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离硝烟

1937年,繁华的上海滩再一次陷入废墟,昔日的灯红酒绿已成过往云烟,恐惧的硝烟弥漫在城市的上空。街上只有几位来往匆匆的行人,加紧着脚步,生怕飞机投下来的炸弹下一秒就会砸到自己的脑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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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眼的灯光照亮阁楼的每个角落,酒杯相互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

而这栋阁楼的房东经营着海外的一笔大生意,宴会上每一位盛装出席的人物都是想来此分一杯羹。对于这笔大生意,他们也只是想坐等利罢了。因为他们的背景和家世,自然是轮不到他们以身犯险去赚这笔买卖的。拿着微薄的小钱,用生命去换取最大一笔利润的,只能是些苦命的老百姓罢了。

觥筹交错最密集的地方,便是那位房东先生的千金,周晚凝小姐。

如雨后打湿的一片玫瑰花瓣,一身湘妃色旗袍勾勒出周小姐妖娆的身形,搭配着的蕾丝披肩,将那白皙纤细的胳膊又增加了几分旖旎之意。出落的如此好的美人,在这场风云变幻的酒席里左右逢源、八面玲珑,不知道还有几家的公子哥还在那暗暗的盯着呢,就连那几位滑头的大老板,也不得拿着酒杯过来,应和着几句说些好听的场面话。

“周小姐,不知周大老板这次的生意能匀给我们几个数?您看能不能方便先给我们这几个交好的透露一下?”

“交好的?您瞧您这话说的,这在酒席的,哪个不和我们周家交好的呀?至于,能匀几个数,这我可不是我能做的了主的。”

旁边的老板按耐不住性子,他现在迫切的想希望周小姐露个底,自己好能凑出钱来吃下这一条大鱼。既然这次开不了口,他也是无可奈何,看来这次的利益够呛能吃得到了。毕竟是周大老板的生意,也不是什么小老板能合作的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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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要喝点什么吗?”

“汽水就好。”

台前的男人正注视着周小姐,时刻注意着局势的动态。

男人的心里清楚,周家是靠贩卖什么赚的盆满钵满,虽然说这事见不得人,但是也在这上海滩上人尽皆知,人都不往外说罢了,毕竟人人都想分羹。而且周老板呢,也是慷慨,手上有着富余的,也分给这些小老板,顺水推舟送个人情罢了,两全其美的事情。

不过,走私军火,是当时明令禁止的事情,既然能靠此做得如此大的家业,内部也少不了些硬关系。既然接了这个任务,免不了就要在这个鱼目混杂的圈子里吃得开,这便是他今晚出现在这场酒席上的原因。

军阀的人多少手里也有些闲钱,直到他混进这种利益场,才明白到底有多少人是靠着发国难财来做他们表面光鲜亮丽的大生意,而他们一场应酬赚的小钱不知道自己要拼了多少条命才能见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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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先生是个生面孔啊,不知如何称呼您?”周小姐踩着高跟鞋,旗袍下摆来回在小腿之间跳脱着,在烛台前的暖光下,格外风情万种。

男人看的有点晃神,大美人亲自来搭讪,他天天和枪支弹药打交道,这时倒也有点怯场了。

“赵钥,这次前来就是想来见识见识周家的生意,没想到生意没见着,名躁上海滩的美女千金倒是见识了一番。”

周晚凝轻轻抿了下嘴角,眼神落在了赵钥手里的汽水瓶。“那既然见识了这美女千金,不展开说说?”

“没什么特别的,见的多了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赵钥装作漫不经心地扔下这么一句不羞不躁的话,转头走了。眼睁睁的看着咱们这周大小姐一个人怔在原地,手中的香槟暂且被搁置在桌台上,不过美女的脸色依旧温和,看不出一丝愠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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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酒会在零点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结束,周晚凝也疲于应酬那群见钱眼开的商人。他带着小丫鬟夕惜前往父亲的房间。

周老板正静站在窗边,似乎已经等了女儿很久。房门被夕惜推开,只听见小姐高跟鞋的声音,细尖的鞋跟有力踩着瓷砖地板。

“爹,以后我才不要替你露面呢,你都不知道的呀!他们那群人围着我,净忙着打听你生意上的事儿,我上哪告诉他们去?”

“以后这种饭局该你出面的时候,可别再让我顶着了。除非啊,再多给我几块大洋喽。”

“忙活了一晚上,酒会上那么多好吃的一口也是没吃着,夕惜啊,你跟着我也应该饿了吧?”

夕惜微微点头,“这一晚上小姐都没时间休息呢,我不饿,就是怕小姐累着。”

周晚凝进了她爹的房间,一整个人直接瘫在那真皮大沙发上,一个劲儿在那抱怨着。夕惜蹲下身子忙着给小姐揉脚,穿了一晚上高跟鞋,在酒宴上到处走,那双玉脚都泛红了,看着直让人心疼。

周枫看着为自己累坏了的宝贝女儿心里不是滋味,但是那些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实在是不好对付,一个个见着自己就像是野狗见着一块活生生的鲜肉,哪个巴不得从中捞点油水。得亏他的亲闺女和这种生意没沾上半分关系,那群野狗就算见着了,也只能光吞口水,眼巴巴的瞧着。不过,能让宝贝女儿在宴会上出席已经是给足了他们面子,他们也算是没白来一趟。

“真是苦了我的宝贝闺女了,是爸爸的问题,下次一定注意。”周枫在窗边踱着步子慢慢悠悠地来回溜达。

“跟爸爸说说,他们对这次生意的态度怎么样啊?”

“嗯……就还是跟以前一样呗,一见着我就在那问东问西的。”周晚凝意识到,这笔买卖可能牵扯的关系不少,这次的酒席就是父亲的一步试探,他在找合适的人选……当替罪羊?

想到了这层意思,她不免又补充了几句,“做烟草生意的刘老板倒是有很大的兴趣,做皮革生意的孙老板好像没有什么兴致,不过感觉心思倒挺深的,应该是有另有打算。”

“另有打算?孙老板应该是早就看出来了,我没有亲自出席的酒会,那么,这场酒会就不是生意场,他也差不多猜出来我的目的了。就看他是不是愿打愿挨了?”

“那您的意思就是他了?别的人你也不再瞧瞧?”

“不用,我一向信任我闺女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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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谈话后,周晚凝带着夕惜回到自己的房间。玻璃吊灯散着暗沉的光晕,让人也感觉昏昏沉沉的。

周晚凝倒也不大在意父亲的这笔不寻常的生意,反而在意起了对自己没什么好说的那个男人。

赵钥。哪个钥字儿啊?依我看,就他那个吊儿郎当的样子,应该是哕吧!他说的那话不就是得让人哕嘛!

夕惜困惑地盯着小姐自个儿在那发笑,“今儿发生什么有意思的事了?小姐,怎么高兴成这样呀?”

“没什么没什么,就是觉得那些老板一个个装腔作势的,好不害臊。”

夕惜也没再多说什么,收拾好小姐的旗袍首饰什么的,就匆匆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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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今天已经注意到赵钥在酒席上露面了,这就表明上头开始对周家有了行动,他这次过来,就是熟悉熟悉这些个和周家常来往的重要人物罢了。

夕惜将自己的房门锁好,拿出自己多年来记录周家生意情况的本子,准备找时机交给赵钥。

两年前,夕惜接到上头给的任务,设法接近周家,并长时间潜伏。这些年来,周家的军火生意越做越大,实在是严重威胁到了军阀内部的武器库存。高价倒卖军火,使政府不得不拨出一部分资金拿来做周家的买卖,而如今这国家形势,资金短缺,武器库存紧张,拿什么来保障国人安全?这种趁火打劫发国难财的人,就该活活打死,让国人唾弃!

在周家的这将近两年的时间,夕惜也掌握了部分重要消息,每次周家做大买卖,夕惜心里有苦说不出,虽说已成功进入周家,获取周晚凝的信任,但自己很长时间没有接受到组织消息,无法采取行动。她也明白,上海伪军猖狂,日军杀人如麻,军阀混战如此激烈,这时候周家在这种局势下还不足以成为组织上最大的眼中钉。

既然组织派人出面,那么就该到自己出手的时候了。只要将手头上这本重要的记事本递出去,就能解决很多麻烦,组织也能尽快给出决策。一网打尽周家,便能指日可待。

“但是今天,赵钥并没有见到自己。不过和周晚凝打照面,也能在她面前混个脸熟,以也好办事。”见到往日熟悉的同志,她的心里泛起了一层温暖的涟漪,曾一起在组织上共同行动的伙伴重新并肩作战,无疑是振奋人心的!

她吹灭了桌台上的油灯,把记事本放进抽屉里锁好,安心躺到床上歇息了。

第二天凌晨,周枫早已组织好自己的人去码头搬运货物。天色还暗着,正好打掩护。

周晚凝丝毫不知道此事,正忙着在梦中与赵钥打嘴仗呢,嘴里还不时念叨着碎话。

这次的行动从头到尾,都是周枫与他信得过的几个老手下一手操办的,所以夕惜没有这次消息的渠道,并不知情,虽然知道这场交易的存在,但是并不清楚具体交易时间。

但这次交易地点也不是平常周家进货的码头,可见这次货数难以估量啊!

军阀的人这次失了手,赵钥即使参加了那场酒宴,也没有打听到任何关于本次交易的消息。不是他们实力不够,而是这次周枫警惕性太高,除了几个心腹,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出一点风声。那酒会也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省得让旁人猜出他们的交易时间,确保枪支炮弹安全运往仓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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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钥今晚特地穿上了从裁缝店定制的西装,为的就是靠美色约周晚凝共进晚餐,美其名曰共进晚餐,实则打探人家亲爹的情报。

自从一见着这上海滩千金大小姐,赵钥便有点失了神儿,他承认周晚凝是有几分美色的,但是多半也是那种风骚,不是那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美。若是她只是自己偶然碰面的一个美人儿,他顶多也就多瞧上几眼,但是绝对不会愿意和她攀上什么关系的。可她是周枫的女儿,有这么个身份在这儿摆着,他就不得不和她有牵扯。其实赵钥这么想,纯粹是因为从来没见过这样有气质有品位的大美人儿,他就是嘴硬不愿意多说而已。从小到大,追求赵钥的姑娘也不在少数,都是那种好人家的乖乖女,几乎没有像周晚凝这种类型的姑娘跟他搭过话。当周晚凝出现在他的眼前的时候,他的心好像都被周晚凝牵着走了。

之所以在周晚凝面前说她这种类型的女人见得多了,无非就是提醒自己别让她的美色耽误了正事。偏偏就是这句话,让周晚凝彻底记住了自己。不过,这的确也不是什么坏事。

赵钥借了一辆小汽车,专门去周家阁楼接周小姐,以表示自己的真诚。不过先注意到赵钥的倒不是周小姐,而是夕惜。夕惜正打扫着客厅呢,远远儿地就从那窗户瞧见了赵钥。这好模样又配着身西装,想不让人注意都难呢。

夕惜心里打底也明白了他来这趟的目的,她一路小跑着感到自己的房间去拿出自己的记事本,先给藏进内衬里,再去叫了小姐。

“小姐,外头有位公子哥来找您呐!”

周晚凝听着,走到窗台边上,向大门那边瞅了一眼,眼里一下就有了神,“夕惜!快!给我找出那条丝绒黑裙子来!”

她又走到首饰台上翻出来条珍珠项链,兴高采烈捯饬着自己。

“小姐,怎么见这个公子哥这么高兴啊?是不是昨儿笑得不是那些个势利眼的老板,是个俊俏的小白脸啊?”

“别胡说!小心姐姐我扣了你的这个月的月钱呐。”

“可别呀小姐,我就是说着玩的,您可别跟我生气。”

主仆两人一边说着,一边来翻愣着什么耳环,手链,挑选哪些个物件儿和这条丝绒裙子最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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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晚凝好不容易下了楼,两人一见面就开始阴阳怪气地打招呼。

“哪股子妖风把您给吹来了?”周晚凝没好气儿地打量着赵钥。

“可不就是现在我面前的美人引我过来的嘛!”

周晚凝听出来他在暗戳戳地骂自个儿,但看在今儿他这么隆重而来,气倒也消了多半。

夕惜此刻迫切地想与赵钥相认,但是碍于周晚凝,也只能硬忍着,看准时机尽快将记事本给送出去。

赵钥也注意到了夕惜,他才意识到原来昔日的同伴潜伏在了这里,自己要接头的同志就是杨夕惜。她只是低着头,未说一句话,默默地跟在周晚凝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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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周大小姐能不能赏脸与鄙人共进晚餐呢?”赵钥绅士地向她伸出一只手。

周小姐倒装作没看到,转身抬手提起了夕惜手里给自己准备的名牌包。

“既然您这么有诚意,也不好拒绝您的一片真心。”

赵钥给周晚凝打开后座的车门,请她坐上了车。

至于夕惜,她并没有跟上去,周晚凝看样子也并不打算让她跟着,那她便只能等赵钥送周晚凝回来时再行动。

一路上两人没什么话说,一搭腔就跟吃了枪药似的,真是对活冤家啊。

“赵公子身边美女如云,跟我这种您压根儿看不上眼的女人出去吃饭这算个什么事儿呀?”周晚凝微微歪着脑袋,用眼神上下打量了一番赵钥,这感觉让赵钥感觉阴森森的,后背直发凉。

“周小姐这是说的哪儿的话哇?我怎么会这样胡说八道得惹您不高兴了呢?一定是当时在酒宴上我喝多了,您呐,可千万别当真呀!”赵钥只敢直勾勾盯着路,可不敢转头瞟一眼周晚凝现在的脸色。

“唔,和利汽水喝多了自然也就醉了人了嘛!”酒宴上,周晚凝早就注意到了赵钥手边的汽水瓶子,她也懒得搭理赵钥扯谎给她听。

“哈哈哈哈,周小姐说的是,您可真的是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能因为和我这样的人生气气坏了身子。”

“哦?您这样的人儿?”周晚凝挑了下眉,说话的语气饶有一番风趣。

“对呀,我这样风流倜傥的佳人嘛!”

周晚凝没想到他居然这样“明目张胆”地在她面前显摆显摆这张脸,虽然说赵钥的确有副俊俏的相貌,周晚凝也确实挺中意的,但这样猖狂的玩笑话听在周晚凝耳朵里多少有点别扭,她也没再说什么。

幸好去餐厅的路没那么远,要不然二人相顾无言气氛直降到冰点。

赵钥把车停在西餐厅旁边的空旷地方,还没等赵钥下车去给周晚凝开车门,周大小姐自己就抢先一步气冲冲地下了车,踩的高跟鞋咯噔咯噔得响。赵钥倒觉得周晚凝这样不顾及她身份的行为有些俏皮,少了些咄咄逼人的架势,让赵钥心里少了些负担。

——

“您好小姐,一位吗?”脚刚踏进大门,服务员先生就已经热情地招呼打扮华丽的周晚凝。

“两位,谢谢。”赵钥快走上前,侧着身体把服务员那过于热情的架势给隔开。

服务员看到这位漂亮小姐身边跟上来的管家那势头,也就不好意思再上前搭讪了,悻悻地跟在两人后面。

赵钥把周晚凝带到靠窗位置,快步走到桌边先请周晚凝坐下,等周小姐坐下后,自己才坐在了她的对面位置上。

这次是位女服务员过来招待他们,这让赵钥心里安稳不少,省得多操心。

周晚凝倒是没在餐桌上矜持,随手点了几道贵菜,虽然点的菜已经明显够两人吃了,但她却还没放下手里的菜单。服务员看到这一幕,也明白了面前这位女士的用意。

“我们店里的招牌菜洋葱牛排您看要不要试一下呢?饮品的话,水果咖啡是最近比较畅销的,很多小姐到这里都选择这个呢。”

“好!就这样!”周晚凝回答得很干脆,这样正合她心意。

赵钥很清楚周晚凝这次是狠狠宰他一笔来“报复”他,但一直闭口不言,任凭她点什么。既然是请周晚凝出去吃饭的,那么她点什么菜自然都要随她的心意,只要她高兴了,他这次任务也就圆满完成了,钱少也无所谓。

周晚凝对她的点餐感到扬眉吐气,她这次就没打算让赵钥的钱包还剩着大洋。

“好,如果周小姐还想再吃什么,尽管点就好了。”赵钥倒了一杯热水推到周晚凝面前。

“那就感谢赵先生的款待喽!”她顺势端起水杯,手指轻微划过他的肌肤,嘴角微微上扬,好似要把他的魂儿勾走了。

二人正有说有笑地打闹着,吃完晚餐后,赵钥开着敞篷小汽车带周晚凝兜风。上海的夜风有些微凉,黑丝绒裙的下摆随风轻轻摇曳,周晚凝白皙纤细的小腿若明若暗。赵钥的脸颊微微发烫,不知是刚刚喝下的红酒在酝散,亦或是,心太过炽热……

“你说,像你这样的千金靠着这偌大的家产,是不是一辈子都吃穿不愁?”赵钥低下头盯着周晚凝的双眸,似乎很渴望她的答复。

“嗐,哪有你说的那么好。前阵子的酒宴你也去过了,你也应该多多少少了解一些这其中的门路。出席酒宴的每个人都是有背景的,但不论背景硬不硬,只要是答应了干我爹的这笔买卖,就得做好豁出命的准备。其实吧,就现在这个局势,我们还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清晨的黎明。每一天过的心惊胆战,谁还真的去在乎自己的家业大不大这种事儿。”周晚凝对上赵钥的目光,给予了他认真的答案,却不知道是不是他想要听到的。

赵钥慢慢移开视线,只是望着那片海,“这样啊,原来你这样看着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也会惶恐这样的生活。不过看到你打扮得漂漂亮亮出来耍,我其实觉得也不是那么害怕了。好像如果可以和你愉快地过完这一天,就算见不到明天的曙光也不觉得,我很悲惨。”

也不觉得,我很悲惨。

周晚凝望着他的侧脸,眼眸里流露了淡淡的忧伤,他似乎藏着很深的秘密想与人倾诉,又或是有很重的担子肩负在他身上,她希望可以他告诉自己,但她也不想失了分寸。

“以后你要是有什么事情可以找我,或者只是单纯想看到我这样无忧无虑的样子来宽慰自己的话,也可以。只要你开口,我一定尽力而为,赵钥。”

——

阁楼里,杨夕惜正焦急地等待着他们,记事本的页已经被手里攥出的汗浸透了。她知道,自己的使命随着手里的记事本送出,也会终止。

很奇怪,撇开贩卖军火,她对周家人没有任何的怨恨,甚至很感激他们。周晚凝从不虐待家里的小丫鬟,反而会不时照顾着,时常给夕惜几块大洋让她去置办着些新衣裳给小丫鬟们,从不亏待。周枫常年也只顾着他的生意,从不过问这些家常琐事,但每月他会拨出一部分生意流转的钱来补贴家里这群人。

这几年,夕惜谈不上什么忍辱负重,对于这样的生活也早就习以为常了,或许对于这里注入了一种微妙的感情。

一下午,她攥着这本记事本,她多年的任务马上圆满结束,但却没有一丁点欣喜的滋味儿。她只是呆呆看着,却是空荡的。

——

远处渐渐传来几声汽车的鸣笛声,硬把夕惜的注意转回去。

她知道时候来了。

赵钥将车停在大门前,夕惜一路小跑着去迎接他们。夕惜给小姐打开车门,扶她下车。赵钥没再跟上去,他怕他们之间的距离过于亲近了。周晚凝也意识到了,他们之间的举动变得有些暧昧,但她并不想打破这样的氛围。

“那我就先回去了,你,路上小心。”

“嗯。”

他直到看见晚凝进阁楼,才上了车。他并没有急着发动车离开,而是默默等了一会儿。

夕惜将周晚凝扶进楼里,又急匆匆折返回去。

“赵先生,请留步!”

赵钥的混乱的思绪重新拉回。

“我家小姐让我来送送您。”杨夕惜一边大声说着,手里悄悄从衣服袖子里拿出那本记事本塞到车座上。

“好,请回吧。”赵钥顿时明白了这本记事本的用处,向夕惜点了点头,开车迅速返回了组织地点。

返回途中,他已经想好了向组织的汇报,并且将杨夕惜同志多年的潜伏成果递交上去。但是他与她之间的对话细节,他选择保留。

———

周晚凝早已预料到今晚发生的这一幕,她明白父亲造下的孽也需要一个了结。只是,她成为了把自己的父亲拉进地狱的“帮凶”。

她没有做错,这一点她心知肚明,是父亲犯下的罪太重了。此刻,她酒意并未消散,一个人瘫在沙发上,双目无神。她的心久久不能平复这悔恨的情绪。她清楚赵钥出现在酒宴的意图,清楚赵钥邀她共进晚餐的理由,这张生面孔猝不及防地闯入她的生活,她怎么可能没有察觉?随着夕惜递出去的那本关乎周家军火生意底细的记事本,周晚凝华而不实的二十一年的梦醒了,究竟是美梦还是噩梦一场?

可他们做错了吗?不,他们才是对的。但周枫呢?

在军阀效命了大半辈子,他的身心全部献给了组织。可那又怎样呢?除了那一身朴素的已经发旧了的军装,他只剩下了经历九死一生而剩下的奄奄一息。周枫无法忍受与自己的同胞相互残杀,而这样的杀戮却只是为了抢占地界。眼看着外国更加肆意妄为地侵犯中国人脚下的国土,却不一致对外。他失望透顶。

他选择脱下这身军装,可就是这样一位爱国人士,终究抵不住利欲熏心,干起了走私军火的勾当。当周晚凝真正意识到父亲的罪行,就迎来了周家生意最兴盛的时期。就算回了头,他所做的一切也难辞其咎。可是她不能眼看着父亲的人生死在自己的手里。她怎么能出卖她的父亲呢?!周家被那群穿军装的人盯上是迟早的事,周晚凝的身份相比之下更让他们接近是显而易见的事。

周晚凝已经做好了这一天到来的准备,当就在这一刻发生的时候,她也释然了。这多少年来的负罪感压在她的心底喘不上气,原本光鲜亮丽的生活也一点点被吞没。

“夕惜,那本记事本送出去了吧。”她的声音很轻,似乎顺着夜风飘了过去。

夕惜不作声,只是微微点头,丫鬟的身份充当了这么多年,她也不用再继续维持下去了,可她却愧疚的说不出话。

“小姐和丫鬟的戏码结束了,你快收拾收拾离开吧,如果你有喜欢的什么衣裳首饰也一并带走,我也用不上了。”

“不,你记住这些事情,你从来没有参与过周枫的事情,也毫不知情,这一切都与你没有任何瓜葛。”

“你,向他们隐瞒了?”

周晚凝站起身来,二人直视相望着彼此。

“我是如实上报。”

———

凌晨,先知道天空的并不是日出,而是偏僻海岸上几艘废弃船只遭遇的炮火。周家的全部家产葬送于此。周枫在赶往军火储存地时,沿途被军阀组织上的人当场击毙。

黄粱一梦二十载。

夕惜临走前,周晚凝抽噎着,反复求她告诉她赵钥的地址。

那一张白纸上,留下了夕惜清秀的字迹。周晚凝两手空空,强忍着泪水离开了这座阁楼。

清晨,微光总是要拨开层层淡雾,洒在这偌大的上海。一缕透亮的阳光,沿着门缝照耀着那张白纸,“永安巷28”的背后,有着几滴淡淡的泪痕。

还有,“我不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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