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来女人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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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春天,当我家意外出现一个陌生人,一个陌生的女人,一个陌生且不请自来的女人。父亲在大伯的老婆我大妈的鼓动下很不自然地接受了这个外来女人,我似乎还不能这么草率这么不挑不拣地做那女人的女儿。于是,我仗着父亲爱我,我打着爱父亲的幌子逼迫着他,果然爱和爱是不一样的,父亲知道孰远孰近、孰亲孰疏,他理所当然地为了我把她送走了。

多年后,当我看见父亲一个人常常站在窗前,望着窗外飘零的落叶,褪色的脸上一派苍凉。孤独就像鸟爪抓住树枝那样紧紧抓住了父亲。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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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曙光初照的清晨,我在我的单人床上躺着,睁着眼睛并不起床,我把一只胳膊担在额头上发呆。

噢——,噢——,快来,快来,你赶快起来看看,出大事了!

父亲尖厉着嗓子在外面大惊小怪地咋呼,我愣了一会儿,意识到什么地坐起来穿上衣服,一边穿一边想会是什么事情,让一向沉着冷静的父亲如此惊慌失措,不会是家里最值钱的老牛又被人牵走了吧?我后背有汗在慢慢渗出,额头上顿时就长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水珠子,我感到我四肢在发凉,一大堆的不幸铺天盖地的朝我砸来。

我一下子从我的单人床上蹦下来,倒拖着凉鞋向父亲的位置跑去。在那四周被父亲一遍又一遍加固的牛棚里,我瞅见了我家的老牛睡在地上嘴里空嚼着,它听见我的脚步声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提着的心吊着的胆才好好地降落下来,我没好气地说起了父亲,到底什么事喊我过来。

“你看!”父亲抬起胳膊为我指向了一个方向,我顺着耸拉着胳膊望向指尖的方向,堆在牛棚角落的干稻草上睡着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脏兮兮的看见我们不为所动的陌生女人。

我当时被眼前的一幕吓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嘴角翕动着发不出一点声音,我悄悄地用胳膊肘捣了捣父亲的胳膊,我很害怕,父亲不知道我的意思,我亦不敢说什么,只好跟着父亲站在脚地上沉默不语。突然,父亲的一个转身朝着东边大步走去,父亲一边有目的地走去,一边回头对我说,你别来,看着,我去找你大伯大妈来。

父亲一直不喜欢大伯,我也跟着喜欢不起来大伯,父亲的父母亲我爷爷奶奶死得早,大伯自然而然成了我爷爷这一房最大的长辈了,当个家主个事,还也是理所应当不容置疑的事。当然这完全得依照我们需不需要,小事我们从不去找大伯,只有一些突发得事情,需要立马决定的事总还是要找找他拿拿主意。

大伯的老婆我大妈常年瘫痪在床,大妈的瘫痪不是那种不能下地走路,她可以下地且拄着拐棍能走上不少路。父亲说大妈就是因为太懒,根本不是瘫痪,谁年纪轻轻就卧床不起了,他们那个年代一切劳动都是有组织性集体性,大妈为了偷懒不去干活干脆在床上装瘫痪,谁知道她这一装就停不下来,竟一直装到老了。

我站在原来的地方眼巴巴地瞅着东边,始终瞅不来三个有商有议的老人,想明白后,我便耐起性子等着。

这时,我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睡在牛棚里的女人身上,我仔细打量着她,想不明白,我们户虽说小的很,整整齐齐也有十六家人家,怎么就偏偏挑中我家的牛棚,这倒不是一定不能在我家,我家既不是巷口也不是巷尾,是中间,是个货真价实的穷家薄业。

她浑身上下乱糟糟的,乌黑的头发像是被鸡甩开爪子刨过一遍,上身穿着一件花色开衫,下身穿着一条蓝色的牛仔裤,脚上一双在农村很常见的一般都是自己剪布自己纳鞋底的黑色老布鞋,这样的搭配让她看起来一点不瘦,她格子不高不矮,脸面长得不难看。那一年我毕竟只有十二岁仅上小学四年级,我还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说她三十也行,说她四十也行,好像说她五十也不是不可以。

以我现在对她那年出现在我家的情景来看,她的年龄至少四十岁朝上,五十岁汪一点。我是从她飘忽不定的眼神里看出她精神有问题,基本可以断定就是我小时候最害怕的一种人——神经病。

我等不及了,也不管女孩子大了,不好意思跑了。我一口气跑到大妈家,我看见大妈刚从床上下来站在脚地上,伸手从出够担在竹竿上的衣服,很是艰难。我对着屋里的人说:“那个女的站起来了,她像个神经病,你们赶快去看看,现在可能已经登堂入室了。”大伯睁圆了眼睛看我,显然大伯听懂了我说的登堂入室是什么意思。

父亲和大伯耸拉着脸迈着大步朝我家走去,大伯走得老远了还不忘大声提醒我,扶着点大妈。我很听话地马上拿起拐棍在边上候着,大妈朝我点了点头,我走上前把拐棍递给大妈,顺势空出两只闲手抓住大妈的一直胳膊朝着我家拽去,我事先把我看见的和我的判断说给大妈听,大妈听见了,她只是笑笑不说话,她用胳膊抖抖我的手说,我们走速点。

我搀着大妈刚到我家门口,正看见父亲把坐在大门口地上的女人拉起来,已经往家里走了,我扯了一把大妈的衣服说,就是这个女的,就是她早上睡在我家牛棚里。

大妈还是笑笑不说话,她伸出枯瘦的手很有力道地拽着我,把我往我家拽,我听见大伯温着声音她许多问题,像是哪里人、多大年龄、为什么睡在牛棚里、家里还有什么人,等等。这些问题听起来是真别扭,没办法,大伯是长辈还识几个字,问题是农村人这么端着说话,我头皮发麻,还特想笑。关键是那个女人压根没把大伯的询问当回事,她眼珠子轱辘乱转,始终固定不到一个地方,终于在她看到我,她对着我笑,眼神便再也挪不开了。

“你们让她赶快走吧!我就说她是个神经病,”我说。

“你别插嘴,听听大伯大妈怎么说?”父亲说。

我大伯不想说话了,他只要不想说话,就是那个眼神,眼睛眨得很快,脸上显着不耐烦。我大妈把说把接了过来,她是什么意思呢,居然是让父亲把她留下来,先给她把早饭吃了,吃完饭再问问她的情况。

我拉扯着大妈的衣服好奇地问她:“为什么要留她?我不想留她。”

大妈欠着身子说:“她是可怜人。”

我心想:你觉得可怜为什么不带你家去?

大妈又对父亲说:“如果她不知道她家在哪里了,干脆你们把她留下,将来也能相互帮衬,她这样看着年龄不大,你带着她一块干活,你也能轻松些,能少点苦就少点苦吧。你以后老了身边也有个人陪着。”

父亲心里有数,他什么话都不说,但我有话要说,我有话对大妈说:“我爸不需要别人陪,他老了,有我,我可以陪。”

大妈又笑了,她的笑不够丰富,空洞的嘴里牙齿所剩无几自然撑不起多满的笑,她枯瘦有力的手摸着我黄头毛说:“傻孩子,你将来不嫁人了,你要是嫁出去了,你爸爸不就是一个人了,人老了没人陪只剩可怜了。”

我接着大妈的话继续说:“我将来不嫁人了,就是嫁,我也带着我爸爸一块嫁,我能一直陪着他,不让他可怜。”

他们不再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地嘎嘎嘎笑,我知道他们是觉得我在说大话,就算我说这话是真心实意,将来谁能保证我就能说到做到呢,这种事又不是没有发生过,他们几乎没有异议地认为这个女人的到来刚好弥补我做不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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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上,我家是三个人一块吃的早饭,我记不清那天的早饭我是吃了还是没吃,吃了的话也不知是如何吃下去的,我只记得那天早饭让我吃得好不痛快,我一直对父亲翻白眼试图展示出我脸上的千万个不情愿,父亲的不自在显而易见,他压低了声音嘟嘟囔囔地只管招待那个女人吃东西。

父亲一直在和她讲话,搞笑的是她对父亲的话始终无动于衷。她还是只有看见我才有变化,她会冲着我笑,她会用手指着早饭一直点头,嘴里细声细气地嘀嘀咕咕,她的意思我知道。可这是我的家啊,我家的早饭用不着别的什么人招呼我,我有些不知好歹地把对着父亲的白眼珠子转过来对着她,她立马就不笑了,她有点怕我了。

不得不承认除了不痛快之外,我竟然还有一点小开心,什么时候我家不再是两个人了,撇开她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陌生的外来女人,任何人看见我们三个人坐在一块吃饭很难不让人觉得我们就是一家三口,让人这么一想,有一股大大的幸福给感冲着我,一下子刺激到我的大脑,浑身上下像是被电过了一遍,还挺舒服的。那时我还不知道这是大脑在分泌多巴胺,多巴胺由快乐而生,使人更快乐。

那年我虽然还是个小学生,但我也的的确确是个十多岁的大姑娘了,很早很早不和父亲在一张床上睡了。那年为了我,父亲又盖起了房子,架起了大梁,挨着我家大屋后面靠着墙盖了一间小房子,父亲举起大锤在大屋的北边墙上凿出了一个窄窄的门框,这样一来大屋和我的小房子连通了,那个门框没有安装实体门,只挂了一面干净的灰色土布当作门帘。我的小房间里摆了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配了一把椅子,还有一张捡来的电视柜改成的书架,就这些物件已经把那个小房间填得满满当当。但这小房间依旧被我整理得既洁净又布置得非常有条理,墙壁上光秃秃地,不像村里其他女孩房间里挂了塑料娃娃或者哪个大明星的海报,我只在书桌正中得墙上订着一小幅行事历。

那晚,我简直要难为情死了,我家晚上从未有过第三个人留宿过,更何况是一个陌生女人,而且她还是要和父亲睡在一张床上,这种阵仗哪是我能预见的。

我感觉到了父亲的手足无措,父亲在晚饭过后问过我,能不能让她挤在我的单人床上,我直截了当地就拒绝了,他是没办法了,只好勉为其难地带着她一块挤在他那张一人半的床上。

我洗漱好了,我钻进小房间躺在床上看书,我瞅见大屋里父亲那屋的灯早早关了,于是我支起耳朵听着父亲房间的动静,我等啊等,等啊等......啊,终于有了。我一跃而起,赤着脚溜到隔着门帘的门口,把耳朵贴上去偷听。我听见父亲说让她往里面睡睡。

一张一人半的床,他们两个大人睡在上面肯定是又挤又热,父亲可是一个正常的老男人,一人半的床吃不住他们不瘦的身板,我邪恶地认为父亲还能给我生一个弟弟或者妹妹,毕竟这个女人比父亲年轻多了,长得不难看。

“你叫什么名字?你家住在哪里?你怎么跑到我家来了?”父亲的声音,车轱辘话又转到了她的个人情况上。

“不......不知道......我不记得......得我叫什么名......名字了,不......不知道......跑......跑到你家,我......我累了,睡......睡在你家......你家牛......牛棚里。我......我从西......西边过......过来的。”这是一段沉默,一大段沉默后,我终于听见她的声音。

“路成?南桥?杨集?郭南?三周?九周?肥东......我讲的有你家吗?你知道告诉我,我把你送回去。”父亲说了许多个连我都不陌生的村名给她认。

“我......我......我不想回家,他们......他们打......打我,不给......给我吃饭,不给......给我睡觉,他们......他们对我......我不好。”她的声音,越说越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你有没有丈夫?”父亲的声音。

她没回答。

“你有没有孩子?”父亲接着问。

“有。”她的声音。

再接下来,不论父亲怎么问她,同她讲话,她便像个哑巴一样,一个字都不愿向她枕边人我父亲吐露了。好久好久都是父亲一个人在床上像千万只蜇人的毒蜂一样嗡嗡。

我听着没意思了,赤着脚退回到我的单人床上又看了一会儿书,一直到眼皮子抬不动了,才关了灯,睡了。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天晚上我就梦见白天这个女人,在我的梦里她是一个正常人,她还为了报答我们对她的搭救,于是她了留下来和我们成为了真正的一家人,她还告诉我她的名字叫周洁英。

我醒了,梦紧接着就消失了。我睡眼惺忪地从小房间走出来,正好看见她坐在锅堂底下烧火,父亲站在灶台上面给我下面条。自从我转去南桥镇上学,父亲就不再为我煮早饭了,他图省事都是早上丢给我一块两块钱叫在早饭铺子买点吃,我上学路程太远了,在家吃早饭很容易耽误时间。我有些呆立在脚地上看着她的脸被火光照着的样子和上个清晨在牛棚初见她时不一样,她游游离离的眼神里竟多了许多温度,我知道那是她和父亲同枕共眠后的结果。

“不要添草了,火够了。”灶台上父亲温柔地扯着嗓子说,父亲开始往碗里捞面条,还有三个窝蛋,一碗放一个。

她用火叉子扒拉着锅底下燃烧的草让它们烧尽,她很忙碌的样子,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灰,跺了跺鞋上的草屑。

“那你跟着我小伢去刷牙洗脸,好了,过来吃早饭。”父亲转过头来看见我正在看他们,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走!我们走!”我厌恶地望了望脚地上的两个大人,一甩头说完,率先离开了客堂。

“去,搞快,你跟着她一块。”父亲撺掇的声音。

我折回来从铁丝上抽下一条洗脸毛巾,又跑到小房间的书架上取了一支新的牙刷,跑到那人的身边,用手捅了捅她,我说:“哎,你那个,好了,呐,给你用。”

她扬起脸,红彤彤的脸上果然满是温暖和开心,好像还有一种胆怯和难为情。她笑吟吟地接过我的散发着肥皂气味的毛巾。她跟在我身后向后院的昏暗中走去,就那样,我带着她站在后院刷牙,外面麻麻亮的天色看任何事物都不清晰,我听见牙刷摩擦牙齿发出的齐斩斩的声音,我一时分辨不出是我们谁发出的声音,我都不敢相信我的耳朵和眼睛,太不真实了,像是还在梦境里。最后我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漱口,反正我拉着她一块进去了。

客堂里,父亲已经围着桌子摆好了椅子,进进出出把三碗面条抬上桌了,我们三个人又一次围坐一块吃早饭,灯光再一次照上她的脸,我才恍然在后院不是梦境。我心想还是外面看不清楚的好,要是让其他人看见我带一个精神不正常的女人站一块刷牙,一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像被猫爪得一样难受。

她吃得很香,甚至她还想把她碗里的鸡蛋夹给我,我意识到不对,赶紧把碗移开,大声叱喝她:“别给我,我不吃!”

她被我的声音吓着了,我也被我的声音吓着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说不清楚也说不出口,总之很不好。父亲帮着安慰受到惊吓的她,没有事,没有事,你吃你的,她碗里有。这要搁在以往,我这么在饭桌上说话,父亲肯定要当场对我进行一番批评教育。这次连我自己都觉得太“失礼”了,父亲竟然无动于衷,父亲何时和我说话要赔着小心了,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儿,我看着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一想到他这小心是替这个女人赔的,我的火气呼的一下就起来了。

好容易把早饭吃好,这就注定我要一路狂奔才不至于迟到太久,我望着东边的上空已经出现了一道刺眼的朝霞,太阳马上就要出来了,我使劲地踩着自行车,目不转睛地望着太阳即将升起的位置,浑身上下紧张得不得了,感觉自己要骑着自行车冲了上去。

过了一会儿,天空果然被染红了,渐渐地,我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清晰明亮,我每天都是这样望着太阳一点一点升起来,唯独这一天我觉得格外的陌生和惊讶,一路上我遇见了很多熟悉的人,有叫的上来名字的人,也有叫不上来名字的人,但我看见他们冲我打招呼一律照着陌生人模样一概不回应。我拼了命地把自行车骑得飞来,终于踩着学校早读铃声赶进了教室,我像个走错了门的不速之客,脸上被血充得红彤彤汗津津地,我坐在位子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双手颤抖地打开课本跟着大部分人一样把承上启下的重要段落大声朗读着,脸上的汗水终于还是会聚到了一块,突然滚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子落在课本上。

我读完好几遍后,轻轻合上,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在流窜。我试着猜,我是想到了周洁英,那个出现在我梦里的那个女人,又联想到早上跟着我一块刷牙的女人,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

那天,我在学校过得很煎熬。她没来之前,时间对我来说每天都不够用,自打她来了,我又不在家,放着她跟着父亲两个人在家,难免会想入非非,时间自然就变成又长又慢。

唉,这下好了,经过舌头们的传播,两天了,全村上下户只要是在家的差不多都该知道我家来了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成了父亲的女人,顺其自然成了我“妈”也不是没可能。我倒不是担心自己多了一个妈,我是害怕因为多了一个妈而失去自由的快乐。

X

小时候,我们都一样,都是因为我们户东边那户的一个神经病经常扛着铁锹在村里乱转,看见小孩就拿锹铲土追着撒倒小孩的神经病从而在我们心里早早埋下了对神经病的偏见,当我们知道那个神经病被家里人带到上海扔了,我们的反应不是惊讶,不是同情,而是开心他终于不再有机会埋伏在我们周围了。

同样在神经病那户里的我的同学兄弟俩,这兄弟俩在村小学没倒闭前可算把小学混毕业了,可以说他们短暂的小学生涯里没有多少欢乐,在学校里没有任何人瞧得起,就连老师看见他们也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不是因为他们的成绩不够好,也不主要是他们脑子不灵活,最大可能性还是他们父亲也是个老头子,再加上他腿脚不好,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村里的人都喊他颠簸。他们母亲是他父亲在外面拾荒捡回来的,是一个精神失常的女人,被他们父亲锁在家里,他们就是一个老头和一个精神失常女人结合生下的孩子。过了好几年,他们的父母又违背计划生育生下了一个妹妹,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的母亲,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在学校在村里因为父母的原因挨人欺负。父亲在家就经常说他们父亲颠簸就是个无赖,整天在公社和家里两地奔波劳碌闹,他这种奔波操劳是有眉目的,他手里揣着叔叔的烈士证总能让他在公社捞点好处。当然,公社照顾烈士子女应该,但不能没有原则,照顾烈士兄弟算是怎么回事,总不能为了他破坏党的原则吧。可颠簸偏偏要走歪门邪道,他敢死皮赖脸地躺在公社门口不走,搞得公社干部们晕头转向,最后只好拿钱把他打发走。父亲有一次在公社登记困难户的资料,颠簸家大儿子也在公社,公社的办事员让他帮不会写在的老头签一下名字,他都不会写。为此父亲没事儿就搬出来笑话一顿,一度我以为他的不聪明愚钝是因为他的妈妈是一个精神失常的人,他们姊妹三人没有遗传到精神病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怎能奢望他们还是聪明灵敏呢?

放学回家的路上,我没有像来时那样一路狂奔,回家没有迟不迟到一说。于是快到家的时候,我换了一条小路,小路人少,静。结果我骑到一半,发现这条路已经被水淹了,那是春天,春种春收的季节,准备栽秧的水田都是水汪汪的,都漫到了田埂上,我的自行车轮胎被泞泥卡住了,差点没连车带人全翻进田里了。

我是扛着自行车走的小路,每一步都踩的路上泥巴和污水乱飞,就像我的心情一样。我扛着自行车穿过三四户人家门前终于来到我家后院,远远就看见父亲站在我家后院,他没看见我,我看见那个女人从爱丽家厕所出来,看来是父亲怕她掉进去厕所才那样守着她,我看见他们一前一后进了家,我没有喊住父亲,我把肩上的自行车放了下来,推着自行车慢慢悠悠地也从后门进去了。

晚上,我家桌子上出现了两道菜,一道菜是烤鸭,一道菜是凉拌菜,这两道菜同时出现在我家桌上只有过节才有可能,而且还是父亲到十几里外的南桥镇买的。看来吃这两道菜也不是非要过节才可以,有好事也可以,我看见那个女人望着我笑,用手指着她身边空位向我点点头,我苦着一张脸硬着头皮坐在她旁边。

父亲挨着她坐,我被他们这样的“恩爱”刺激到了,我相信白天我不在家,她一定过得很放松很自在。

“今天不过年不过节的,怎么吃起了烤鸭?”我故意不配合地问。

坐在我对面的父亲抖着嘴唇说:“吃烤鸭非得过年过节啊!你喜欢吃,我给你买的。”

我不再问他什么,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父亲在我的注视下慢慢不自然起来,他费力倔强地说:“你不信?”

“我信。”

我不信。我不信父亲会对一个精神错乱的女人有什么别的想法。即便他是出于可怜和同情这个流落在外的女人,但要知道,我们这样的家庭怎会有这种想法,怎敢有这种想法。即便他是我的父亲。我在感情上希望他不会,但理智告诉他,他不可能会。

我用手抓着鸭腿故意吃得很大声,故意吃出吧唧吧唧声。他们都不说话了,父亲很忙碌地给她夹菜,还不忘叮嘱她多吃点,多吃点。她看见我在看她,她也想学着父亲用筷子给我夹菜,我赶忙把我的碗用手盖住。

“你吃你的,不要管她。”父亲说。

“是,不要管我。”我火了,声音一下子高了许多。

“你发什么火?”父亲说。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发火?”我说。

父亲沉默了。他没法不沉默。

只不过来了一个女人,一个陪他睡了一晚的女人,就该他这么变化了。不出意外,这个女人以后就在我家了,我的难受是可想而知的。

临睡前,我们都坐在客堂里看电视,客堂里的灯被父亲拉灭了,我把脸凑到她跟前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没有说话,她露出了很白的牙齿,我知道她又笑了。我才发现我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大伯和父亲问了两天都没问出来的问题,我说出来就后悔了。

“那我给你起一个名字吧?”我扬起脸问她。

我看见她点头了。

“什么名字?”一旁的父亲问我。

“周洁英!”

我又看见她点头了。她伸出双手想搂抱我,嘴里嘀咕着,我没仔听就紧急躲开了。

父亲也笑了,他的笑是有声音的。父亲一年的笑容都抵不上他这两天的笑容多。我是没看见父亲的脸红没红,但他的手不知往哪放好了。

我决定给她一次“机会”,一次待让她在我家的机会,我问父亲:“你想不想她留在家?如果你想。那我愿意和她相处试试。”

“那你想留就留吧!她还不知道有没有家人,人家以后会不会找过来。”父亲说。

我一眼就识破了他在想什么,我故意调侃他,说:“哼,明明是你想留她,非要搞得是我要留她,再说他家人找到我家又怎样,我们可是她得救命恩人,他们应该要感谢我们。”

我看见父亲憋笑的样子简直替他难受,想笑就笑。实在没必要这么憋着,我要立马转身,他肯定就笑出声了,我就偏不。我偏偏就坐在他边上,我偏要把他这个笑彻底憋回去。

我发现父亲真变了,变得在我面前小心翼翼,变成一个要看我眼色的老头子,变得要听取我的意见,这个和他过去那个样子完全不是一个人。这次,大概真就因为这个周洁英?

可是这个周洁英才来我家这两天呀!难道在他们身上发生了一种叫爱情的东西,一个老头子和精神不正常的女人真的会有爱情吗? 我是不相信父亲会懂爱,尤其是爱情的爱。

这可不是我瞧不起他,不是因为他是没文化的老头子就不懂文人眼中的爱情,我有父亲不懂爱情的证据。

至于这个女人对父亲那也是绝对没有爱情,她这样的女人现如今只会懂生理反应。例如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晚上要一个地方睡觉,而我们对她来说就是能提供给她这几样东西的人。 父亲和我说了他在男女关系上一些事情。他是想告诉我一个人在世上钱多钱少权大权小都不如一个和和美美的家庭重要。对父亲而言,一个家庭是何其重要啊!他一辈子都没有过和美的家庭。之后一段时间里,父亲看见我对家庭表现没有多少渴望时,他是又担心又害怕。

父亲可是把家庭的希望全寄托在我身上,他是希望他将来有一天在我幸福的家庭里有他的一双筷子。父亲就打算用他的经历来唤起我对家庭的渴望,他是想告诉我他过去拼命追求的这些东西放到现在我可以唾手可得,而我为什么就不要呢!

用父亲的话说,过去哪里寡妇娘们多地方他就钻哪里,因为他就想找一个女人成一家人,再能给他生个把两个小孩,他就满足了。父亲因为家庭成分问题,他一辈子没堂堂正正结过一次婚。

父亲几个月大时有了一个未婚妻,是娃娃亲,再文明一点呢,是指腹为婚。

父亲他老丈母娘是父亲的母亲我奶奶的远方亲戚,大概是要喊我奶奶表姐的那种关系。这门娃娃亲是我奶奶一手操作的,如果不出意外,父亲一成年就可以送入洞房了。

可等来等去没有等到入洞房,等来了一顶地主的帽子,爷爷意外去世,奶奶没有熬过三年自然 灾害,父亲没有了父亲母亲的谋划,那个快到手的老婆几年后飞到人家家里去了。

几年前,父亲意外遇见了他“前妻”,父亲一个箭步冲上前去问她认不认识父亲,他“前妻”看着眼前这个老头摇摇头说不认识,父亲对他前妻说:“要不是你大你妈搞得鬼,你一成年就是给我做老婆了,哪还能让你拖到二十好几才跟他姓张的。”

话又说回来,要是父亲那个时候家庭成分不高,她父母亲是非常满意父亲这个女婿的。父亲说这事怪不得任何人,只能说造化弄人。

我大伯能娶到我大妈,也是他的命运。大妈很小的时候,她妈妈就死了。她爸爸没几年就娶了后娘,后娘眼里又容不下我大妈,他们就把大妈送到我家来了,这样说来,大妈算是童养媳。

大妈十九岁那年,大伯才十七岁。两个人已经生好第一个儿子了,父亲就没有我大伯运气好。

父亲开始拖着见不得人的成分踉踉跄跄往外跑了,他第一站跑到皖北,那个时候皖北地区煤矿多,父亲跑去挖煤了,他并不是挖煤能有多好的待遇,相反因为挖煤每年有多少人没上来,父亲就是“看中”这点,男人在井下没上来,那么留在上面的女人就成寡妇了。

那年,一个老家是盐城的寡妇跟了父亲,父亲有了她就离开了煤矿,父亲带着她跑到山林里,后来两个人成了守林员。

经过父亲勤勤恳恳地努力下,一切都如父亲设想的一般,不出意外的话,九个月之后父亲就升级当父亲了。

盐城寡妇跟着父亲跑到这山林里给他做老婆,眼看又要给他生儿育女,父亲心里是她充满感激,虽然知道她有生养的经验,也知道她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凡事他都提醒着她注意肚子里的孩子,父亲并没有强制她整天待在家里什么都不给干,他的心可一直都挂在女人的肚子上,什么时候她把孩子生下来,父亲才能把心放在肚子里。

有一天,她和父亲说她要上山去采蘑菇,父亲知道后不同意她上山,说肚子里有孩子上山太危险。这个女人不听劝非要去,父亲怎么拦她都拦不住,父亲知道她上山肯定要出事,他就跟着她一块上山。

要采蘑菇的那个山头并不高,父亲两个人很快爬了上去,她正准备弯腰去采蘑菇,结果脚下一滑,父亲眼瞅着人滚下了山,他来不及抓她,随着她一块滚下去的还有一个未出世的孩子。

“我让你不要上山不要上山,你非要上山。这下好了,肚子里的孩子还能保住吗?你这女人真是作孽!”父亲一边骂一边冲下山,好几次他都差点滚下山,他干脆就躺倒顺着坡度滑下去,他脸上手上全被树枝划开了。父亲已经感觉不到疼了,他心里就想着能有奇迹发生,他希望他滑下去能看见他的女人像没事人一样站在地上等着他,他希望她肚子里的孩子还在,他祈求老天爷可怜可怜他,可怜他有一个孩子不容易。

等到父亲滑到山底看见他的女人躺在地上,他赶紧跑过去把她抱起来就往山林外跑,他只要跑出山林再跑三公里就能到诊所,他一路上不敢停歇,他怕是他耽搁救他孩子的时间。父亲的眼睛不知是被泪水,还是汗水混合着血盖住了,已经看不清前面的路,他停下来拿袖子在眼睛上揩了揩,终于到了医院,他用尽最后力气大喊了一声:“快来人呀。

父亲把他的女人放在床上,看见她裤子上和他身上全是血,他的心气在这一刻全没了,他问医生;“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没了?”

医生看着父亲满脸是血实在不忍心,他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后来这个寡妇身体好了之后,父亲和她分开了,因为父亲知道她已经不能再生育了。

父亲开始往新疆跑,往山西跑,往江西跑,往全国很多地方跑。父亲在这期间也要了不少寡妇,但她们都没能为父亲生下一儿半女。父亲对此解释是她们年纪大了,早生养不了了。

父亲跑了半辈子就为了有个后,他真是跑遍了大半个中国,那些年他辜负了不少女人,也干下不少“混蛋”事,可到头来呢?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个时候,我不理解父亲,不管他对孩子的执著还是对那些女人的“抛弃”。

时至今日,我一样不能理解父亲,我认定他不懂爱情。父亲他说过,不管有没有孩子,他和那些女人都不可能在一块过一辈子。

就这一点我“质问”过父亲,父亲告诉我:“她们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她们都是一大家子在一块,怎么会愿意跟着我跑到我家呢?这不是说空吗?”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双手在脸上狠狠地揩了一把。

父亲前半生在外面“瞎逛”,算是尝尽了人间冷暖,除过没后,他的人生已经够精彩了。

你们说这样的男人会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周洁英有“爱情”?

我是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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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我和父亲都没有报警这个意识,我也不在乎父亲到底是心软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留她在家里,我能同意父亲留她在我家恰恰就是我的心软了。

周洁英来我家没几天,凑巧那天晚上在村长放门口放电影,然而正是这场电影提前结束我们三个人不清不楚的关系。原因是村长的一句话,我们坐在我事先占的位置很好的座位上,坐在我们三人后面正是村长一家,即便是电影声音不小,我还是听见村长对他老婆说一句话,真下贱,先捡丫头后捡疯婆子!有屁的用啊!我知道他是说父亲,我不知道的是父亲有没有听见,我歪过头看了父亲一样,他的眼睛盯着白幕上的蹦蹦跳跳的人儿,坐在中间的周洁英紧紧拽着父亲的衣角,我想到了我将来她也会这么抓着我的衣角,我怕了。我喊了父亲一声,爸爸,这放的什么破电影?不好看,我不看了。父亲装作没听见,他并不啧声。倒是我身后的村长的脸拉得老长了,我并不在意他高兴不高兴。我穿过人群慢慢悠悠地往家走去。电影里的打枪声和人们的欢语声萦绕在我们这个小户家。

电影还没结束,父亲就领着周洁英回来了。

“这电影看得有意思吧?”我冷着腔调问父亲。

“没意思,确实不好看。”父亲说。

“不是电影不好看,是你领着这个女人比电影更有看头。”阴阳怪气嗫嚅地说。

“你这话什么意?”父亲不明就地问。

“你没听见就算了。你要是听见了,就不得了了。”我红着脸,很窘地说。

我白了一眼周洁英,头也不回地钻进了我的小房间。

那天早上,父亲站在后院刷牙,我也站在后院里刷牙,他叼着牙刷吐着满嘴的白沫特别滑稽地告诉我,今天把周洁英送走。

父亲的话没有铺垫也没有过渡,我怔怔地凝视着父亲。看着父亲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我有些不知所措了。我只能继续沉默,生怕一点动静点醒父亲又一转念,不干了。

我站在父亲的身后,看见在厨房里的周洁英。

她站在脸盆架前,捧着一块白色有些发灰的毛巾,在一下一下地揩脸。父亲站在脚地上,看着她一下一下揩着脸,并不说话。周洁英却在父亲的沉默中把持不住了,我看见,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被她揩红的脸上滚落下来,她将灰白的毛巾捂在脸上,呜呜地哭出声来。

那天中午,我家桌子上又出现了和庆祝她的到来时那两道菜,有烤鸭。父亲还是把其中一个鸭腿夹到我的碗里,我却想把鸭腿夹给周洁英,于是我真从我的碗里把鸭腿夹给周洁英。我看了一眼周洁英,早上哭过一遍的周洁英还是冲着我笑了,她也给我夹菜,点头示意我吃。

“当真送走她?”我还是不确定父亲早上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父亲犹豫了一口饭的时间,他脸上挂着一种彻底的无所谓,说:“真的,今天就送走,这顿饭吃完,我就把她送到路上,让她自己往西走。”

送走周洁英的决定,父亲没再找大伯大妈商议。我坐在门槛上,看着父亲手里的准备工作在紧锣密鼓。那天中午的太阳很厉害,我才坐了一会儿,我后背的白色衣服布料被太阳照得发热。父亲忙碌的身影一时出去一时进来,外面周洁英晒的衣服,那衣服是大妈送给她穿的,父亲没给她添置过什么东西,不知是没来得及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父亲撅着肥胖的屁股蹲在橱柜底下,说:“我给她拿上两个大苹果在路上吃,可惜了,你没得吃了。”接着他便转过头来冲着我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对她的离开硬是挤不出笑纹来,我不想笑也不愿笑。

事实上,我深深地陷入到了自我矛盾之中,留下她,我确实不愿再留她了。送走她,我并不想全是因为我的原因送走她。我很清楚把她送走,意味着什么,我不敢往下想。

那一刻,我纯洁无比,也可爱无比。我把手腕上的彩绳取下来,走到她跟前蹲下来,我把彩绳戴在她的手腕上,我轻轻地告诉她:“这个绳子会保佑你回到你自己的家。”

她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像听不懂我的话。慢慢地,她那双依旧游离固定不到一个地方的眼睛浮上了一层水雾,她竟能透过那层雾怔怔地凝视着我,眼睛一眨也不眨。大概她是怕眨眼睛会把眼泪眨眼下来。她隐忍着,在我这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面前隐忍着。终于,她忍不住了,我看见眼泪大滴大滴地从她一眨不眨的眼睛里滑落下来。她伸出一只手,抚摸着我的头发,她的笑容就着泪水堆在她挺好看的脸上,她在我家的这些天不变的变化,就是她这笑容。那天,我也对她笑了。

“收拾好了,可以走了。”父亲在喊她。

“你知不知道她家在哪里?”我问父亲。

“我哪知道。让她顺着大路一直往西走。”

“她要是又迷路了怎么办?她下次会再遇见我们这样的人吗?”

“送走再说。”

“爸爸,你看着她走顺了再回来。”

“走,我们走。”

周洁英松开了手,她站了起来,跟在父亲后头一块出了门。

我根本就站不起来了。我费了好大力气才站了起来,转过头已经看不见他们了,我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门前看见他们两个大人并排走,我扬起了冰凉的手再半空中摇着摇着,我举起那只闲手,捂在自己的嘴上,把一种哽咽,挡在了颤抖不住的咽喉的深处。那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在春天的阳光下,在两个大人渐行渐远的背后,大声地不能自已地哭泣。

我多希望她能回过头看见我空中频率很快的手,也希望她能看见我泪湿的眼睛,透过泪眼模糊的双眼,我仿佛看见了,周洁英和父亲那些女人一样,注定是不属于我家。

人世间,太多这种阴差阳错了。父亲这一辈子极其本分朴实,到头来却没有一个女人能长久地陪着他。

送走周洁英的那天,我心里实在过不去了。于是,我又跑到大妈家把送走周洁英离开的事实通知了她,她心里头清楚是我容不下周洁英。

大妈常年半瘫在床上,农村人大概缺少一定的体力劳动总是有差错,大妈欠着身子慢声细语气地重复她那套说辞,大妈特别强调了她送给周洁英的衣裳是她放在柜子里舍不得穿的好衣裳,可惜了,好衣裳让周洁英穿跑了。

感谢神!大妈行主,我最怕她说“感谢神”。她不是替她自己说,而是替我说。

那年,我家大牯牛半夜被人偷走了,说来也奇怪,牛被人偷走的那一晚月亮格外的大格外的圆也格外的皎洁,父亲睡在大屋的床正对着大门口,大屋的门峡出一道缝。一晚上,父亲就着那细细碎碎的皎洁的月光看上好几遍,看看牛棚的门是不是还在他的掌握中。那晚注定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晚,月光把整个我们这个村庄这个大地清洗得格外干净,人们早早地睡下了,没人注意这不同寻常的月光。

后半夜,父亲就着月光沉睡了过去,等到他回过神来,他抬头一看牛棚的门大开着,父亲来不及穿衣服,情急之下光着白白的肥硕的屁股就跑到牛棚一看,我家的大牯牛果真被人牵走了,父亲望着地上清澈如水的月光在很深地想着什么。

父亲在外面找了几天几夜没回家,大伯自把惺忪睡意的我从被窝里抓起来抱到他们家,我与他们第一次真正建立起了一种亲人连续。

由于那是我第一次离开自己家去别人家,也是我第一次面对除父亲以外的亲人。我忍不住大哭,恐惧占据上风。大妈小心翼翼地把我抱在怀里拍着我安慰着我,那几晚我躺在大妈的被窝里,她总是会从枕头底下拿出了一本书,厚厚地一本书,她给我说书上的故事。

我记得她讲得就是耶稣的故事。后面的日子里,她那本厚厚的圣经书有不认识的字她会先圈起来,我去她家的时候,她会抱着书找我教她怎么读她圈起来的生字。

送走周洁英离开以后,我同父亲之间发生了第一次质变,为了这个陌生的外来女人。连我粗心的父亲也识趣地尽量不涉及她。事实上,父亲明显松了一口气,他这口气似乎是为可以不用再夹在我和周洁英左右为难松的。

那段日子,我家因为少了周洁英这个麻烦而风平浪静、景色宜人。主要是我恢复了平静,不会动不动就在饭桌上失控了。

她周洁英在我家待得真可怜!

好歹她在家生活了一个月,我硬是在家里找不出她生活过的痕迹。

Z

十年后,我参加工作的第一年。一天晚上我给父亲打电话,我在电话里对父亲再次提起了十年前家里来了一个陌生人,一个陌生女人,那个女人叫周洁英。

那是一个绝早的清晨,我被一通没有数的电话吵醒了,很不耐烦地抓起电话看都不看听了起来,原来是父亲,他在电话里头说:“你大妈昨天夜里过世了。”

“什么?”

“大伯说了,大妈走得很安详,一点罪没受。”

“大妈这下真能看见她的主耶稣了。”

“你好不好回来一趟,要是忙不能回来,我代表我们爷俩,旁人不敢说三道四。”

“能回。能回!今天我去单位请好假,明天我赶最早的车子回去。”

挂了父亲电话后,我躺在床上没了睡意,浑身还没劲,心像是被人揪了一把。我倒不是为大妈的过世难过,毕竟她这是喜丧。

大妈弥留之际好歹有大伯在身边,要是父亲身边有个人这么陪着,该多好啊!

第二天天不亮,我坐上了当天最早的火车往家赶,中途从县城到镇上又到村里再到家门口倒腾了好几台车,一直到中午过了饭点才到家。堂哥家门口站了许多人,前来送大妈的表哥在人群里还是一眼抓住我了,他对着站在不远处的父亲大喊大叫了起来,老舅!老舅!小表妹回来了,你日想夜想的老丫头回来了!

“爸,我回来了。”

父亲上下打量着我,他用纯正的皖南地区口音说我:“回来好,回来好啊!”

我见到父亲的那一瞬间,有一种喉头哽塞的感觉。我一直认为我成熟懂事早,独立性比较强,对他的依赖也比较少,对他的感情更是没有人家孩子那样缠绵悱恻。这一刻,我才突然意识到,父亲毕竟是父亲,我实在跟人家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只是我平时没有特别的注意和体会罢了。

一年,有多久?父亲为何又变得更加苍老了。事实上,我应该比任何人都能接受父母老的事实,因为从我活下来的那一刻起,我的父亲,他就是从老到更老迈进。即便如此,我还是在看见父亲的那一刻,我喉头哽塞得有些伤感。

那天,家来很多亲戚都来了,大妈的娘家人那天也都到了。父亲拉着重新向家里的每一个亲戚介绍我。父亲像是在炫耀他的成就一样,逗得那些亲戚围在一块叽叽喳喳地说不停,嘎嘎笑个不停。

我看见大伯坐在西墙根晒太阳,我走过去和我大伯打招呼。我不能用城里的话对他说“节哀顺变”,他一方面听不懂,另一方面显得我崇洋媚外,到时候他听见我这样说肯定要把我说一顿,我只好就用老家话安慰他。他往边上挪了挪,我坐在他的身边,大伯说:“人老了就是一死,你大妈大概知道那天晚上她要走了,那天晚上大妈一直在和我聊天,她和我说了很多的话……你大妈走得时候一点罪没受,家里人都在跟前。”

大伯继续说:“可怜呀,尤其是晚上没人说话了,家里心里都空落落的。你有空就回来陪陪你爸,他前两年就说了,等你大妈一死就搬过来和我过,他一个人在家可怜啊!”

我看见父亲坐在亲戚中和他们有说有笑,我心里很难受。我能想象到人群散去,他一个人的样子,他要是有一个人陪着该多好啊。

我们踏着满地白霜送走了大妈。我本来是打算当天就回到工作的地方,可我还是在家多待了一天,头两天家里人太多,一直没机会好好和父亲说说话。

我临走前一天下午,我和父亲坐在家门口晒太阳,我问父亲愿不愿意跟我一块在我工作的城市生活?

想不到父亲这头十分干脆,说:“空话,不能去,不能去。”

我忙说:“怎么就不能去了?你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你看看我大妈,她身边有我大伯,你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父亲安慰我,说:“我在家还能干活,不忙的时候我还能找人打麻将。你的大城市行吗?是人挤人人撩人的,可能找出三个人陪我打麻将?真去了,我真成废人了。”

到了傍晚,我坐在父亲的三轮车上下地拉堆在田里的玉米杆子,拉回家堆起来烧锅。站在田里看着熟悉的房子、熟悉的树木、熟悉的道路……听见熟悉的声音,闻见熟悉的味道。我想起来我第一次跟着父亲下地干活的样子。时间过得真快,他真的把我养大了,我也不像小时候那么讨厌下地干活了。

我又一次一个人离开家,父亲站在门口送我。

我回到城里已经是晚上了,我给父亲拨了一通电话,一来是报平安,二来是电话里说话比面对面说话少些顾忌。

我在电话这头思量了半天,说:“如果她还在我家就好了,你也不至于在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父亲在电话里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你在说哪个?”

我在电话里提醒父亲:“几年前的一个早上,你喊我去看一个女人睡在我家牛棚里,你不记得了嘛!我这些年我可一直记得她,那年还是我让你把她送走的。”

父亲这才明白过来,他说:“哦,原来你是讲她呀!我把她送走了,她没再回来过。”

我有些试探性地说:“我后悔了,我后悔把她送走了。如果你一个人在家太寂寞,你要是还想找一个老伴,我绝对不再反对,我绝对举双手双脚支持你。”

父亲不进圈套,很本分地说:“我老了,谁都不找了,我就等着看你把日子闹起来了。”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我问父亲:“爸,你说她去哪里了?她后来回自己家了吗?”

我在电话这头等了好久,父亲叹了口长气,很无奈地说:"我也不晓得她去哪里了!"

不知道什么开始,父亲变得这么柔肠百转了?看来是我撵的,把他都给撵老了。

我也长出了一口气,我觉得自己跟父亲是一类人。在那孤寂无声的房间里,望着窗外深不见底的黑夜,不知不觉,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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