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乌夜 Ⅰ
01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忘记,那个仲夏,那个深深的午夜,丝丝缕缕的血流,如条条缓慢爬行的小细蛇,蜿蜒游走在她惨白的身下。
我叫乌夜。
那是初中最后一个学期的最后一天。
我和同桌林媚领取了成绩单,我们双双考取了市重点高中,蓝中。蓝中离我们初中学校很近,一直是我所向往的。
终于放暑假了,终于可以告别烦躁的学习了,这是多么欢乐的事情。我和林媚约好了第二天去郊游,到蓝湖边。让我高兴的是,郊游里我很可能会见到那个男人,那个下巴上长着潦草胡须的男人。
醒来时,大概已是午夜,有月亮挂在窗前,推开窗,风汹涌而进,呼啦啦卷起窗帘。
难耐的喜悦让我有些焦灼,心,纠结成一个团,我想,我是真的很想见到他,哪怕还是躲在某棵树后贪婪地窥视,好在,再有几个小时就能见到他,真的很好。明天的郊游,林媚也约了他。
人们都知道他是摄影师,可在我眼里他是个画家。
我迷恋上了他下巴上潦草的胡须,松松散散的休闲装,还有他画里的风景和人物:青色的水,白色的雾,长发飘飘的美丽女子孤单的背影。
我喜欢他的名字,牧归,有种沧桑感,像他的胡子。
我也喜欢他影楼的名字,叫“守”。我常常暗自揣测那块淡灰色匾额上的深蓝色的“守”字的含义,守护?守候?还是守望?
他是“守”的老板。“守”就在我们学校不远处的街边。我常常和同桌林媚一起去“守”拍大头贴。我喜欢把他给我拍的大头贴贴满我各个书的书角。
不过我更喜欢看他画画时的样子。我曾不止一次地看到过他在蓝湖边的那棵柳树下。面对湖水静静地作画。我没有勇气走近他,只能像只夹着尾巴的狼似的,远远地躲在某棵树后贪婪地窥视,我被他的样子迷住了。我爱上了他,虽然我只有十七岁,他却因为下巴上的胡子而显得有点老。
准确地说,我没有恋爱,只是暗恋,暗恋而已。
关于这些,我一直难以启齿,尤其不敢告诉林媚,我不敢跟她说我爱上了一个下巴上长着潦草胡须的老男人,怕她笑我老土。
她是一定会笑话我的,一定的。
她交到一个所有女生都会认为是帅得不像话的男朋友,叫费点。他在一所技校上学,好像就要毕业了。
说心里话,我并不怎么喜欢那个叫费点的家伙,总感觉他身上有股隐隐的邪气。我常莫名其妙地觉得,费点能找上林媚是早晚的事,并不是因为林媚有惊人的美貌,而是,我总感觉费点看林媚的眼神里有股莫名的凛冽,摄魄?蓄谋?而且暗暗的,不动声色的,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明天的郊游,林媚约牧归出来,不为别的,只因为牧归有着超好的摄影技术,林媚说她要和费点在蓝湖边上照相。
左臂上的伤口隐隐发痒,我一层层打开纱布,丑陋的一直没有愈合的伤口上又泛出脓血,伤口像个洞,深深的,像怪兽狰狞的嘴。
迅速换药包扎,整个处理过程,伤口除了隐隐的痒,几乎不痛。医生说,这是淋巴腺结核,烂到骨头也不痛。妈妈却说,我这是胎毒,脓血流完就好了。
据妈妈说,我一出生,身上就长有胎毒,只是左臂上的这块一直没能痊愈。这个丑陋的伤口蚂蝗般嵌在我的左臂上,揪也揪不下,甩也甩不开,我只好整日严严地将它遮盖。可,比起妈妈身上的伤口,我这又能算什么呢?
除了这块白色纱布下的伤口,我对自己日渐美妙的身体还算满意,甚至爱上了它。我的胸部在悄悄隆起,皮肤日渐细腻,腰肢日渐曼妙,很适合跳萨满舞,像妈妈从前那样。
弄完了这些,额头上不知不觉有细细的汗,有冲澡的欲望。我喜欢夜里偷偷冲澡,因为这样可以避开和妈妈在浴室相遇。不是我不喜欢和妈妈在浴室相遇,是妈妈不喜欢。
要不是一星期前我冒然闯进浴室,我身上的伤口也不会再次化脓。
那天傍晚,依然是闷热的天,我推开浴室的门,看见花洒下站着裸体的薛蔓蔓,墙上的镜子被一片大大的白色布帘遮挡着,妈妈一直喜欢白色。
妈妈被推门声惊转回头,望着我,双手死命遮住胸前,惊恐的双眼险些从她惨白的脸上迸出来,干瘦的身体颤抖着,歇斯底里般对我吼:该死的乌夜!出去!
“对不起,妈妈。”我惊恐着想快步退去,不想,脚下一滑摔倒在地。我胡乱地爬起来,抬眼又看到了她。“不要看!听到没有?”随即一记耳光清澈地响在我的脸上。
我愣在那里,我看到了妈妈胸前那丑陋的疤。
“不要看!出去!”这次飞过来的是妈妈的脚,我再次跌倒,等我爬起来,左上臂的伤口已被撕开,红红的血沿着手臂嘀嗒流淌。妈妈甚至没有一丝迟疑,继续吼:滚出去!滚出去!死乌夜!
“对不起,妈妈。”我连滚带爬出了浴室,虽然五个红红的指印印在脸上,可疼的却在心里,原来女人的身体如果没有乳房是如此的恐怖,尤其是那干瘪的胸脯上留下的两道暗紫色蜈蚣形状的伤疤,令人惨不忍睹。
妈妈的身体状况已经不能再在舞台上跳萨满舞了。虽然市歌舞团团长乌小波是妈妈的丈夫,可更换舞剧女主的事实是不能改变的了。这次爸爸率团去南方演出,男主角还是爸爸,女主角却不再是妈妈了。
我推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走出去。
光着脚走在地板上的感觉很爽,软软的,轻轻的,没有一丝声音。我摸索着向浴室走去。浴室里透出光来,窗虽是磨砂的,可仍然依稀可辨里面裸着身体的妈妈斜斜地仰卧在浴缸里,有哗哗的水声。
我刚欲转身离开,不小心碰落茶几上的不锈钢水杯,金属落地的声音响彻房间。吓得我急忙再次望向浴室的玻璃,奇怪,妈妈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难道她没能听见?
这时,一股腥咸的味道爬入我的鼻孔。天!我冲进了浴室。
她的脸是惨白的,没有笑容。
我的妈妈薛蔓蔓静静地躺在浴缸里,水流从她的头顶冲过,湿漉漉的长发裹着她瘦削的脸。她一只手护着胸,另一只手颓废地耷在身旁,手腕上翻开一道狰狞的血口。血已被水流冲淡,一丝一缕,像一条条缓慢爬行的小细蛇,蜿蜒游走在她惨白的身下。
我不敢哭喊,怕被自己的哭喊声吓倒。
我把手伸向她,触觉告诉我,她死了,死在那个仲夏深深的午夜。
我缓慢后退,缓慢地关浴室的门,听那花洒下喷薄的水流源源不断地浇注在她玉般洁白的身体上。
我把所有房间里的灯全部打开。终于摸起了手机:林媚,快找人来……
我只能说给林媚,她是我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说给爸爸也没用,他此时远在南方,来不及。事实上我说了,可乌小波当时关机。
我终于疲惫地跌进沙发里。
天,已经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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