父亲不以为然地说。

我承认我对他们有偏见,这个多数是受我父亲影响,受我周围那些老头老太的影响,这种偏见是根深蒂固的。无论到什么,这种偏见只会减少不会消失,像我对他们的偏见直至今日还存在,或多或少的存在。

我并不清楚汉广的四川老婆是怎么到了我们这个地方,我也没兴趣关注她为什么来这里,我只知道她该来,没有她,户里又多了一个老光棍。不过她这个人本身勾不起我的好奇心,大概是我在她身上先没有发现任何闪光点,从而不能激起我对她想一探究竟的冲动。

长期以来我对村里那些和我父亲差不多岁数的妇女的名字我都叫不上来,应该说我从来都不知道她们叫什么名字,有时候我问父亲那个谁谁的老婆谁谁的奶奶叫什么名字。我父亲通常都是想了半天也没回答出谁谁叫什么名字,他就告诉我他们一般都称她们是谁谁家的和谁谁的妈,没人喊她们的名字。村里人都在背后称汉广老婆为孬子。村里的大人们都觉得她是好赖不分,香臭不分的女人,一句话概括就是她不识货。

我常常拿她和老四川对比较,从她们对我的态度来比较她们,老四川对我一直保持着一种过分热情的态度。汉广老婆则是看我眼神里有嫌弃,她纯属是因为我没有母亲才敢对我嫌弃,有时候不仅限眼神里的嫌弃。

我印象里跟着父亲去过孬子家里几次,她家一年四季都有一股怪味道,不是父亲拽着我去,我是万般不愿踏进一步,这点村里的大人小孩都有这个意思,所以她家门前日常冷清不足为奇。虽然她平常说话也是说四川话,但是我能从她的四川话里猜出她大致说了什么,她对我很少能说出什么好听的话。她甚至还会用手对我推推搡搡,父亲好几次看见她那样对我,立马就把她吼了一顿,还说让她胆敢再动我一下试试。

父亲很厉害。他不管旁边有哪些人,我知道孬子再敢对我动手动脚,父亲指定就对她不客气了,她是真怕我的父亲。每回父亲一吼完她,她对我的态度发生了三百六十度转变,但是这样的转变是一次性的,下一次我和她再遇见,她还会对我不客气。我就告诉父亲,父亲当场就给我下了命令:下次她再敢动你,你就给我上去狠狠地把她打一顿,你怕她什么啊,一个四川人有什么好怕的,你把她一顿打怕了,她以后就不敢再欺负你了。

我从来没有按照父亲的命令去打过她,不是因为我打不过她。相反,真要打起来她不一定是我的对手,她的年纪摆在那里,她的腿脚能有我的厉害吗?不管是打她一顿还是踢她一脚就跑,她能追上我吗?我能让她追上吗?她个子不高,大概只有一米四,瘦瘦的身材。我倒不是因为害怕她,在村里我干的混账事情还少吗?但那都是背后偷偷干,谁在明面上干,你让我明目张胆地去打一个老人,我真的下不去手,我要是真把她打了,到时她再一哭一闹,我赔礼道歉事小,他们到时候再给我按一个恶毒的名声,那我在村里就不要混了。

她和老四川有一点很像,就是她们都生了一女一儿,而且她们的小孩样貌长得都好,都不像他们母亲的样子长,她们两个外来的女人在为人之母的女性态度上,也显示出了中国文化下两种不一样的温情。

人人都说两个汉子娶的四川老婆看起来都不咋样,但是生出来的小孩都一个赛一个漂亮,这个大概就是基因突变吧,而且只在四川女人身上突变。这种赞美声背后还隐藏着嘲笑,嘲笑他们有这么好的孩子能不能为他们弄下个一房一主。

我父亲是个正派无比的人,但他却喜欢在别人背后说三道四,倒不是多严重的诽谤,一些茶余饭后的闲话罢了。我喜欢这样的父亲,好玩有趣,有些时候我和父亲之间没有代沟,我觉得父亲说话的有些道理,有些话我却怎么也不敢苟同。

无缘无故的嘲笑我不干也不听。偏偏我父亲是个爱笑话别人的人,恨人有笑人无,我父亲基本上也算是这类人。尤其是现在,父亲还会说起过去谁家干了什么让人笑话的事情,我每回听到都要纠正一次,提醒他:“别看你现在笑话别人高兴,人家说不定也在等着笑话你呢,你这样我压力好大。”

父亲倒是摆起了威风,他清清嗓子信誓旦旦地说:“以前我是家庭问题被人笑话,现在还有谁敢笑话我,再怎样我把丫头拉扯大了,谁有我这个魄力。我知道你不可能对我不好,别人也知道你不敢对我不好,你说说他们会笑话我们什么呢?”

“我说你这个老头子还用上激将法了,你就笃定我不敢对你不好啊,那我们就走着瞧吧。”

父亲的意思也是走着瞧就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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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四川的儿子受他父亲宁采臣的影响从师范毕业留在我们当地做了一名小学老师,他不是在我读书学校做老师,不过我也差点就去了他的学校,也差点就成了他的学生。

我们村里的小学在我读到三年级就倒闭了,准确地说是我的原因造成了村小学的倒闭。我是我们村里第一个去镇上读书的孩子,后来村里人就觉得一个老汉都能把丫头送到镇上读书,他们年轻父母更加不能落在我父亲后面,他们也都纷纷把自家的孩子全送去了镇上读书。就这样一年时间不到,村小学从五个年级五个班到断了层只有三个年级,干脆不同年级并在一个班。到了新学期开学全校加一块不到十个学生,按照当时的学校人数要求,这个数字是不行的,后来学生全去了镇上,老师也都分配到其他村里的学校教书了。

我能去镇上读书纯属意外,可不是计划内的,我们村里的学校给我这样贫困生一年就免几十块学费,最主要的是学校后来新上任的校长就因为给我减免学费而大话连天,还说我能不能读书学校说了不算,他说了算,父亲听到一气之下就把我送进镇上小学了。学校的倒闭也不是计划内的,但又的的确确是因为我而倒闭的。

我还记得我跟着父亲第一次走进镇上小学的场景,我才知道原来教室不是只有瓦房,它可以是教学楼还可以有好几层,每一层都是宽宽的楼梯,学校的花坛里还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学校的操场真的很大,而且还是水泥地,还有篮球场和停车场,我被眼前看到的这些深深吸引住了,我觉得能在这么好地方读书简直太幸福了。

这真的不是我对知识已经达到饥渴难耐的地步,仅仅是我对一切美好又从未见过的新鲜事物到了饥渴难耐的地步。

父亲一贯作风到学校就是找校长要照顾,那一次运气好,校长人就站在我们跟前,父亲上前就和校长讲了我们家庭的情况,校长听完了当场就和收费处的老师说给我这个学期减免五十块,父亲听见立马握住校长的手一直说:“谢谢你啊校长,真是谢谢你啊,好校长,真是好校长啊!”

我对这种场面已经是司空见惯,我也不觉得这样有多丢脸了,只要能让我在这么好的地方有书读,我才不管他丢不丢脸呢!

这个学校的食堂和小卖部是一个老板开的,老板是给起名字的于长姐家大儿子,按照辈分我要喊他大哥。

我们村到镇上的路程有十几里地,只要是上学的那天中午饭就不方便回家吃,那我就要在学校的食堂里吃午饭,父亲就又领着我去学校食堂要“照顾”。

老板大哥看见父亲也是客客气气地喊小爷长小爷短,他看见我了,就喊我小老妹你好啊!我立马就回了他,老板大哥你好啊!

父亲和老板大哥站在边上听我这么讲话两人都咯咯笑了,父亲先是开口讲:“家飞啊!我把我家丫头也送到这个学校来读书了,平时你帮我多照顾照顾他,她以后中午就在你家吃饭,饭你多给她添一点,饭钱我们照给。”

老板大哥听父亲这么说,他都不好意思了,他连忙就说:“小爷你讲的什么话呢!一般人家小孩子来我这里吃饭,我都是能照顾就照顾,更何况还是我小老妹呢,其他什么话都不讲了,小老妹上学就来我家吃饭,我保准不让她饿着。”

“他家的小店开得真大呀!比我们村里的小学那两个老奶奶的“小店”大多了,他怎么能在那么好的学校开食堂开小店呀?”回去的路上,我问父亲。

父亲背着一包新书气喘吁吁地告诉我说:“家飞以前就是你们学校老师,后来他生了一场大病,治好了之后就不当老师了,学校照顾他就让他在学校里开小店开食堂。”

“为什么不是把我送进普刚小学,康林二姐就在旁边普刚中学读书,老四川儿子就在小学里面教书。”我追问父亲。

父亲他有点走不动了,他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来和我讲:“我要送就送你去最好的学校读书,镇上的学校比这些学校都好,好学校就是有好校长,人家校长看我供你读书不容易,一句话就免了五十块,我们村的学校免点学费一会要这个材料一会要那个材料,材料都准备好了也就免二三十块。今年干脆都不免了,他们还讲没钱那就不要读书了,我听这话就不快活了,我非要看看我们不在你们学校读书,还真就没有我们读书的地方了,我把你送到镇上学校就是让他们好好看看,是我们不在村里读书了,不是他们不给我们读了,到时候你再能把书读出来,我看有谁还敢看不起我。”

瞧瞧,瞧瞧。父亲这要强的性子。父亲这个人这辈子最在意的就是他的脸面,他最是吃不了精神上面的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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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没在宁采臣儿子的普刚小学读过书,但是我去过一次,我还进去学校了。

我是陪康林二姐去普岗中学的时候进去过一次。二姐她胆子很小,我们村到普刚中学要是走路的话就要走小路,因为小路的路程比大路的路程短很多。二姐上了初中开始就住在学校里,每个礼拜五晚上回来,然后礼拜天下午再回学校。本来应该是二姐的爸爸骑摩托车走大路送她过去,刚好那天她爸爸外出办事还没回来,她就打算自己走小路去学校,但她又害怕小路上的坟墓还有比屋子都高的一大片一大片芦苇,所以她就喊我陪她走小路去学校,我其实也很害怕走那样的小路。

可她是我二姐啊。我就硬着头皮陪她走一趟,一路上我们为了给自己壮胆就一直大声讲话然后我们还唱歌,我们两个唱着唱着就笑了,笑到停不下来,笑到肚子都疼了。在她学校旁边刚好就是普岗小学,我让二姐带我进去看看,我想看看普刚小学和我们村的小学有什么区别。二姐是从我们村里小学毕业后去了普刚中学,她讲普刚小学没有我们村的小学大,树也没有我们村的小学树多,二姐是觉得我们村的小学更好。我就想看看老四川的儿子长得有多好看,我问二姐老四川的儿子在这里教几年级。

二姐一脸疑惑地问我:“你说是谁的儿子?”

“老四川和宁采臣的儿子啊!”

她扑哧就笑了,她一边笑一边问我:“你是说宁采臣的儿子在这里做老师吗?”

她笑得我都不好意思了,然后我就说那个谁谁了,她一下子知道我说谁了,她说:“哦,你说她家儿子!他一年级到五年他都教,语文和数学他都教。”

我追问二姐:“他长得好看吗?我们村里老头老太都说他长得好看,我就想看看长成什么样子,就想看看他到底长得有多好看。”

二姐脸上的笑纹明显褪色了,她这么描述:”瞿老师个子挺高,人挺瘦,整天阴着张脸难得见他有个具体的表情。他看谁都像看一个语文数学考试都不及格的学生,不耐烦得厉害。头挺大的,给人的整体感觉像一根受潮划不着火的火柴。据说他挺有才的,语文课上的生动有感情,毛笔字写得挺棒的,春节他都会给得了奖状的学生写上几幅春联。我听说他还会吹长笛,吹得什么曲子我不知道,吹得有多好我没听过,反正知道他会吹笛子就是了。”

这么一说,风流人物无疑了。

出了校门,二姐让我赶快回家,她不放心我一个人走小路回家,她又把我往回送了一段路,她让我跑起来,让我用跑的回家,她让我不要乱看乱玩乱跑,就沿着小路一直往家跑,她还说她会一直看着我直到她看不见我她再离开。

我撒开腿就往家跑,跑到一半的时候,我停下来回过头看见二姐还站在原地望着我,我看见她向我摆手,意思是让我继续跑,我一路没停歇没乱看只管拼命地跑,跑到家我才敢停下来大口大口喘着气,脸上背上全都被汗水打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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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广家门口那一地的鞭炮纸还没扫完呢,大林子那边的婆婆就带人来闹了,大林子那个老婆婆是真厉害,汉广和他老婆一块上都不一定能打得过她一个人。这一次我父亲一样是从外面串门回来,不同与上次的是这次他口袋里没有糖果,他刚进门就把刚刚发生的荒唐事对我讲了。

没等我开口,父亲又继续说:“这才多长时间?上次人家还高高兴兴来过礼,眼看这两家就成一家人了,谁能想到今天人家婆婆带人过来又是骂又要打。”

大林子当时大概有二十七八岁了,我们当地人把到了这种年龄还嫁不掉的女人统统叫作“老姑子”。

这倒不是大林子是因为模样不济才拖到这个年龄还嫁不掉,父亲已经亲自印证了她绝非自身原因,而是受了父母的影响,大林子的眉心上有一颗不长毛的红痣,端端正正如神工鬼斧一般令她风韵万千。人们对这颗痣的说法不一,有人说是福痣,也有人说是祸痣,两种说法针锋相对地让你搞不清楚到底是福还是祸。从她以后的经历看,我觉得祸的说法更接近事实一些。

关于村里的嫁娶我不能说有多懂,起码算不上陌生,我见过两头都高高兴兴的一个嫁一个娶,也见过一家高兴一家不高兴的,还见过两家都不高兴但是还成了亲家。但刚过完礼婆家就带人打上亲家的门是第一次,像他们这样撕破脸皮也是第一次,这其中肯定发生了很大的且让人不能接受的变故才让他们这般不顾脸面了。

我追问父亲他们为什么要打架,这样闹了那大林子还怎么嫁过去,父亲的舌头搬弄出一个真相来,我才搞清楚这其中的来龙去脉,除了觉得这事太蹊跷,还有他们家对这件事的态度。

大林子那天过完礼当晚就被人“劫持”到了镇上的宾馆,劫持她的人不是旁人正是汉广的亲外甥,也就是大林子的表哥,至于表哥为什么要劫持表妹?父亲对大林子为什么被劫持描述轻描淡写,他认为劫持这件事情远比不上失去一个好婆家来的更让人可惜,父亲也自然不会告诉我大林子被她父亲的亲外甥劫持到宾馆强行霸占了。

没错。大林子是被她父亲的亲外甥她表哥霸占去了。

人们用劫持这个词我觉得不恰当。大林子是一个成年人,她又不傻又不痴,她难道非不清带走和劫持的区别吗?而且劫持行为就发生在自家家里,劫持主使就是她表哥,如果不是她自愿跟着走,谁能在她家把她劫持到镇上的宾馆。

父亲则认为大林子是脑子糊涂,好好的一个婆家眼看着就要结婚了就被她这样搞砸了,还真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大林子当天晚上跟着她表哥去了镇上的宾馆。一夜过去,这事就被舌头们把搬到数十里外的大林子的婆婆耳朵里。大林子那个婆婆是个烈性子。话说回来了,谁家的婆婆愿意摊上这种事情,谁又愿意自家的儿子摊上这种窝囊事,讲好的新媳妇还没过门就钻进了别人的被窝,往往这种事情发生后,人们首先就会质疑女方的品行,而没人会去批判男人犯下的事情。女人总是在另一个女人的堕落面前感到自身的贞洁和高尚。她们认定她是堕落的。

大林子婆婆气得在家破口大骂:“妈来个x,看我不x死你们!我x你妈!你们都给我等着瞧!”

当天下午,大林子的婆婆就等不及带上几个七大姑八大姨,凶着一张张胖胖瘦瘦的脸堵到了大林子的家门口。她们训练有素地网状散布在大林子家的三间大瓦房前,高一声低一声错落有致地开始叫骂起来。

尤其是大林子的胖婆婆骂得特别起劲:

“你们两个老东西是什么泥巴捏的,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个老表子!生下个小表子!你们都是个破鞋!你是个骚狐狸!没人要的贱女人,你们还是人吗?你们还要脸吗?死了脸皮了,我要是你们,早死了十回八回了,就你个不要脸的厚脸皮还死皮赖脸地活着......”

一开始没有人上去劝阻,故意等她骂了一会儿,村里人才有点看不过去就上去劝阻:“别骂了,老大姐啊!多难听是不是?你可不能把事闹得这么大,这么多人都在看着呢,你们两家进家坐下来把这件事情解决了,你这样骂都惹得外世人看你们笑话了......”话音还没落地。

闻讯从外面回来的大林子正好看到了这一幕,她当即便立在那儿,如同遭了霜打的片叶,瑟瑟发抖。大林子后面还跟着一个男人——她表哥。

大林子婆婆看到这一幕觉得骂得不过瘾,直接站在我们村口扯开嗓子大骂这一家人:“真作孽呀!你们看看都来看看啊。他们这一家人最不要脸,这家女儿干了这么不要脸的事,还想瞒着我们再跟我家儿子,真是一家子下贱东西,还骗我们家那么多彩礼,你们都来看看哦,看看这一家人都是怎么不要脸的牲口。”

看着大林子紧闭的门窗想象着那家人在屋里的样子,再看看外面站着的大林子,真有点替她难受,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堆男女被几个女人包围住了。这时,只听见咣当一声响,紧闭的木门大开,门口站着脸色苍白的那屋里的女主人——大林子妈。

她这时跑出来显得她和家里其他人不一样,她可不要让别人对她产生理亏没脸见人的误会,对着她未来的亲家就是一通胡指乱吼,没人听得懂她在说什么,但从她的表情和肢体动作来看,她也是在骂人,一旁的人们都让她赶快进屋去,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大林子婆婆这下不得了,冲上前对着汉广老婆又是一顿大骂:“你家女儿那个浪样,一看就是骚货,她就是不要脸看见一个男的就去睡,你还是人吗?你还要脸吗?我告诉你个老表子,我们家不要你家的小表子,谁知道你家的小表子打了多少次胎了?谁知道还能不能生了?老表子一家都是烂货贱货,你们全家都不要脸......”这个时候,那口痰,那口罪状的浓痰被吐了出来。

“呸!”只听见一声短促洪亮的声音,一口又浓又稠的痰吐向了汉广家门上。大林子妈要不是跑开的及时,这口浓痰就不是吐在她家门上,而是吐在她那张黝黑丑陋苍白的老脸上。

人们纷纷站到了大林子婆家这头,他们是这样认为的:你们犯错在先。她们是骂在后。你们只有挨人骂的份,你家老头子儿子女儿都不出来,你个女人不老老实实缩起头来出来插的哪门子扛,活该你送上门让人骂。”

说出可能没人相信,我小时候就爱听我们村里女人和女人骂架,她们似乎人人都能把黑说成白、把非说成是?把坏说成好、把无理讲成有理的本事,特别有意思。骂架现场我见识到了老女人骂架的架势。我听她们句句都是混账话,但这混账话听起来又句句入耳。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而且她们的舌头的承受力似乎格外地强,再脏再下流的话,男人们都不一定能说出口来,但她们却能出口成章,屎尿屁性器官乱飞,她们的舌头在骂架的时候都变成了最毒最毒的毒蛇。这一般都是已婚妇女。未婚的女人是不会这样抛头露面,除非她们是计划做老姑子一辈子不嫁人。

就在这紧要关头,村长大爷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了,大概是他实在听不了女人骂架,冗长繁琐,既浪费时间又没个结果。他站在人群中开了腔,好了,好了,别骂了,咱们都进屋洗洗脸喝喝茶,这都是现成的。于是,都是女人们,没有几个男的,她们成群结队从那道窄窄的挂着一口浓痰的门框里挤了进去。

战斗似乎就这样结束了,双方都不战而败,一败涂地的败。

太不过瘾了,我们站在一旁观望的孩子们普遍有这种遗憾,连看热闹的大人的脸上也有这层意思。真应该打起来,这么荒唐的事就骂几句洗把脸喝口茶就解决了,距离我们的要求还差的远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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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大林子家门前已经冷落得如往日一样了。

那天下午,我们没看见大林子的未来丈夫,甚至是那头一个男人都没出面,或许女人在这方面比男人处理起来更顺手,这完全是女人间的恩怨。往往女人不动一兵一卒,全靠巧舌如簧便将该收拾的人收拾了,该算的账算了。大林子婆婆如她自己所说她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她没有非要把这家人如何如何,她说了只要汉广家把彩礼退了,这件丑事她就算了,她家儿子又不是娶不到媳妇,他儿子又不是非大林子不要,现在出了这档子事再结亲,怕是两家人以后日子都不好过。她还有些大言不惭地讲汉广家这门亲今天黄了,明天就有媒人上门给她家再讲一房媳妇。最后在汉广把当初人家送过来的彩礼全数归还了,这件事情才算是彻底解决。

一个漫长的刚开始的下午,我同刚从桌边拍屁股离开的父亲一前一后地向村东头那间常年把牌九推得热火朝天的土房子走去,离春种春收还有些时日,人们抓紧时间争取一切能娱乐的娱乐。下次这种规格的娱乐就要等到秋收后了,人都该冬眠了。我知道立九家下午有场子。

村里一共只有一间场子,其他都是小打小闹称不上场子,常常是三缺一,场子的排面就不同了,随随便便就是二三十个人凑在一起,像是在参与一场大买卖,人人都有机会。我同父亲走进场子,土房子主人立九一见到我父亲,高兴献着满嘴的黄牙直乐。他扬着垢手,招呼说,上桌,上桌!他们都不照,还得是你,推牌九还得是我们老光杆。

全村随便找找,像父亲这种一辈子没结婚的男人都能找出十个来,父亲由于没有女人的管束,和谁都能玩到一块,谁都愿意同父亲开玩笑,玩笑可大可小用不着顾及女人。于是,一帮子男人赌到下半场时,男人的家属女人们把关于大林子家前两天的事情又嚼了起来,她们眉飞色舞的样子在昏暗的烟雾缭绕的房子里时隐时现的很不真实,面对这些成熟满嘴大道理的女人,我无话可说,我唯有同跟着女人一块来的孩子玩在一块,时不时钻到桌子底下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捡到从桌子上掉落下来的毛票格子。

这个时候,邋里邋遢、风尘仆仆的汉广从门外走进来,他的突然而至,使得场子叽叽喳喳浑浑噩噩的男女声嘎然而止。立九这个人控场能力很强,他抄起胳膊对着汉广比划,招呼说,你在家抱小鸡呢?搞到现在才来,快来,快来,就等你了。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格外地有力量。

汉广只推了两把像把前几天丢掉的面子在赌面上赢了回来,人也跟着张狂了起来,天牌、天牌、日娘的,双地,你们今天都光屁股吧,汉广跟前的钱慢慢地堆了起来,像一座小山峰。桌上的男人对汉广的张狂无可奈何,他们眼里只有牌面,额头上的汗珠越滚越大顺着额头上的皱纹淌下来,女人们看见桌上的变化,她们也紧张得盯着男人们手里的牌,她们把脸颊两边的头发朝耳后捋了捋,眼神跟着焦灼起来。女人在关键时刻比运气手气都管用,女人扎在一块又把刚才被汉广的突然出现打断的话题又拾了起来,这招果然很有用,女人们把话题议论得如火如荼,桌上的汉广一只耳朵听女人嘴里的声音,一只耳朵听桌上的牌声,一只眼睛看向女人,一只眼睛看向牌九,这种三心二意东张西望的赌场大忌直接导致汉广跟前的小山峰去了它们该去的地方,看来今天有人真要光屁股了。

外面的天越来越黑,屋里的节能灯倒是越来越亮,男人和女人的眼睛都像火眼金睛一样闪闪发亮,最后一把,最后一把,买定离手,开。立九把话喊得倍有力量,该赢钱的输不了,该输钱的赢不了,汉广输得最多,倒不至于让他真光屁股,男人不愿看,女人不想看。

火热的场子一下子冷落了下来,男人们把桌面上赢的钱输的钱无意识点了点一把塞进怀里。汉广的老婆歪歪扭扭地从黑夜里走进来叫汉广回家吃饭,汉广跟着老婆一边朝黑夜走去,一边歪着沉脑袋盯着女人们看,一直到他们走进黑夜消失不见了。

没有散完的女人们又一次自发地、情不自禁地不分青红皂白了。又一次责无旁贷地身先士卒了。她们张开红唇白牙,将一口口唾沫吐到地上,以示她们的蔑视。她们说,她们争先恐后地说:

“呸!就她个害人精,没有她哪有这种事?你们说说,她是个啥人啊?她家一时不得消停,事情就她家最多,儿女长得漂亮有屁的用,嫁不掉娶不上有屌用,都是让她给害的,真是不要脸,真是害人精!”

望着她们张着血盆大口却还非要主持公道,我让她们都给搞糊涂了,我不仅搞不懂那家人,也搞不懂村里的女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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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了这么多年,事情的变化令人猝不及防。由此看来,人的命运其实是比较偶然的,有时候跟个人的奋斗没有多大关系。

大林子还是跟了他表哥。据说两人还生了一个儿子,只不过他们不结婚也不住在一块,他表哥不娶她也不让她跟别人,还据说她表哥早有老婆孩子了。而当年那个大言不惭说第二天就有媒人上门给她再说一房儿媳妇的胖女人的儿子至今还是一个人。

“这人都成啥人了,事都成啥事了。”那天,我把晚饭吃饱喝足了,我一边揩着油嘴一边站起来拍着屁股说。

“怪事!”父亲摇着头说。

那年,仲秋的第三个孩子出世了,老四川领着宁采臣一道去上海伺候仲秋坐月子便没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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